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羽朱颜》陶识伊

4、缘灭（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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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也巧合，我的大限之日，正值端阳节。
　　凡间节日向来不得天上界众仙看重，端阳却是例外。澜晴说我命盘只剩三天，掐指一算，今日最末。
　　我一直浑浑噩噩地懒在榻上，未曾理会殿外诸事，直到不久前闻到满堂的艾叶香，方才想起我的旭儿。
　　五月初五，我须替旭儿画额才是。
　　不知哪里来的气力撑起身来，我脑子里亦陡然间清醒无比。
　　大约是回光返照。
　　在殿内睡了两日，我还是头一回四处打量。这不知是哪个被温陵君废弃了的偏殿，本应光洁的白玉石地砖上铺满了绫罗天纱，朱红魏紫水蓝鹅黄，显得格外清冷。西角的青莲池中水早干涸，只剩枯叶在池中萧索。每十步一座牡丹灯台，只是上头落满了灰，许久没有烛火跳动的痕迹。

　　我披了件薄衣，赤足走向殿外，扑面而来的艾叶香瞬时更加浓郁。
　　明媚的阳光几乎刺痛了我的眼，我顾不得那些，逢人便抓住了问：“这位仙姑可曾见过一个五六岁的凡间小孩儿？”
　　走了一路下来，偏院里的仙婢便都把我当成了疯子，一面指指点点，一面对我投以戒备的神色。
　　便由得他们看去，我只想找我儿子罢了。
　　好在后来终于有人肯理我，脸盘圆圆的矮个儿仙奴，看上去还是个童子的模样。
　　“姑娘在找的小孩儿是不是凡间之人？约莫这么高，怕生，不大爱笑。”
　　他比划着自己的个头，我忙点头应道：“确是不错。乳名唤作旭儿，仙人可见过他不曾？”
　　仙奴哈哈一笑：“见过！见过！他把我当成了一边儿大的玩伴，这两天，澜晴娘娘常要我去作陪。”
　　我心中一颤，缓缓道：“澜晴？”仙奴笑道：“就是在娘娘身边，姑娘要想见他，傍晚时分，小奴可替你领来。”
　　事到如今，我也不想过多纠结。旭儿迟早要跟了澜晴，而我只想见我儿子最后一面。
　　当下便只对仙奴屈膝做了个福道：“那便劳烦仙人了。”
　　问这好心的仙奴讨了一小罐雄黄酒，一些针线碎绸，我再三道了谢，方才又回偏殿。

　　我要替我的旭儿，缝最后一个长命缕。
　　落霞倾天之时，门外终是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我以为是旭儿，惊喜地站起身，看到来者，手中做了一半的长命缕却翩然坠地。
　　温陵君……竟然是他。
　　踏着满地碎玉般的霞色，他就这么朝我走来，一身玄色锦衫，眉眼间似有月华坠落。
　　他一语不发地弯腰，拾起地上五彩的饰品，递到我的面前。细长秀美的手指头，一看便从不曾沾过阳春水。
　　我欲伸手去接，可是浑身僵冷，想动一动都是枉然。
　　“听说今日是你大限之期。”
　　温陵君薄唇轻启，一句话说得漫不经心。
　　我心中冷笑，总算一把夺过长命缕：“你是来瞧热闹的？”
　　他脸上的笑容一敛，过得片刻，缓缓道了句：“姑娘误会了。”
　　我不再理会他，跪到毡子上继续缝补，那混账也不识相走人，竟坐到了我身边来。
　　“看来我与姑娘缘分颇浅。”
　　我在穿针引线的间隙里瞧得他一眼：“浅与不浅，我这一死也没了所谓。”
　　他从旁看我，眼神迷惑：“姑娘带来的那孩子……”顿得一顿，清了清嗓子：“澜晴告诉我，的确是本君的。”
　　我右手微停，但听他又道：“只不过是她和本君大婚之后认养的子嗣。”
　　甚么？我睁大眼睛，一时忘了手中活计。
　　温陵君自己仿似也有些迷惑，一面娓娓道来，一面修眉微蹙。
　　“当年仙妖一战，澜晴把他交托给了逃生到云擎山下的凡人，生死未卜……而本君被妖类下了缠丝蛊，记忆从那时开始便出了些差错。许多事情本君现下想起，都一片混沌。澜晴怕我知道后徒增伤心，今时今日他有了音讯，方才对我吐露一切……”
　　一来二去，我只是个带孩子的婢女。澜晴才是真正的娘亲。
　　以我妹妹的狠厉，确实像她想得出的借口。
　　我淡淡一笑，用牙咬断了丝线。
　　“这些话，你对我讲又怎地？”
　　“只是想多谢姑娘这些年带着他四处奔波。”温陵君轻浅叹息一声，歉疚地深深凝住我：“无怪姑娘当时忿忿，确是本君忘记了旭儿在先。”
　　我只听到旭儿两字，心中便好一阵抽痛。难为澜晴大发慈悲，不曾连名字都杜撰一个。
　　“姑娘还有甚么其他愿望？说不准本君可替你完成一二。”
　　我将长命缕拿远了瞧瞧，并不曾理会他这句混账话。
　　“你说，旭儿会喜欢这个么？”
　　他愣了愣，目光潋滟地一扫：“颜色鲜亮，针脚细密，定能让他佩戴很久。”
　　“很久……是多久？十年？还是二十年？”
　　我极其漠然地一笑，眼前的长命缕愈发模糊，胸腔内似有沸水在翻滚，便扭过头去猛烈地咳嗽了一阵。
　　再摊开手，鲜血已从指缝中流出。
　　温陵君放下折扇，慌忙过来扶我，我想一把推开，无奈身子颤抖得厉害，竟就这样倒入他的怀中。
　　有力的臂弯令人心安，擦着脸颊的锦缎亦如此细腻。似曾相识的怀抱，却不知哪里让我无比陌生。
　　我茫然地抬头看他，那张万年不曾改变的容颜也正朝我微微低垂，黑而亮的眼眸中，浓重的迷惘一闪而过。
　　对视了片刻，他突然仿若着魔一般，伸手替我擦去唇角的鲜血。
　　“你叫做甚么名字？”
　　肌肤相触，他指尖的形状纤长秀美，在唇间勾勒出花一般的清香。
　　我想要笑，却不意咳出更多血来：“仙君何必在意，我死之后，便是你们的好日子了。”
　　他浑身轻微地一震。
　　“本君……决计没有道理会认得你，可为什么此刻如此伤怀？”
　　我疲累地闭眼道：“许是仙君良心发现了罢。”他手臂用力，竟紧紧地把我箍入怀中。
　　意识沉浮，我拉住他的袖子：“旭儿在哪里？”他低低地道：“怕是一时半会回不到殿中，澜晴晌时才说要带他去聚星湖看龙舟。”
　　澜晴，原来你那么狠心。
　　为断了我的念想，竟让我和旭儿的最后一次见面都成了奢求。
　　我不再言语，满心疲累，过得很久才慢慢抬起手来，把沾了血迹的长命缕放到温陵君的手上。
　　“替我……把这个交给旭儿。”
　　“……好。”他拧着眉收下，那表情看上去竟似很痛：“你有别的话要说么？”
　　“告诉他……他有一个狠绝的娘亲，饥荒年间吃不饱肚子，嫌他是个累赘……这才急着把他丢下，自己走了……如此娘亲，不要也罢……就让他听爹爹的话……好好修仙……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
　　鲜血拼命地涌上喉咙，我的眼前，胸腔里，腹背中，无一不像有业火在烧。
　　我死的那日，正值端阳。青殇城内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
　　死去的方位不大值得提起，不偏不倚，刚好在温陵君那混账的怀里。
　　只这一点，仙姑我每每想起，都觉得万分悔恨。
　　当时要能再撑一刻，说什么也要打个滚死在地上。就算有些不雅观，起码留得最后一点儿骨气。
　　人都死了，还图甚么美感。我死得那么优雅动人，第三世也没见得占了多少便宜。
　　话及此处，不得不说起我这第三世来得十分蹊跷。
　　我知众生皆逃不出轮回，可连轮回道都不曾入，一睁眼睛还能活到别人身上去……
　　只这一点，本仙姑是万万想不通的。

作者有话说

　　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