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往生（2） ...
-
2
我知与九祗清君之间的约定，不过是他随口许的。想那上仙远在九重天外，又要炼丹又要清修，哪有心思顾及区区一介凡人？
我对他的心意十分感激，只可惜我时日无多。
即便是上神许下的承诺也未必不会破灭。想当年，温陵君就是前车之鉴。
我的身子一日日衰弱下去，自是要先把旭儿送去青殇。等这件大事了却，大约我也可以尘归尘，土归土，蹬脚闭眼，安心地撒手人寰。
我没有去九祗清君的莲台，而是来到了东海青殇城。
城门紧闭，按道理不对凡人敞开。我仰望着那高高的城墙，内心挣扎不已。
要说进去，我的办法多得是。原先在天上界时，来得最频的，就是青殇尽头的云擎山。可时至今日，却不想也不敢踏进脚去。
“娘？”
我五岁的小儿子拽着我的袖子，好奇地抬眼。
我一把将他抱起来，咬了咬牙，绕开大门，朝北角桃花林走去。
一万五千年前，我还是粉嫩粉嫩一枚青葱少女，情窦初开，日日想着怎么与温陵君相会。青殇城每五百年重做一次结界，既不给人进，也不让人出。风花雪月之事，自然得暂且搁置。
每逢那一年，时光便格外冗长，简直要耗干本仙姑一世的耐心。
重修了几轮结界，终有一日，澜晴笑嘻嘻朝我跑来。
“姊姊，我方才去找温陵君对弈，他心不在焉，被我吃了个一败涂地！”
“你怎么能见得到他？”我吃了一惊。
“路是死的，人脑子是活的。这些天我闷得要死，便偷偷跑去北角桃花林挖了条地道。”澜晴水灵灵的杏眼一眨，几分得意之情涌现：“谁叫我天生悟性过人，不但参出了不伤结界的法子，还正好一路通到云擎山前。”
“地道？在哪里？”
我急得一下子起身，澜晴见状只掩唇轻笑：“这就等不了了？姊姊还真性急。不如趁今晚夜黑风高，我再领你二人相会。否则大白天的跑去，又有什么意味？”
我脸一红，心知自己失态，慢慢坐了下来，心头却喜不自胜。
“我问他讨了这个，他开始还不愿意，但之前我们说过认赌服输，后来也就服了。”
澜晴笑着举起手中的织锦蓉花包，我一瞧那针脚，不大不小地一愣。
“这是我送他的香囊，你怎么给讨回来了？”
“咦？”澜晴也吓了一跳，看看手中，忙又回头哄我：“对不住。我真不知道……要么夜里去时，我再还给他去？”
“罢了，他要有心，早该同你说的。”我心下有些不快，想了想还是作罢：“反正不是什么宝贝，要是把慑魂剑丢了，我真饶不了他。”
慑魂剑在仙界排名前十，且于凡尘中流失已久。辗转几千年，才又回到凤羽一族手上。
某年生辰，太公把这把剑赠我，我又转手给了温陵君。太公给我时便有了考量，道：“慑魂剑是你太婆送我的定情之物，她走那天，我将它遗落在凡世。如今它重又归来，定是察觉了凤羽族的好姻缘，自行送上门的。”
老头儿笑眯眯地摸着胡子道：“若哪日漪儿确信钟情于谁，一定要用此剑做为定情信物。”
他告诉我，此剑得名慑魂——因“一剑震魂，魂分两处，天荒地老，至死不渝。”
传说慑魂的铸剑师是一介鬼才，修得仙身之后，竟恋慕上了剑身映出的自己。这感觉纠缠得他终日不得安宁，最终打造出一把绝世利器。他举起此剑，将自身魂魄斩为两半。从此在天地间漂流，只等待与另一半的自己重逢。
慑魂剑的传说，原是如此动人。
……天荒地老，至死不渝。
现下想起，竟觉得有些可笑。
我赠温陵君的物事，他可以那么大方，随手就扔。香包如此，想必慑魂剑也是一样。他即已和我挑明，那把稀世名剑，大约早被遗弃在某个角落蒙灰了。
在澜晴面前，他怎会用我送的东西。
被转手他人也不奇怪，温陵君爱交朋友，一把剑而已，当做人情送了，又有什么说不通的？
只是说起此事，我最对不起的人还是太公。
他老人家疼我宠我，把最珍惜的剑交付于我，最后却落得剑人两空。怪不得别人，只怪我自己眼瞎。
眼瞎也就罢了，我现下又要来刨澜晴当年的地道……
这档子事儿，倒挺像是在自打耳光。
“旭儿。”我顿了顿，把嘴唇扯成个微笑的模样：“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爹爹是谁，又长得什么样么？”
臭小子眼睛亮闪闪地看我，结果“你爹爹是青殇城帝君”这话，我费了半天劲，还是实在说不出口。
“娘这就带你去见他。”
只好轻描淡写，一语带过。
***
曾想过千万次和温陵君重逢时会说的话，却从没想过展开对话只用了四个字——
“你们是谁？”
那个人端坐在一张汉白玉石质地的圆桌边，用他以前的习惯，一笔笔往折扇上题字。
我母子二人灰头土脸地站在那里，他只是略显诧异，慢慢地放下了手中毛笔。
一举一动，潇洒得体。
“你们二人是凡间人士？”他不引人注目地皱了皱眉：“怎么进得了青殇城？”
“温陵君。”我静静地看着他。
他也看回我，眼神毫不回避。
“你知道我的名字？”
多少年了，他还是当初沉静的模样，锦衣不乱，脸容却愈发清俊，额间那一痕朱砂印，令人一见倾心。
“敢问姑娘尊姓大名？既能来到此处，莫不是与天上界有何渊源？”
若我等到此刻才想到要大惊失色……会不会有点儿迟了？
后退一步，我捂住心口。有一丝疼痛泛上来，骤然攫住了整颗心脏。
“怎么了？”他俊秀的面容似是一僵，而后起身朝我走来。
脑子里嗡鸣一声，如遭重击。
温陵君，他已不认得我。
不知为何，他把我忘了。
他看我的眼神有如注视着一个陌生过客，彬彬有礼的对话，仿若我们初见那日，漫天都是明丽的彩霞。
“不知这位仙姑有何指教？”
见他第一眼我就如此喜欢，他乌黑的发，凉薄却满含笑意的眼，虽然一直神情懒散，却从不曾让人感觉轻佻。
“仙姑可愿赏脸，随小生同赴瑶池之宴？”
他冲我微微地倾身，万把年前的光景，在我眼前惊鸿一现。
山水还是那一方山水，桃花还是那一束桃花，只是时至今日，他于我，我于他，都早不是当年认定的彼此。
我只知自己快要油尽灯枯。在天界数万年的过往，竟抵不过凡尘六年。
六年。对仙人而言，不过眨眼须臾。可沉浮乱世中，凡人却活不过它。
身子摇晃两下，我突然觉得支撑不住。
风起风落，花瓣不再纷飞。一树的绯色，如红浪般在我眼前翻滚。
“旭儿……过来。”
我牵过儿子，抑制不住地轻声咳嗽。
旭儿伸长白胖的小手，却够不着我的嘴唇，只一个劲担心地叫：“娘……娘……”
“你有儿子？”温陵君的神情里，多了些兴味盎然。
我不想同他废话，干脆地伸手，把旭儿推到他的面前。
“看清楚。好好地看着。”
抬眼望向那面如净莲的仙人，我深吸一口气，声色俱厉——“你不认得我，总要认得他。他是你的亲生骨血！在凡间漂泊六年，是你青殇帝君的儿子！”
“……”一直在微笑的温陵君，仿佛听到这话，才略微惊了一惊。
“本君的……儿子？”
他缓缓挪动视线，心情复杂地看向旭儿，我用手扶着儿子的肩，不卑不亢地盯紧了他。
“想起来了吗？”
“……”
温陵君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文雅地展开折扇，在胸前缓缓送风。
“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你年纪轻轻一介女流，没得辱没了自己的清白。”
他笑意一敛，两道凌厉的眼光射到我的身上——
“用如此卑劣的手段要挟本君，你究竟有何目的？”
竟然说……要挟。
果真他连旭儿也不记得。
呵，要挟？
我浑身脱力，混乱地摇了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如果他是我的儿子，为何我从没见过你？也对他毫无印象？”
“……”
“还是说，他的母亲另有其人？”
“……”
“我只逼问你几句，怎地就不说话了？”温陵君的笑不再如一汪春水，愈发冷冽森寒：“凡人，你可知欺瞒天界上神，会遭到怎样的处罚？”
处罚？
无数浮光掠影在我脑中闪过，轮回池的水丝丝缕缕在体内蔓延，直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是真正的痛彻心扉。
再有多严苛的责罚，都不比生生洗去仙骨的疼痛更甚。
我盯着他冰寒的眼，十分想笑。
这个表情我也认得，温陵君生平，最恨有人欺瞒背叛，能让他一改浊世佳公子作风，瞬间冻死人不偿命的，唯有被骗之时。
“欺瞒上神，天谴五日。初以雷刑、冰刑交替而施，后甫之杖刑，终结之日吊于断天塔顶端，默诵悔罪之词，至第六日日出方可停止。”
一字不差地背出天条，我竟真的笑了。
“我本以为自己只是眼瞎，现下看来，最瞎的还不是我。”
“……”温陵君挑了挑眉，显然不知我此话何意。
“连心也盲了，才叫真正的盲。”我挂着方才的笑意，淡淡看向眼前的男人：“事到如今，我也只能说‘但凭仙君处置，民女甘愿受罚’了罢。”
温陵君不言语地看看我，又看看旭儿，过了一会儿，拊掌轻笑出声——
“有趣。有趣。”
他踱步过来，伸过折扇，轻轻挑起我的下巴——
“本君为什么觉得，你的话虽然漏洞百出，却也可能所言非虚？”
我嫌恶地扭头避开：“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晏青漪从不说谎。”
“……本君突然蹦出个儿子……还是和素未谋面的凡界女子所生。”他忍俊不禁，好像随时又要笑出来：“姑娘觉得，这个故事可信度有几分？”
我冷冷闭上眼：“你不信便不信，何苦一直用言语刺探？”
他用扇子拍打着手心：“我只是说，不如姑娘先在青殇住下，余下的麻烦，我们慢慢解决。”
慢慢？他以为我还有几日好活？
我低头看向旭儿，他一直紧紧抓着我的裙裾，一脸惶恐——估计又给吓着了罢。
罢了，不管怎么说，住在青殇城，我儿便饿不着肚子。冲这一点，冒险还算值得。
我看向温陵君处，他已坐回石桌旁边，不紧不慢地继续描画起扇面，我母子二人是死是活，此番仿佛都与他无关。
是了，他不记得我，亦不记得旭儿。
那么我又待如何？我和他在天上界所有的过往，难道这短短的六年，便要一笔勾销？
温陵君，你何其残忍。
你许下的谎言将我的仙身钉死在轮回池中，现下又要用忘却，让我的凡体也鲜血淋漓。
没有曾经恋慕过的证据，冥冥之中，我们注定如此形同陌路。
我不想相信，可又不得不信。
因为我太了解他，两万年，足以让一人融入另一人的底骨，将他的心他的神情，一样一样，读得清清楚楚。忘却我们母子的温陵君，绝不是在刻意伪装。
我伸手扶住桃花树，用以支撑摇晃的身体。
这么荒唐，这么狼狈，却还是忍不住笑了。
我问他：“为什么？”
他抬头，眉宇间些微闪过迷惑，旋即在眼底带过一笔浓墨重彩的笑意。
“本君觉得姑娘十分有趣，这难道不足以当作一个理由？”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往生（2）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