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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满眼不堪三月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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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默地沉思着,杨戬的目光变得有些黯然。类似的事件,哪怕只发生五六件也必会引起沉香的思索。虽是仙凡之子,比天上众神都多了一颗火热之心,但……他比谁都了解时光的可怕。不只是刘成文的负心与刘彦昌的薄情,他甚至亲眼看过织女与牛郎在一年年的相会中厌倦,直至最终杀死了自己的两个孩子,他太明白世间的感情可以脆弱到何种程度。
沉香呢?变得如今日一般冷静自制,到底是因为他成熟了长大了,还是因为他麻木了放弃了……所谓的感情已不能再触动他了?杨戬微微低眉,脸上闪过一抹自嘲的笑容。如今的他,竟不知该以何立场来看待沉香对一切情爱心灰意懒的可能。只因,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相信感情。封神台上,玉帝说他已割舍了对三妹一家所有的爱,仅存的一丝眷恋也只属于木公与哮天犬……他一直不愿相信那死物的话——死物,如何能懂真正的感情?然而无论愿或不愿,无论是否是因为那芳菲灿烂的漫天桃花,他终究闭眼了。
闭眼时以为一切皆已结束,怎会料到再醒时等待他的竟会是如此不可思议的状况?早在老六绝望地对沉香说出那番话时他便猜到沉香他们必是知道了什么。然而他虽有些在意,但并未全然放在心上,只微微叹息了一下便过去了。那时不曾多想,直到现在才有些察觉,他的心绪比他原本想象的……平静太多了。毕竟,黑水狱一行还是对他产生了影响么?即使一遍遍地告诉自己那些恨意合该他来承担,但那也只是因为他太过理智的关系,心底深处,怎会没有失望与痛楚。
而那失望与痛楚,悄无声息地消磨了他的感情,甚至连锐气与傲气也渐渐黯淡,只余疲惫倦怠。
杨戬默默闭上眼,握紧了拳。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不甘心。不甘心放弃那些执念。明知自己是天地间的罪人,明知不配得到任何宽恕与救赎,明知只有永久的死亡与消散才是最适合自己的结局……却还是回来了,回到了这三界。
他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小狐狸说过的话,在将死之际她放下了仇恨,却放不下沉香。那他呢?死过一次之后,放下的是什么,放不下的又是什么?苦笑着叹口气,杨戬睁开眼睛,不再去想那些他尚未理清的思绪。无论如何,老六的痴狂与沉香的隐忍近在眼前,他实在放心不下。不管那是余习还是眷恋……总而言之,此刻的他不可能选择放手或是离开。
更何况,沉香在陆遥面前立誓,说出“身败名裂、万劫不复”时的流露的那一丝异样的气息更令他无法不在意。那样的平静而死寂,三界之中没有人会比他更熟悉这缕气息——用乾坤钵罩住华山的时候,令元神进入宝莲灯破解灭神阵的时候,在封神台上阖上眼的时候,还有……杨戬微微摇头,收回了纷乱的思绪,目光落回沉香与陆遥身上。
在他思绪翻转间,陆遥已葬了父亲与幼妹。两棵树间有两座浅浅的墓,却未树坟立碑。当年梨花仙子改变女儿命数时便想到逃不过天规处置,是以合家连夜搬至这东海上的无名小岛。此处荒僻无人,全家所食皆是自力更生。既然没有市集卖场,自然更无合适的碑石以作墓碑。
沉香安静地看着陆遥在两座墓前下跪磕头,半晌才道:“需要碑石吗?”
陆遥转过头,空洞无神地看了沉香一眼,并未开口,只是僵硬地又转回头去,不再磕头,只是仍然跪着不起身。既不说要,也不说不要,仿佛连先前的愤怒怨恨也消失了一般的平静。沉香微微抿唇,隐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动。静静看着那长跪的少年身体微微摇晃,伏在地上昏睡过去,他才微微一叹,露出些于心不忍的恻然。
“傻孩子,世间何来绝对的是非对错?这般纠缠,只能白白困死自己。”轻声自语道,沉香上前几步,将在睡梦中仍不停颤抖的少年揽入怀中,轻轻拍打。不知梦见了什么,陆遥渐渐平静下来,恬然睡去。沉香见状轻呵出口气,眼中却露出些痛色。
将少年抱至屋内床榻之上,他才在房里寻了个角落盘膝坐下,调理起体内纷乱四散的真气。
他并不知道,此刻正有另一个人,用他怀念了不知多少年的温柔目光,怜惜地看着他。
关于今日的一切,杨戬已完整地想过一遍。然而他心中首先浮起的,却是困惑。他知道沉香等人一定知道了些许当年的真相,只是,他们到底知道了多少?又是如何知道的?而且……无论他们知道多少,他们的反应都远远超出他的意料。老六的绝望倒也罢了,若他未曾猜错,老六知道部分当年之事应当就是近期,如此失控尚在情理之中。然而沉香……杨戬心中微叹,一股苦意悄然上涌。
沉香,如果是当年,初出刘家村的你,一定接受不了那样的真相。然而如今,听你与陆遥一家的对话,我知道你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甚至连虚迷幻境都已为你收服成为你的法宝,证明你的心灵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到一定能够明白,舅舅做的一切都是出于自己的选择。或许愧疚,或许痛悔,甚至你可以……不,你应该继续恨我,而不是露出那样绝望而生无可恋的神情。
心中虽有些酸楚,杨戬却并未沉溺其中,思绪很快便转到沉香先前对杨衡与陆遥说的话上。若他所料不错,沉香似乎正筹谋着要做一件什么大事,也许不比他当年改天条少上几分危险。而此事无论成败,都必然惊天动地。但他现下却无法帮上半分忙——
等等!杨戬心神一凛,突觉不对。自己怎会无巧不巧地竟在今日突然恢复神识?自他刚醒到现在,杨戬早已试探过很多次,确实没有人能察觉到他的存在,而他也无法对任何人事产生半分影响。
然而,要他相信这只是一个巧合却也断不可能。他心中暗叹,为今之计也只有等待了。自己的醒来若是有人蓄意为之,时机来临时必然会出手,而若真是所谓的天意……他目中放出凛冽的厉芒,冷冷一笑:天意又如何?
想通了这层,杨戬收敛了身上冰冷的气息,也盘膝坐下,一寸一寸试探起如今的自己来。忍耐与蛰伏,本就是他最擅长的东西。沉香当年浮躁如斯,如今尚且如此沉稳凝练,他杨戬又怎会沉不住气?那么,便不必急躁,只需跟着沉香,把一切看在眼里、听在耳里。等到他寻回他的力量时,再出手……
杨戬手指一颤,却忽然有些黯然:沉香早已长大了,还需要自己做什么呢……察觉自己起了这个念头,他不禁心中一惊,一股异样的情绪浮上心头。今日他心神不宁,心念电转间绕来绕去却总是绕回自己身上。片刻前的倦怠感他在几百年前谋划新天条一事时便生起过,但伴随着的丧气于他却实可谓陌生至极。这种感觉是从何而来?这一次的苏醒究竟是……
然而未及他深思下去,却见已然调息完毕的沉香缓缓从怀中掏出一块金灿灿的东西。那是——杨戬有些惊讶地微微张口——那块刻了“长命百岁”的金锁?
沉香的手指慢慢抚过金锁光滑的表面,突然一把紧紧握住,将之贴在胸口,盘膝的姿势缓缓变为跪坐,额头伏到地上,浑身微微颤抖起来。
杨戬一惊,一时忘了自己已无实体,便去触碰沉香。直到他的手毫无阻碍地穿过沉香的身体,他才怔忡回神。沉香毫无所觉,只是含糊不清地喃喃自语。杨戬仔细去听,心里有柔软的忧伤一点一点地四散开来。
“舅舅……舅舅……”喑哑低沉的声音里,勉强能辨认出来的,只有这两个字。
杨戬有些黯然地看着沉香整个人蜷缩起来,没了半分先前的从容,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孤单地对着宝莲灯落泪的孩子。只是这一次,这孩子虽然痛苦依旧,但面上却已没有一点泪痕,更无半分迷茫。过了好半晌,他才慢慢起身,默默凝视着掌心的金锁,脸上的神色愈发坚定:“不会放弃……我不会放弃的。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这件事,我一定会做成。到那时候,我便有资格,去封神台,见您了吧……”
杨戬在听到“封神台”三字之时勃然变色。沉香怎会知道这件事!除了那死物……难道是那死物说的?可是,有什么理由会让那死物将此事告知沉香?而沉香要做的,又是什么?杨戬脸色苍白,心中惊疑不定。
“可是我知道您不会想见到我的……”沉香的脸色黯了黯,勉强笑道,“我答应您,我一定活下去,好不好?毕竟我的胜算并不小……无论怎么说,我知道的比他们想象得多的多,甚至,连他们都不知道的东西,我都知道。”
他闭了眼,眉间有些黯然,“但结果我却还是这么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您又要嘲笑我没出息了是不是,可是,我真的很努力了……”叹息一声,他苦笑着收回了金锁。见天色渐亮,便站起身来,抱着陆遥回到墓前,仍让他保持跪坐的姿势。退开几步,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山巅,怔怔出神。
沉香并不知道,杨戬此刻正站在他身前,神色竟有些悲凉。
沉香,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如此依恋我。是我不好,我太决绝,丢下这么大一份责任。背负了这么多,难怪你会露出刚才那种生无可恋的表情。但是沉香,不要害怕。舅舅就在这里,舅舅……一定会回来。
空旷的屋前突然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如同雕塑一般凝立不动的沉香回过神来,一转头,便对上了陆遥仍有些迷茫的眼睛。
见那眼睛在看到自己的刹那冷凝下来,沉香不由一笑,淡淡道:“不多睡会儿?”
陆遥摇头道:“习惯了。”
沉香也不多问,眉梢轻挑,犹带笑意地说道:“需不需要再给你一点时间?”
陆遥知道沉香指的是什么,他有些失神地转头看向那间茅屋,咬牙道:“……不必!既然人已不在,这屋子当然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他前半句还说得掷地有声,后半句的语气却终究软了下来。
沉香斜睨了他一眼,也不走到他身边,只站在远处屈指轻弹,一簇火苗悠悠飞向茅屋之内,渐渐席卷了桌椅几案,越烧越大,越烧越旺,终于,整个屋子都在这火中化为了灰烬。
陆遥年轻的脸在熊熊火光中没有一丝血色。但他仍静静看着大火燃毁他住了十几年的家,直到最后一缕青烟也在风中消散殆尽,才幽幽开口:“你要我帮你什么?”
沉香上上下下打量了他片刻,漫不经心地道:“你不必如此……故作平静。”顿了顿,他笑得有些耐人寻味,继续说道,“我需要的,不是一个没有心也没有感情的死人,你明白么?”
陆遥眼中光芒一闪,哑声道:“你的意思是,我可以恨你?”
沉香微微一笑:“仇恨不宣泄出来你做不好我要你做的事。何况,无论前因如何,令你家破人亡的人确实是我……你有理由恨我。”他的神色很沉静,确实是完全不在乎陆遥是否怨恨自己的样子。然而还是有一点,沉香并没有说出口。陆遥确实有恨他的理由,但他同样……也有不恨他的理由。恨或不恨全都出自个人的选择,世上本不存在什么天经地义的理由,有的……只是自欺欺人的借口。然而他并不打算对陆遥说这些,毕竟有些东西如果不是自己体会出来的,旁人再怎么解释也没有用。
听闻此言,陆遥低头不语,半晌才抬起头,眼中闪现的已经是毫无掩饰的恨意。
杨戬见状微微一震,望向外甥的眼中,了然惊疑各占了一半。沉香却微笑依旧,只有心底生起一丝怅惘的叹息。仇恨确实是个好东西,不过它也是把双刃剑。不是每个人,都能够付得起仇恨的代价的……不过若是有朝一日这个孩子明白了这点,让他再回到今天,他约莫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的吧。因为不恨的代价,也许他更加承担不起。
并未放任陆遥这般瞪视自己过久,沉香只信手一拂,便将少年变化成一块玉佩模样,垂挂于腰间。感觉到腰间传来的震颤,他的掌心透出法力,但并不汹涌,淡淡说道:“怕什么,我若打算要你的命何须如此麻烦。安静些,时候到了我自然会令你恢复原形。”
玉佩平息了一瞬,下一刻却更剧烈地震动起来。沉香一怔,恍然一笑,低声道:“行了,知道你不是在害怕。”察觉震动渐渐止歇,他的指尖才离开玉佩。顺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衫袖摆,他有些心不在焉地道:“你现在虽是死物模样,但仍有耳目能听能看。我没时间像你爹娘一样手把手地教你什么,所以……你是聪明人,应当明白我的意思。”
说完,他也不去理会腰间的回应,脚边聚起云气,径自离开小岛。
之后的两个月间并无甚大事发生,杨戬与陆遥均只是跟着沉香,旁观他处理公务。司法天神仁善之名传播在外,大多时候并不需要动手,犯事的神仙便会束手就擒。即便碰到需以武力降服的情形,沉香法力高强,武艺修为亦非等闲,处置起来并不费力。
然而杨戬对此却隐隐有些疑惑。司法天神位高权重,理当有不少下属心腹。然而这些日子看沉香处理公务,他手下虽有不少天兵天将,然而他们的作用仅止于羁押犯仙,至于其他事务则全然不曾插手。看他模样也不像刻意在陆遥面前做作,那么如此处事便应与往常无异。这么说来,沉香对各种事务都亲力亲为,竟是——常态?
心中微叹,杨戬将疑惑放在心里,微微挺了挺背,再次宁神入定。两个月下来,沉香固然已将先前与狴犴交手时落下的伤势养好,杨戬对自己目下的情形亦已有所眉目。原本只当自己有形无体,细细查探下来却发觉自己此刻的存在竟是一抹元神。虽说法力微薄近似没有,但天生神目的力量尚在,若是慢慢修炼,应当能渐渐恢复过来。只是元神若无躯体依附便极易散去,当年木公之所以无恙是因为有女娲为之加固元神,但他终究难离昆仑。然而自己恢复神识至今已两个多月,虽然强行聚力触物时元神有溃散之危,但平日里却无一分异样。这是怎么回事?
从每日的打坐中回过神来,下意识望向沉香的方向,杨戬苦笑一声,只觉得自己两个月来已叹了无数口气。让他不惯的不仅是这种无能为力的状态,还有仿佛重新投过一次胎似的沉香。看了眼漫不经心地弹着腰间玉佩的沉香,他又头疼无比地叹了口气。无论是杨衡还是陆遥……沉香,你难道就没有不那么别扭的方式来教导孩子么?教杨衡算是跟那死猴子学的,教陆遥这又是学的谁?
尽管陆遥一直未恢复成原型,但沉香与杨戬却都知道他一定在默默观察。而随着他不断旁观沉香执法,他也势必会有所顿悟。无论他悟到的是什么,他都不会回到两个月前的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