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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重识(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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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怀弥扛麻袋一般扛在肩头,直挺挺的动弹不得。牙根儿恨得痒痒,却也只能柔声问一句:“仙友打算把我往哪儿折腾?”
他理也不理,将我往榻上一摔:“睡你的觉罢。”转身出门,只剩下竹帘子的缝隙渗出道道光影。
我僵硬地躺在一处,磨了磨后牙,嗓音却温柔地能掐出水来:“仙君大人,你放了我,咱们有话好好说。”
门外那人笑道:“是要好好说话,你这腔调,听得仙爷牙根都酸倒了几番。”
我登时泄气,翻滚两圈,转了转眼珠,主意又来了:“仙君这缚咒扔得不好。”
怀弥一向听不得他人评判自己仙术高下,被我这一说,果然上钩:“哪里不好?”
“小仙才为青帝解过蛊毒,经脉阻塞,气虚血凉。被您兜头扔下缚咒,停驻在一个扭曲之姿上,实在不利于疏通气血。现下已开始胸闷了。”
我一面说,一面痛苦地哼哼两声。
怀弥不似温陵君那般狡诈,也不似九祗般多疑,听我一忽悠,乖乖推门进来查看。
我身子无法放松,忙做出个铁青的脸色来,勉强冲他一笑。
“我瞧你脸色不差。”他皱眉道。
“非也非也。”我朝上猛翻白眼:“已喘不过气了……”
怀弥双唇动了动,半晌,无奈叹息一声:“好罢,我替你换个舒服的姿势。你不许乱动。”
我诚恳地拼命点头,身子一轻,血液登时流到四肢百骸。
我一个翻身跳将起来,手指轻挑,将咒文反扔到怀弥身上。他早有防备,一手挡开,还是被缠住半边身子。
怀弥怒目而视:“你……!”
我已悬在门口,袖中飞丝将身子围得密不透风。
我轻笑道:“仙友谨记不要太轻信他人,尤其是女子。”也不顾身后怒气冲上了云霄,掉头朝宫门飞去。
数万年前,我去过一次鬼界。当时是随太公贺鬼君寿辰。自古仙妖相争,鬼界、魔界两不相帮。鬼与魔性子淡漠,一家吃饱,诸事不烦,天帝与鬼君的关系一直不差。鬼界不见天日,抬眼便是慢慢黄沙。白骨森森,沿路掩埋。怨毒被风中魂灵吞噬,一面凄楚地呜咽,一面从八方聚拢到你面前。但凡有阳气又修为不足的人,不出半盏茶的工夫,便会被这些冤魂腐蚀得只剩空壳儿。
那时尚有太公保我,可如今……
我心头发憷,拔下头顶玉簪,放在心口。
一路顺风顺水地来到了泰山脚下。
我凭着记忆找到入鬼界必经之路,而后催动封印。
眼前红光大盛,不出片刻,伴随着潮水般涌来的谩骂与诅咒,鬼门关开了。
狂风骤起,我硬着头皮一步步走进去。方才的吵杂一瞬消失,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寂静令我有些疑惑。
沿途竟然尸横遍野,四处开出血红的曼珠沙华。
我蹲下身细细查看一具还算完整的尸身。面目狰狞,身着玄铁重甲,竟是鬼卫。
四下环顾,便不难得出结论——这里不久前经历过一场恶战。
谁来过这里?
九祗清君冰雪般的容颜浮现眼前,我的心狂跳起来,步伐越走越急,到最后一路小跑,顾不得什么危险,只管超前冲去。
杀气。
越来越浓重的杀气扑面而来,血红的雾气层层散开,雾气尽头我看到了柒冥殿三个字印在银色牌匾上,正是鬼君所在之地。
殿前密密麻麻围了一圈鬼卫,剑尖皆指向中心一人。而鬼君高高坐在邪云之中。他是个面色苍白的男子,双眼无神,十指纤细,一头暗红长发垂下来,遮挡住唇角一丝笑意。
他正好整以暇地敲打着手指,眼光落在鬼卫们中央,仿佛在看一出好戏。
我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
暗沉的苍穹被一道闪电劈开,那半跪在中央又身受重伤的仙人陡然抬头,他原是如此爱干净的人,此刻却满面血污。
闪电落在他傲气依旧的双眼里,格外惊心。
他的面前站着另一个仙君,折扇为剑,伤人于谈笑之间,两指抵着他白皙的喉咙,面容柔和。
“温陵君!”我听见自己放声惊呼。
一圈小鬼纷纷转头,温陵君显是吃了一惊:“青漪……”话音未落,便听那高高在上的鬼君沉声笑道:“今日也不知我鬼界何德何能,一下招待了三个仙人。”他将视线斜到温陵君身上:“仙君,这九尾狐狸伤我数千族人,想夺我镇界之宝。他确实道法高深,只可惜以一敌百,自视过高。只身走到这一步,就是天帝老儿也过不了我柒冥殿前阵法。”
我心头一震,与九祗四目交接。多日不见,他形容清减,一双明亮双眸也不复当初神采,看我来到,双眉紧蹙。他从不愿意让人看到自己服软,此刻却对我凄苦一笑。
“看来,蛊解得很成功。”
带着铁锈味的风将他轻轻的话语卷到耳边。
上方鬼君格格一笑:“啧啧,情真意切,着实叫本座感动。”他斜眼看向温陵君,阴阳怪气地道:“青帝是个明白人。仙界与鬼界一向交情不浅,我也不便为难。留下这狐狸的内丹与活心,也算给我死去的族人们一个交代,不过分吧?”
温陵君沉吟不语,我知他虽不是睚眦必报之人,但从不肯吃亏。若对鬼君说个是字,真是半点不奇怪。
此刻除了他,没人能从鬼界全身而退……
我心提到嗓子眼处,顾不得许多,大喊了一声:“万万不可!”
九祗和温陵君皆是一震,那鬼君开始便没将我放在眼里,闻言只挑了挑眉。
“哪儿来的小小仙姑,道行不高,口气倒是挺大。”
我没开口,便见温陵君从容自若地一笑。
“鬼君说的很是在理。只不过……”他展开扇子,徐徐送风:“此人曾掠我爱妻,伤我子嗣,我曾立下誓言不可将他轻饶。不若鬼君就卖我个面子,让我带他回天庭处置。至于鬼君死去的将士们……我愿赠一张兵符,云擎山下七千天将任君差遣——如何?”
刀光之下,他的方寸也分毫不乱,即便对着鬼君,笑容也能柔化这一方如血天地,桃花春水。
鬼君并未说话,五指在座椅旁敲打得愈加快了。
“青帝以为,死去的鬼卫们要的是你云擎山下那点兵力?”
他一直面无表情,突然拊掌大笑起来,喑哑的声音回荡开去,毫无喜悦之情——
“他们要他死!”
最后一个“死”字音落,鬼君十指长出血红的利刃,疾光一般朝九祗清君天灵盖刺来。
我顾不得许多,展开袖中缠魂丝,一个闪身冲到九祗面前,还没释放,温陵君的身影闪到面前,不留痕迹地挡开鬼君血刃。
他这一挡看似没有施力,却让鬼君倒翻三个跟头才立稳。只听鬼君冷笑道:“青帝想趁着鬼界元气大伤,与我一较高下不成?”
“鬼君言重。”温陵君淡淡勾唇:“要他死还不容易。我也想让他死。只是,”他顿了一顿,反手把霁月扇插入九祗清君的胸膛之中:“他要死在我的手上。”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手中的扇骨,风流别致的线条,此时深深没在九祗胸前。
九祗清君本就身受重伤,无力放抗,晃了一晃,身子向后栽倒。
他扭头看向我:“丹朱……”他还叫我丹朱,只是口角流下一丝鲜血,我听不真切,看得也很模糊。那血把所有的视线都抹上殷红,红得像千百年前,我第一次穿上嫁衣,自己厚着脸皮摸进紫仪宫,却连他的影子都没看着。
红得像凡尘的花嫁,他送我坐进轿子说要娶我。
他割开胸膛流了好些心头的血。一样的红,满眼的红。
……
……
好像都已经记不清楚,随风消散。
我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出来。头脑昏沉地跪倒在地,将九祗沾了污泥的身子抱在怀里。
那么冰凉,那么僵硬,如一块死寂沉沉的石头。这个人从来都是这样的体温。我本不该同情他,他害了我,害了旭儿,害了自己的一生。可泪水缘何不受控制,在我呆滞的脸上纵情流淌?
他死了?被温陵君杀了?我早该想到……
我解开温陵君蛊毒,令他回想起一切的瞬间,九祗清君就已经无法被原谅了。
温陵君面色复杂地看我一眼,旋即转头。对鬼君泰然自若地一笑。
“兵符还是拱手送上。鬼君,这回我们两不相欠。”
他修长的手指点了一点,虎符轻轻落到夫崖手心。
夫崖冷哼着起身,怒意仍在,方才的杀气却渐渐平息了。
“罢了。你们回去将他好生安葬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