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十五章 凤凰山上雨初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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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日子如流水一般波澜不惊。沉香重复着杨戬当年曾做过的一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将“三界最公正称职的司法天神”之名背负肩头。光阴平稳得会让人产生错觉，然而九重天上司法天神殿中的所有人都知道，随着种子一颗颗埋下，生根发芽已是近在眼前。
几十年的时间似乎很短，但对很多人却足够长了。比如，足够杨衡从下届一个默默无名的散仙做到天庭有名有姓的将军，足够天上不起眼的星官悄无声息地一一消失，取而代之者却久久未出，也足够——
“什么？都这么多年了才刚过了天劫？就算我跟你说教出个废物也没关系你也不能真用个废物打发我吧？”沉香挑着半边眉毛，一脸嫌恶地斜视木吒，而对另一边不言不语却散发出冷漠气息的陆遥视而不见。
木吒默默腹诽了眼前之人的看人挑担不吃力，耐着性子道：“你当人人都是你吗？他修炼的速度已经够快的了！”
沉香闻言一语不发，眼中却有明显的笑意流淌而过，心思也跟着遥远起来。木吒说得不错，陆遥修行的速度已远超常人。不过什么叫“人人都是我”？他有些自嘲地想着，如果这孩子真被调/教成我当年那样，我还不如一头撞死在这里！
他从没指望陆遥是什么天纵奇才，实际上只要这孩子比当年的自己像话他就知足了。不过话说回来，陆遥修炼得道的时间竟比杨衡还短上几年，这多少让他有些吃惊。不过也难怪，衡儿前半生顺遂平稳，自然缺了些勇往直前的狠劲……沉香心绪翻转，脸上却不动声色：“确定扛过天劫了？不会我带他走到中途一道雷劈下来吧？”
“确定！”木吒嘴角抽了抽，用力点头。
沉香却似还不太肯相信：“真的？你亲眼看到的？”
“我怎么可能亲眼看到……遥儿在外头渡的劫，泰山下头天雷劈不到的，”木吒无力扶额，随即眉毛纠结起来，有些无奈地道，“沉香，我说你就不能换个表情跟我说话？——哦，对了，你让我办的事我已办妥了。”
沉香一怔，探询地望向木吒，却见木吒有些尴尬地咧咧嘴，点头道：“他都知道了。”
沉香闻言似有些伤脑筋地摇摇头，仿佛屈尊降贵似的将目光移到了陆遥身上，语气奇异地道：“都——知道了？”
几十年过去，陆遥已不再是几十年前冲动莽撞的模样，他看向沉香的眼神复杂幽深，再不见原本的清澈。只是再自制的人也难免在眼中露出些情绪，而那被他刻意收敛却不曾尽掩的一丝眼神是……矛盾？沉香玩味地笑笑，突然问道：“你在想什么？”
一直沉默不语的陆遥慢慢开了口，平静而坦荡地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听到这个“回答”，沉香并未露出丝毫恼怒，反而几乎失笑，顿了顿才道：“想什么也与我无关……反正先前欠你的答案我已给你了。不过我倒是挺好奇，那段‘孝感动天’，你看出了几个破绽？”
他并没有问破绽在哪里，而是问“几个”。一边的杨戬看着外甥冷淡眉眼下的自嘲，不禁无声地叹了口气。
陆遥看了眼不远处的木吒，却见沉香皱起了眉，无奈地道：“——该不会是你吧，木吒？”
木吒一愣，随即哭笑不得地道：“你别冤枉我！我天天对遥儿说杨戬是个阴险狡诈的大坏蛋，什么真相内幕的，那都是他自己猜出来的！”
陆遥对木吒遥遥一笑，随即轻声道：“破绽么……第一，宝莲灯只会帮法力仁慈的人。第二，那书生没死，龙族的公主没死，齐天大圣没死，丁香姑娘没死……谁都没死。”
沉香想起遥远记忆中小玉姥姥慈祥的笑容，在心中叹了口气，示意陆遥继续。陆遥淡淡说道：“第三，他设下的所有关卡，都在助你成才。用虚迷幻境的时候，也在提醒你。”
沉香低笑一声道：“不错，还有吗？……没有了吗？我儿子可比你还多说了一条。”
陆遥一怔，缓缓道：“有——即便是几百年后的你也不像是能打败那个……封神战中算无遗策百战百胜的杨戬的人，更别提几百年前了。”
沉香闻言并不生气，反而欣然一笑，满意地夸赞道：“比起他那条，你这条的破绽更大……该说恭喜你，你过关了。”
陆遥闻言沉默，却是一边的木吒插口道：“你儿子说了什么？”
沉香笑得很耐人寻味：“他说他想不明白，连玉帝都松口了那人还死撑着干什么？况且王母当年都要杀他灭口了，他还对王母忠心不二——一个为了权势不择手段利欲熏心的小人会有这种忠心吗？”
陆遥听了摇头道：“这条牵强了。那种忠心完全可以解释为对权力的追求。”
木吒闻言却笑了起来：“牵强？你以为你那些破绽就不牵强了？宝莲灯……宝莲灯没了灯芯不辨善恶可不可以解释？没死的那些人是因为有天道庇佑可不可以解释？认真说来你们所谓的那些破绽到我这里每条都可以不成立！至于什么帮人的关卡，什么南天门下不了手……我随口就能编上十几二十个缘故来证明杨戬那是居心不良别有用心！”
沉香沉默片刻，叹口气笑道：“你说的是。”
木吒温和一笑，轻声道：“时过境迁，旧事何必再提？沉香，别太苛责自己。杨戬为人我也清楚，他要演戏谁能分辨真假？何况……”顿了顿，他低笑道，“杨戬那看不起人的傲慢眼神你没学到十之一二，尚能将我徒儿激得七窍生烟，换了杨戬本人，你若不被他气得恨不得挖他祖坟，才真不是人。”
沉香闻言不由愕然，却听木吒淡淡道：“你既将遥儿托付于我，我自然要尽心尽力。你打算怎么利用他我不管，他恨不恨你我也不管，我只管他……脑子明不明白。”默默看了那边扭过头去的陆遥一眼，他继续道，“我问过他，要选痛苦清醒地煎熬矛盾还是糊涂懵懂却理直气壮，他选了前者。”
有些叹息地望向这个老友，木吒摇头道：“所以沉香，你不必顾虑这孩子的心情。我不知道你打算做什么，不过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在夺去这孩子的一切之后，你会给他更多——就像当年的杨戬对你一样，是不是？”
沉香不自觉地握住了拳，半晌才道：“所以？”
“——所以，”陆遥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要不要恨你是我自己的决定，与你无干。”
沉香垂下眼，掩去目中瞬间的复杂。他突然想起，很多年以前，杨戬在真君神殿的密室里，曾经略带伤感地说过一席话。他说自己的妹妹永远不会原谅自己，因为无论为了什么，他终究关了她二十年，又曾害得刘彦昌在地狱受了三年苦。所以无论他之后怎么付出怎么弥补……裂痕也无法抹去了。
然而曾有另一个女子，为了好友之子经受枪刃穿胸魂飞魄散，真切的死亡勒住她的咽喉让她窒息。但这个至死都喃喃着沉香名字的女子，苏醒过来之后却对害死她的人柔软而有力地说着不恨，说着什么都听他的。恨或不恨，不过一念之间。
于是到最后，沉香也没有问现在的陆遥是否恨他，只无奈地扔下一句“随你高兴吧”，而有些苦笑地望向拆了他的台却丝毫不以为意的木吒。
木吒却在看陆遥，他的神色并未有什么变化，只是眉间隐隐藏了一抹暖意：“遥儿，今日别后，也许便再会无期了……不想与我说什么吗？”
陆遥抬起头看向木吒，一言不发地掀开下摆屈膝下跪，朝对方磕了三个头，认真地道：“师父，保重。”
木吒微微一笑，挥了挥手。
辞别木吒，沉香示意陆遥跟上自己。驾云行了一炷香的时间，两人在一个繁华的小镇外的荒山降下云头。
“凤凰山的山神，”沉香转头看向有些惊讶的陆遥，不再是原本轻蔑的假面，而是有些调侃地笑道，“怎么，以为我这便要迫不及待让你做牛做马？”
见陆遥沉默不语，沉香有些没趣地扭回头，淡淡道：“先当个二十年山神，二十年满的时候，我会让你见到你母亲。”感受到陡然凌厉起来的视线，沉香摸了摸鼻子，“干嘛这么看我？刘沉香向来说到做到……说了让你百年内母子团聚，我怎会悔诺？”
半晌之后陆遥才低声道：“我娘……她还好吗？”
“好啊，”沉香面不改色地微笑，“就是挺想你的。我告诉她再过个二十年她便能出来了，不过她不相信。”
“相信才怪，”陆遥咕哝道，“也不知道是谁答应我爹娘让他们在一起的。”
许久不见沉香回答，陆遥抬起头，却见沉香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眼神复杂，不知在想什么。沉香回过神，习惯性地微笑起来：“不说这个了，我们言归正传。”他自袖中取出一本簿册，递向陆遥，“这东西你收好，里头写的是你伪造的身份和该做的事。”
“孤儿，偶尔捡了本道书，照着修炼不但得了道，竟还阴差阳错地扛过了天劫，于是名正言顺地当上本地山神。”陆遥打开簿册看了两句，不禁狐疑地问道，“这就能行？”
“有什么不行的？”沉香笑道，“下界的散仙地仙大都修为低下身份卑微，天庭的上仙忙着争权夺势尚且不及，哪个有功夫管一个散仙升任地仙的小事？”
“争权夺势？”陆遥一怔，若有所思地咀嚼起这四个字。
沉香并不多言，只微微一笑：“乖乖留在这里吧……对了，修行可别搁下了，我怕木吒找我拼命。”
陆遥应了一声，忽然有些犹豫地道：“散仙和地仙……呃……”
沉香一怔，笑了笑道：“散仙地仙的修为高下还真不好说。新天条出世前的散仙自然可以天地逍遥，但天条出世之后新得道的仙人，可没那么好的运气……食天地之精华长生不老的仙人，自然应当做些造福三界的事。”
陆遥皱起眉：“可是这么一来……”
知道他想问什么，沉香嘴角噙了一丝奇异的笑意，却并不回答，只是含笑道：“有些东西现在想不明白也无妨，记在心里也就是了……你还有时间。”
来日方长。
但这二十年，却也不比之前的几十年，或是几百年更长。
沉香轻松随意地从天牢将梨花仙子带下凡的时候，陆遥正在奋笔疾书。
“神仙保佑，对家老李的浑家千万生个儿子？”沉香好笑地道，“这上书的老王可是舍不得聘礼钱？”
陆遥一怔：“你怎么知道？你没当过地仙，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没哪个地仙会往上报……”
沉香笑笑不答，过了片刻道：“你母亲就在后堂。”
陆遥豁然起身，然而尚未踏出一步，便有些迟疑地望向那堆文书。沉香微微一笑：“去吧，这些我帮你处理。”
陆遥闻言反而按下了急切的心情，皱起眉道：“你……”
沉香无比耐心地笑道：“什么？”
陆遥摇头，半晌才道：“这几十年，我什么都没帮到你，你为什么……”
沉香自架上取下一支笔，沾了墨淡淡道：“从前的你我当然放心不下，不过被木吒言传身教了几十年……我纵然信不过你，也信得过他。”
“你早就存了这个心思？”陆遥怔怔道，“你根本没想拆散我们一家，但是你的事也必须要有人帮你……何况是我娘先犯的错……所以你虽然选了我帮你，但是你良心不安，所以才让我母亲仅仅受罚不到百年？”
沉香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皱眉道：“木吒这么告诉你的？”
“不！师父虽然说了一些，但他言辞含糊……这些，这些都是我自己猜的！”陆遥摇头，眼光变幻莫测，“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我经历那种痛苦，你才肯将母亲还给我？”
“编故事的能耐不错，”沉香笔下不停，头也不抬地道：“——陆遥，我送你四个字。”
“什么？”
“矫枉过正。”袖摆微扬，纸上墨迹立时干透，将批完的文书置于一边，沉香抬起头，温和地看向陆遥，“你以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等陆遥回答，他继续道，“劈山救母的英雄？你知道不是。拆散你们一家四口的大恶人？这么说或许有几分道理，但扪心自问，你我都知道这件事我没做错。我不知道那些年里木吒教了你什么，但他显然教得很好……我认识的人里数他最会教人，连之前那么恨我的你都给他收服了不是吗？——可是这并不代表，他眼中的我就是真正的我。”
陆遥沉默片刻低声道：“我知道。”
沉香似是有些不忍，但他低叹一声又说道：“恶的对立，未必是善。我希望你记住这一点。我不像你先前以为的那么‘恶’，不代表我就是个滥好人。先前几年我试图让你恨我……虽然被木吒至少搅了一半，我也认了，但若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选，你该明白为什么。”
这一次陆遥沉默了更久，甚至不再抬头看向沉香，只在良久的寂静之后，似是从齿缝里吐出话来一般开口道：“我知道什么叫过犹不及！但师父没有矫枉过正……而且我也说过，恨不恨你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干。无论你曾做了什么，将来又要做什么……都是一样。”
沉香笑了笑：“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告诉过你，如果我不打算利用你，你家会是什么光景。”
“若你不打算利用我……”陆遥有些恍惚，轻声自语道，“此时爹应该已经去世，我则成家立业，也许膝下还有儿孙成群。”
“就像这个世间最普通的凡人一般。”沉香呵出口气，眼中有淡淡的怜悯，“可是这条路，你再也走不回去了。”
陆遥轻叹了一声：“是啊，再也回不去了……你会把我母亲怎么样？”
“果然很聪明。”沉香赞许地笑起来，“她不会怎么样，只是变成凡人而已。”
陆遥一怔：“凡人？”明白了沉香意思的陆遥不禁睁大了眼，“你是说，她会……”
“她会老、会死、会入轮回。”沉香的语气平缓却冷漠，“和向你的山神庙送上各种文书的凡人一样，和这个世间所有的凡人一样。”
陆遥浑身一颤，蓦然咬住了唇：“你想激我……你想激我恨你？告诉你，我不会上当的！”
沉香饶有兴致地笑了：“哦？这话从何说起？”
陆遥扭过头去：“你自己心里明白。”顿了顿，他低声道，“师父说你被杨……二郎神教坏了果然没错，因为怕解释了也不被相信不被原谅就干脆往自己身上泼脏水……什么毛病！”
沉香一怔，尚未回过神来，却听陆遥咕哝道：“懒得理你……司法天神有这么闲的吗？这些文书处理好了就赶快回天上去吧，等我娘百年之后，我再为你做牛做马。”
直到陆遥的背影彻底离开视线，沉香仍然僵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突然之间，想要大哭与想要大笑的冲动将他团团围起，最后面上挤出的，却是一个扭曲了的笑容。
“什么毛病？我也很想知道啊……这是什么毛病？”
不远处的杨戬见到沉香的表情，几乎便要不忍地呼唤出声。然而他终于按下了这份心思，垂在身侧的双手握成了拳，不自觉地轻颤了起来。
“沉香……”叹息声被强行抑制在嘴里，杨戬惨然闭上眼。现在，还不是时候……再等等。他这样对自己说，然而陆遥的低语沉香的叹息却如雷贯耳久久不息。
“什么毛病？”
杨戬以为这个问题没有答案，然而心底有一个微弱却坚定的声音在呼啸着——
你知道这不是病，是事实。
是的，他比谁都清楚，并不是自己真的太敏感骄傲，无法面对一丝怀疑与不信任。而是因为他所恐惧的一切并非来源于自己的臆测，反而，那是令人心惊的真实。大错已经铸成，无论怎样弥补，都为时已晚。他不会被原谅，也不配被原谅，永远……
所以，才坚决地将恶人的角色扮演到底，任自己成为他人幸福生活的踏板，成为他们宣泄内心阴暗一面的最佳人选。
然而这一刻，杨戬却忽然惶惑起来，只因捏着笔的指节都已发白的外甥脸上，那死寂绝望得终于变为漠然的神色。他想到的一切沉香自然也能想到，所以他才更加无力。自始至终，陆遥从没说过他已不再怨恨沉香——哪怕他知道沉香将给他的也许会比他失去的更多。
沉香……是不是也是一样？杨戬睁开眼，忽然自嘲地笑了起来。他突然想起，自己一直忘了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
就算知道了那一切，沉香……你是不是仍然恨我？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第十五章 凤凰山上雨初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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