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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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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斯特凡-约维蒂奇回到自己真正的家乡,看着他孙子在小庭院里荡秋千的时候,他一定会想起来在异国他乡那段漫长而抑郁无望的岁月。
佛罗伦萨是曾经意大利的大城市——但那仅仅停留在十四世纪金色的佛罗伦萨。而他们所在的村落也不是市中心,而是远离繁华的无人记起的废土。
那时候他还是个不到二十的少年人,村子是贫穷的,土地是贫瘠的。
漠然而冷淡的村民们之间不存在什么友情,弥漫在空气中的不过是欺骗和麻木。
那是属于他的少年记忆,那是属于他们的最后时光。
漫长的秋雨打在贫瘠的土地上,打湿了在风中有些凌乱的枝丫。空气中沾染了阴霾的分子。天空的一角已经泛出了鱼肚白,牛羊撒开腿在原野上跑着,破落的牛舍已经关不住他们,没有什么人会去制止,只是偶尔能听到农妇的叫骂声,在空气中越散越远。
少年人拖着饥肠辘辘的身体在雨天中迅速地走着,他那一头浓密的卷发已经被雨水打湿,但是少年人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他要在太阳升起之前跑回家,帮着收养自己的大哥哥照料已经破旧的酒馆。他在雨中奔跑着,心情是焦急而紧张的。
快点跑回去,快点回去。大哥哥现在应该还没有醒来,他必须在醒来之前就回到家里,这样才能够掩饰一切不应该让他知道的事。
不宽的路两旁的树影向后退去,他似乎可以看到远方那个屋顶已经残破了的房子,和被水洗刷过看不清楚字的小酒馆招牌。
就剩不到一千米的距离了,这时候少年人觉得自己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他膝盖一软,险些跪在地上。脚下的泥土在雨中早已变得泥泞不堪,但他不能弄脏了这件衣服——这是他唯一一件能够穿出去的破布了。
他在心中暗暗祈祷吉拉迪诺哥哥今天不要醒得太早,幸好这一天不是礼拜日,他们不用大早上就赶去那个被战火已经摧毁了钟塔的教堂。
斯特凡-约维蒂奇是斯拉夫人,从他那明显带着东欧色彩的轮廓鲜明线条硬朗的五官就可以看得出来,但不论他的国家是叫南斯拉夫还是塞黑还是黑山,那都只是在他记忆中没有写下印迹的故乡而已。佛罗伦萨才是他落脚的地方。
他是被逃难到意大利的家人——谁知道是谁呢——扔在这个破旧的村子外的。那天也是下着大雨,绝望的冷雨打在包着才不到半个月大的婴儿的破布上。
他是个累赘,是家人逃难的累赘,是一张要吃饭的嘴。
羊群从他身边路过,倒是没有顺便踢这个快死了的生命一脚,却也无所谓搭理他。
直到有个七岁的穿着旧麻布衣服的小男孩跑到村子外面去寻找「邻居家哥哥说的外面的世界」的时候,才看到了这个斯拉夫裔的孩子。
他不记得他的童年是怎么度过了,只记得在七八岁的时候大哥哥还会跟自己开一些并不好笑的玩笑,但后来哥哥就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一个人经营着家里留下的唯一一样遗产。
那个招牌已经看不清楚字的小酒馆。
少年人紧绷着弦不想让自己倒下,他看着那间酒馆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而他眼前的景物也越来越迷蒙。
还有三十米,还有二十米,还有十米……
当少年人的手碰到已经生锈的门环的时候,他感觉到两眼一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意识。
他的身体瘫软下来,倒在地上。
阿尔贝托-吉拉迪诺是被门口的声音吵醒的。平日这个时间应该只有嘈杂的牛羊和呀呀叫的给人以窒息感的乌鸦。
昨晚的醉汉们应该已经被邻居家的男人赶走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头昏昏沉沉地走过去开门。
吉拉迪诺也还不过二十五六,他比约维蒂奇大了七岁,但却比他更没能摆脱沉重而压抑的世界带来的精神压力。他圾啦着笨重的木拖鞋从床上坐起来向门口走去,破旧的地板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他推开门的时候感觉到有个东西挡住了门,昏昏沉沉没睡醒的吉拉迪诺不想浪费太多的力气强推开这扇已经有些破旧的门,他走到窗户边费力地打开木头已经快要开始腐烂的破窗子。
「Jojo?」他有些惊讶地侧眼看着倒在门前的人,虽然由于雨水和泥污的影响他看不清那个人的脸,但那一头由于被打湿而贴在脸上的卷发还是能让他轻易地认出来这就是自己小时候抱回来的孩子。
他有些疑惑地转头,发现约维蒂奇今晚没有跟自己一起过。
昨晚喝多了吗?他摇摇头,扒住了腐旧的窗子,翻出了屋子。
「Jojo?醒醒。」他叫着这个斯拉夫少年的名字,「你怎么在这里?」
雨水把蜘蛛网打落在他的身上,而吉拉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村子里唯一的医生摇摇晃晃地敲着酒馆的大门,医生每天都要把自己灌得烂醉,他总以为这样就可以不用看到那些呻吟那些入毒药一般腐蚀着村民的灵魂的撒旦黑影。
吉拉有些紧张地请他进来,将这个文化人要的酒递给他,自己跑到床边继续用手拨开约维蒂奇散乱的头发,湿透了的卷发粘在他的脸上他的脖颈上,少年人的脸色有些苍白。
吉拉想起来,昨天晚上开始就一直在下暴雨,那些狂乱的痕迹早已经被冲刷得不知去向。
阿德里安-穆图在用酒精麻醉着自己,他转过头去看着灰白的天空,已经有些发哑的嗓子里念着不知所谓的词句。
「医生,能过来看一下我弟弟么?」吉拉现在已经比刚才要清醒一些了,他找出来一块发黄的毛巾擦着约维蒂奇脸上沾染的泥土。
对方没有反应,直到吉拉许诺今天的酒金全都不算他的才拿着个酒瓶子晃晃悠悠走过来。
约维蒂奇最讨厌吃药,这是医生知道的事实。别看这个斯拉夫少年有着一张清秀的脸孔,但他倔强起来却是村里没人拦得住。
他看着这个少年人被雨打得苍白的面孔,颤悠悠地伸出手去抚摸着他的额头。
那高得可怕的温度让医生稍微清醒了一点点,他想要开口骂一句吉拉不知道看好他,却发现自己的嗓音已经嘶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