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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回 茶演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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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辰时将近。一地和煦,慢慢爬上背脊,迎面却吹过微冷的晨风。
岚溪楼前拼搭了两个高台。一个依旧是青竹幔纱,另一个则露天古木,不加任何遮拦。两个高台紧连一体,场面较之昨日更显宽阔。
楼前聚集了比昨日更多的围众。就连爱茶懂茗的旭州人一见这架势,也全都看傻了眼。如果说昨日只是轻描淡写地弄杯玩茶,今日便像足了斗练功力,排演茶术。台上两边分别整齐地摆开了风炉、炭挝、釜、汤瓶、交床、跕椎、茶铛、茶匙、茶筅、茶盏、茶罗、茶磨、茶碾、漉水囊、碾拂末、则、鹾簋、竹荚、涤方、纸囊等自不待说,具列上巧小茶器当有尽有,青瓷、竹木、漆器茶具古美绝伦。有些他们识得,有些压根没见过。
围众议论纷纷,觉得这排场是陆念疾故意做给那个桑苧看的,一时同情起了那个年轻人。这阵势怕是要慑住那个乡野小子的。
辰时已至,幔纱中出现了莺茶、珊瑚色身影,是陆念疾夫妇。他向围众稍稍致意,便稳坐高椅,夫人则坐在他右后侧,静静地看着他。
另一边,桑苧没有出现。
木台下的人不屑地议论着那个临阵脱逃的桑苧,担心着要是他一直不出现,这场比试该如何进行。
三炷香的时间过去了,桑苧还是没有出现。
“他是不是怕了!”
“孬种——”
“是不是吓得不敢来了——哈哈——”
“昨儿个本来就是他们不自量力!”
幔纱中,男子的眉眼动了动,嘴角咧开一丝笑意,微侧过脸,和身后女子眼眸一合。
“莫躁。”男子适时开了口,“桑苧兄不管来是不来,既然乘兴来观,陆某自然不会叫大家败兴而归。”
台下哄捧声一片,直直地盯着陆念疾。
幔纱半掩半挂,至少让旭州人看清了陆念疾的脸,清俊寡言,恃才自负。
烟意阑珊,点不燃春华喧嚣。
他带袖抚器,摩挲炉盏,撒叶提壶,翻展开的,是平常人家无法供养的优雅清梦。这是过了多久,记不清了。
梦未醒,已闻茶香。
围观众人早忘了桑苧这号人物,想要的只是如何再续这名雅之梦。
风想要吹醒浮华,让细碎的菱花印破了脆薄的朦胧。
像是女子不懂世故地轻笑,爽朗中一丝凉意。
众人抖了抖身子,左环右顾,寻找着微音的来由。
染了金茫的菖蒲淡绸悠悠地掠过众人的头顶,像是乘风的归雁,飘向另一边高台。极慢极慢地轻轻覆在了茶器上。阳光像化开了似的,从淡绸上缓缓流落入木。
不及众人回神,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位女子,走上那一处空着的木台。
众人只见纤俊的身姿,看不到女子的脸面。桔梗疏柳裙裾一路拖过木台,走向矮案。
她边走边侧过脸,凝视着旁边一台的陆念疾,仍带着蔑讽之意,却又好似谦和,“末学肤受。”
陆念疾被她冷冷地一瞧,心底生寒,眉头皱了皱。
“果真——”像是替陆念疾作礼,女子转身看向台下众人身后遥远的天际,不急不缓地说道:“是献丑了。”
众人渐渐瞪大了双眼。女子眉尖、眼角、嘴畔闪烁着明灿的阳光,似笑非笑中自有一身英气。
眼尖的人看了会儿,认了出来,“啊!是昨天那个女的!”
一经点破,众人顿悟,是昨天那个男子打扮的女子。
原来竟是个如此美丽的女子。
幔纱中,两人挪了挪身子。陆念疾见众人全被这个女子吸引,亮了亮嗓子,“既然姑娘出现了,为何不见桑苧兄?”
众人这才想起了还有这样一个人物。
“对啊,那小子呢!”
“不会来了罢!”
“叫他出来!叫他出来!胆子怎么比女人还小!”
不知是谁看见女子身后一丈外,菖蒲淡绸上冒出了微弱的烟缕,叫了一声:“烟!烟!要烧起来了!”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所有人的视线全都转向了木台矮案旁的茶器堆。
烟缕渐渐密了起来。
女子听见身后的响动,嘴畔牵出一丝动人的笑意。她翩然转过身,向着菖蒲淡绸走去,步履无尘,只有服裾摩挲古木的丝丝声。
她走至茶器边,手微掀淡绸一角,然后侧目看着旁边一台的陆念疾,却是对所有人说道:“那,要开始了。”
话音还未落地,微风助兴,女子一把将淡绸掀抛入空中。婉丽的身姿如同伴了千凤万凰,向天朝歌。空宇像是回应,送来了苍穹的馈礼。清新的叶香流转于人群中,木台板地上多了稀疏的绿叶。风起了兴致,将更多的叶瓣吹上了木台。古木映着新绿,如同隐僧的禅台。
淡绸拂空,撩开一布生动的画景。碧空波云,若草褐木,古案雅器,风炉烟袅。
所有人惊诧,屏息。
绸飞烟飘,矮矮的古案后,已然跪坐了一位清奇秀姿的年轻男子。
男子睁开了双眼,煜煜生辉,不温不火的舒颜看向木台下的众人。
“是他——”
“是桑苧!”
“这人会是他?!”
人群中议论轰隆。
松松的空色长袍拖曳在身后,被风微微吹起一层。稍稍一个礼敬,就让每个人安静。
阅其颜貌,始知礼正。
他并不说话,杂念不染地览遍了眼下的茶器,取来几样依次排展,将水提来,冲净茶具,势如百鹤沐浴。空色袍袖一挥,撒出了如风嫩绿。他细心地抚净每片叶子,在阳光下更显莹亮。空气中漫溢开幽幽的芝兰香,甘馨的板栗香。
他欲弄釜候汤,侍坐一旁的美丽女子探身道:“我来。”
桑苧有些惊奇地看着她,“候汤最难,未熟则沫浮,过熟则茶沉。你——”
女子含情一莞,轻柔道:“我知道。微有声为一沸,缘边如涌泉连珠为二沸,腾波鼓浪为三沸,再后水老就不可食了。一沸水嫩,三沸水老,二沸水刚刚好,对吗?你看着就是了。”
桑苧赞许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端来微巧的银鎏金团花流云纹茶碾,将绿叶放入碾中滚碾数十个来回,将碎叶取出又放入了茶磨中研磨。
这两下看得众人一愣一愣,这是干什么,为何要现在才做。这缘由恐只有一旁的陆念疾才明白。众人争相爬占着高处,生怕错过了一分一毫,却大气不敢出一声。茶声让人的心慢慢静了下来。
桑苧收拾完了茶末,看向女子,“是时候了。”
他取一浅浅的长皿,水盈满皿口。他双手修长洁净的指头有韵律地浮在汤面蜻蜓点水般掠过,随即翻指轻弹。细细晶亮的水珠在他手指周围绽开、跳动,如同生了灵的精魂。沉寂的古木上仿佛微茫地奏着高古的礼乐,颂咏一笔茶骨。
汤色纯白,桑苧认可地笑了笑。
他恭敬地端来具列上的黑瓷兔毫盏,目测了个大致,温盏之后用茶匙将适才研细的茶末挑上一勺放入盏中,注入少许沸水,将茶末调成粘稠的浓膏状。之后,他瞥了女子一眼,便沉息凝神。再次睁开眼时,他一手提壶向茶盏中点水,落水精准有节,丝毫不破坏茶面,另一手以茶筅旋转打击、拂动盏中茶汤,使之泛起汤花,手势忽急忽缓,指力时重时轻。许是茶末研碾细腻,许是调膏、点汤、击拂皆恰到好处,再观茶盏,汤花匀细,粥面粟纹,紧咬盏沿,久聚不散,可谓无懈的咬盏。
于是,轻雾淡烟,凝云布露。
高处有人看清了,指着矮案,结结巴巴喊道:“这、这是——”
桑苧循声望去,向其浅浅一笑,“不像样的三昧手,见笑了。”
众人才渐渐敢有了声响。可茶道名门陆家的公子在一旁,众人一时不知该做如何姿态,可眉目间依然掩饰不了对桑苧茶道的仰慕,终于爆发出一阵叫好。
桑苧却得了好处不卖乖,硬是风雅地说道,“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