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十三章 酒肠芒角森如戟 ...
-
几日之后便是三圣母的生辰，沉香与往年一般在厅上主持这场为母亲生辰的庆祝。卸了朝服改穿一身锦衣的沉香可谓风采翩翩，尤其当他带着惯常的温和微笑一一答谢众人的致意时，更能听到不远处敬佩的夸赞此起彼伏。司法天神一家母慈子孝，原就是天界众仙家的典范。
厅中气氛甚好，沉香杨衡与几个相熟的男神们坐在一处，瑶姬、三圣母、刘思思几个女子则团团坐着说些体己话儿。往日与他们家交好的仙家们也都已到场，各自互相寒暄问候。
母慈子孝、兄友妹恭……若演出这场好戏的是旁人，杨戬冷眼之余心中必然浮上嘲讽。但当主角换成了他的亲人时，一切的可笑滑稽都沉淀下去，变成了荒唐索然。然而哪怕明知此时除了母亲席上的其他人都心照不宣着彼此的貌合神离，明知所谓的幸福只是一个假象，他也终究不曾移开视线，不只是因为不忍，更因为这个场面曾是他期待过无数次的梦。
一家团圆，幸福安康。多美的梦。他可以狠下心亲手毁去自己眼前可望不可即的虚幻幸福，却对彼岸他最关心的人们的戏无能为力。自始至终，他从来不曾试图为他们揭开这个三界的假面，反而还在那层假面上又裹上了一层层糖衣。也许是因为……那也是他的救赎。落寞一笑，无限寂寥。
又过了数日，瑶姬提起自己下凡已久，天庭想来又堆积了不少事务。沉香与思思也纷纷随声附和，三圣母见留不住，便也只温婉一笑，目送几人上天。
将瑶姬和思思送到各自的住所之后，沉香却未立刻返回他的天神殿，而是转而去了灌江口的二郎神庙。隐身在神像之前默立了许久，沉香才穿过前殿，缓步走入庙后。然而刚走过前院，还未踏入后殿，便听到一个熟悉的清朗声音带着一缕嘲讽漫声道：“三圣母的生日，我去凑什么热闹？别说庆祝，我只怕看到那对母子都会忍不住翻脸。”
沉香的脚步微微一顿，却听那个声音继续道：“哎我说康老大，衡儿说你六弟上天了，你就没点想法？”
“三太子何必明知故问？你那兄弟的手段你比我清楚。老六若是还活着，我这康字便倒过来写。”康老大语气漠然，仿佛正在谈论的只是外间凡人的祷祝，而非至亲兄弟的生死。
哪吒轻哼一声道：“兄弟？对，他是我兄弟，我最后一个兄弟……话说回来，康老大你说我这兄弟收了那么多人了，连小玉和八太子都没放过，可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我来？”
“不用急，”比起哪吒的轻忽，康老大的声音却是带着铁锈味的低沉，“当年入灭神阵的人，除了沉香和三圣母，也只剩下你我了……我之后大约就轮到你了。”
“那不是还要好几十年？”哪吒似是很不满地嘟哝道，“哎你说沉香这拖泥带水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解决个把人罢了，用不用拖上这么久？”
康老大沉闷地笑了一下：“是怕我们起疑吧？其实他何必那么麻烦想那么多借口布那么多局……烂命一条，给他也就给他了。”
“那哪儿成啊？”哪吒讽刺道，“他可是劈山救母的英雄，草菅人命的事情若是传出去，他这司法天神可怎么当下去？而且他不是一直觉得自己很厉害么，直接动手杀人多没档次，怎么体现得出他的智慧手段？”
康老大冷笑一声，正待接口，却见哪吒忽然神色一凛，转身喝道：“谁？”
沉香宁静地站在两人面前，除了脸色有些苍白之外并无一丝异样，见哪吒与康老大转过头来，竟还笑了一笑。哪吒与康老大的神色在见到他的瞬间变得冰寒无比，但他们并未说什么，反而若无其事地返身走回后殿，似没有看见这个人一般。
沉香自嘲地笑了笑，忽然道：“六叔没有死。”眼见哪吒与康老大虽然止步，却仍未回头，他有些恍惚地继续道，“除了老四之外的其他梅山兄弟也还在。”慢慢后退一步，他的语声越发轻飘，口中却不间断，“小玉没死，敖春没死，四姨母和嫦娥姨母也没死……”
足下祥云渐起，沉香仿似一个幽魂般木然道：“或者……你们就当他们都死了吧。这样也好，你们猜得不错，很快……很快就会轮到你们了。进过灭神阵的人，知道我刘沉香其实是个什么东西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然而他终究没有说下去，于是哪吒与康老大终于回头的时候见到的只是一角染血的锦衣袖摆。
……
沉香回到天神殿时才想起他原本是打算让哪吒与他一起去一趟泰山的，没想到却给他听到了那一席话。突然之间他只觉得无比可笑，可笑得让他连支撑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便瘫倒到了地上。几百年的算计筹谋，几百年的虚与委蛇，几百年的谎言……他都做了什么？他都是为了什么？
他可以面对母亲的怨恨，因为那是他一手设计出来的。但他从没想过，哪吒与康老大竟会如此看他——但是有什么好难受的？他们看的并不错，百花仙子、梅山老四、刘家村……草菅人命四个字，用得再恰当不过。也难怪他们会这么想，可是……
指尖轻颤着摸出怀里的金锁，他近百年来第一次露出真正的惊慌与不知所措——
“舅舅，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明明……我从来没想过要瞒着他们我打算做什么。我怎么敢？算无遗策如你，尚且功亏一篑，我又能如何？再天衣无缝的局也会有破绽，纵然我心心念念都想成为你这样的人，可只有这一局，我什么代价都能付出，惟独不敢赔上你赔过的东西。将心比心……同样的事情，再来一遍除了娘还有谁能受得了？
可是我还是少算了一着是不是？我没算到我的信誉已糟到那般地步……竟会让三太子和康大叔连问都不问一声，就断定了我这些年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杀人灭口毁尸灭迹，断定我权欲熏心势必要踩着他们来让自己坐稳司法天神的位子。是我太傻，我太天真，虽然我一直在提醒娘，可我还是忘了……我不是你，从来不是。所以他们凭什么信我？在那么彻底那么完全的了解了我刘沉香是个什么东西之后——
舅舅，您告诉我，沉香该怎么办？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却还是那个懦弱无能的稚儿，遇到了事情只会落荒而逃。三太子他们说的一点都不错，我若不是那么自以为是，也不会对他们的想法毫无所觉，差点被指着鼻子骂了，还以为自己做得差强人意。
娘那里我早有准备，且有了此次与她撕破脸的争锋相对，来日纵然真相大白料想她也不会太过难过。但是三太子与康大叔……能承受得住吗？如果知道自己误会了我……就像当年恨错了你一样，他们会怎样？我不敢想，舅舅，我真的不敢想。为什么……我会这么没用呢？若是可以，我真的宁愿他们一直都不知道，生活在自己以为的真相里也不是不好，可是我比谁都知道我的这点能耐。
纸包不住火。我永远不可能像您一样，骗过所有人。
闭了闭眼，沉香收回金锁，起身走到书架边，打开最下面一层的柜门，伸手取出一个小巧的酒坛来。有些踉跄地走到床边，打开坛塞，沉香一口将酒液全数灌下，呛咳一声倒在了榻上，沉沉昏睡过去。
杨戬并未面对沉香，只是怔怔看着一地的酒坛碎片，神色空茫，再无一丝表情。碎片里有熟悉的芳香传来，极清极淡，但又极醇极浓……令人向往得几欲落泪的味道，是弹指流年。清冽的酒香在整个殿内弥散开来，杨戬猛然一惊，目中微光一闪而逝，突然身形一动，强行离开沉香身边，直入不远处的密室，低声喝道：“郑伦！”
郑伦正在练刀，听到杨戬的声音手一颤，差点一刀劈到自己身上。不等他回过神来抱怨，便听杨戬忍耐地道：“这几百年里沉香周围到底发生了什么，告诉我！”郑伦心中惊讶，但想到杨戬的脾气，立刻道：“广寒仙子与净坛使者被贬下凡、小玉生女儿的时候难产而死……”
杨戬打断道：“我三妹呢？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郑伦快速地道：“没发生什么啊。”
“郑伦！”
知道瞒不过杨戬，郑伦低叹一声道：“我真的不知道，这件事沉香一直讳莫如深。我只知道……那段时间，太上老君似乎正筹划着要为你翻案，三圣母很是上心，但最后被沉香搅了。”
杨戬眼神幽暗无比：“刘彦昌怎么死的？”
见郑伦苦笑，杨戬慢慢冷静下来，又问道：“哪吒呢？他身上发生过什么？”
郑伦沉默片刻，低声道：“你出事……你出事后不久，哪吒便对天庭宣称心敬地藏王的慈悲，下到了十八层地狱为之护法。直到一百多年之后，与他同下地狱的东海四公主身死地狱，他才回到凡间，之后便常住灌口，与梅山兄弟一起守庙。”
杨戬心中一恸，口中却缓缓道：“我要知道每件事发生的确切时间。”
郑伦叹了口气，刚欲开口，却听杨戬沉声道：“等等，我离开沉香太久，法力支撑不住，明日再来寻你……”话说到最后，已全然溃散开来。
郑伦一呆之下不禁喃喃道：“出什么事了？杨戬居然会向我打听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三圣母？哪吒？……难道沉香真的吃饱了撑的在学杨戬发疯？”
杨戬回到正殿内的时候，沉香已翻转了身仰面而卧。他的眉蹙得很紧，呼吸也有些不自然的急促，手指痉挛般抓着床单，似是梦到了什么极可怕的事。杨戬伸手抚上沉香的眉心，看着面色苍白的外甥，不知怎的却想起了很多年前的哮天犬。被恶梦魇住了，呼吸紊乱急促，浑身哆嗦颤抖。他有些黯然，却听“啪”的一声，沉香怀中的一物竟自动滑出，落在地上。
杨戬一怔，刚看清了那是虚迷幻境，却只觉眼前一暗又是一明，竟听到了潺潺的水声。这里是……灌江口？他眼中刚现出恍惚，却又立刻一凛——不，这是在幻境之中。只是，任何法宝都需有人控制才可使用，如今沉香神识不清，难道是幻境修行日久，竟已能自行动作？
他心中正自盘算，耳中却听到一个声音无奈地道：“好了好了，我已经让他进来了，有什么话你们自己对他说吧。真是，一个两个都把我当什么了……”
杨戬微讶地举目，却见不远处现出两个人影。其中一个尤其激动，猛冲到自己身前几步，便双膝一屈跪倒在自己身前：“——二爷！”却是之前被沉香送进幻境的梅山老六。
杨戬闭了闭眼，上前一步拉起老六，却没有说话。
梅山老六脸上涕泪横流，颤抖着手正要说些什么，却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道：“六将军，你和杨戬有什么话最好改日再说，我们时间不多。”
杨戬温和地拍拍老六的肩，转过头道：“不知炳灵公有何见教？”
黄天化在幻境里不再是三山正神的打扮，而恢复了封神战场上昆仑弟子的装束。见杨戬看向自己的神情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他心中有些恼恨，却又免不了叹服，口中只道：“我黄家父子与你的恩怨，同样留待日后再提。今日我要与你说的，是沉香。”微微抿唇，他继续道：“我相信你也能看出来，天条虽改，人心未变。这些年沉香的司法天神越做越难，与天庭众神的自私无为脱不了干系。当然，如今的局面还在沉香控制之中，不像几百年前你那时……”
“沉香不想拖到平衡被打破，准备在他还能控制的时候提前结束这种局面，”杨戬微微皱了皱眉，打断道，“如今老君暂时失势为他免去了后顾之忧，令他可以放手继续。这些我自然明白，待我修出实体之后，当然也会从中相助——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是杨戬应当知道的？”
黄天化一愣，显然没想到杨戬将局势看得如此清楚。眼见杨戬露出不耐的神色，他心中一慌，不禁又开口道：“沉香一家的变故，你可以向龙吉公主打听。”
“当年红鸾星君出手救下你父子，王母虽然不知，玉帝却未必不曾起疑。”杨戬淡淡道，“炳灵公若有出这虚迷幻境的一日，最好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以免连累了救命恩人。”
黄天化睁大双眼，看着杨戬喃喃道：“你知道……你知道公主救了我和我爹？”
杨戬颔首道：“我只知她出手，却不知她是以虚迷幻境……”顿了顿，他突然问道，“沉香筹谋之事既已牵扯到了封神榜上的人，那西方佛门一边呢？”
黄天化迟疑着道：“自几百年前斗战胜佛失踪之后，沉香这些年与佛门的关系一直不咸不淡，只是偶尔会下地府帮地藏王菩萨度化地狱中的血湖怨灵。”
杨戬看黄天化的表情有异，却并不追问。沉默片刻，他低声道：“韦护与雷震子……”
黄天化一怔，猛然垂眸，含糊地笑了一下：“几千年不闻不问，今日倒想着问了……是金吒的事刺激到你了？”漫不经心的讥讽笑意在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终究凝固，黄天化低垂着的眼底是若隐若现的茫然，“雷震子早就死了，韦护……韦护和金吒一样，逃出了封神台，但我后来也没见过他。也许他还活着，也许他……”也已死了。
“雷震子怎么死的？”
杨戬的声音冷静得冷酷，黄天化豁然抬头：“杨戬——”
然而他的声音却在看到杨戬面上神色的时候戛然而止，半晌才笑出了声：“你问哪个？肉身？精血？魂魄？元神？风雷二翅？”他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惨然道，“这话我不该说，道理也不在我这边。可是我忍不住，我忍不了——杨戬，你当年，为什么不干脆杀了那个姬偃！”
“姬偃？”杨戬面上浮起茫然，却见黄天化摇头苦笑：“你果然不记得……可谁又能记得？姬偃说自己是武王最小的弟弟的时候……我们又有哪个，注意到了？雷震子的风雷二翅，是被那个混蛋亲手砍下来的。”
杨戬微微一震，却张口打断了黄天化：“郑伦知情吗？”
黄天化一怔，也反应过来，知道不应将时间浪费在此，微微颔首：“知情。”
杨戬略一犹豫，低声问道：“除了小玉，还有郑伦与龙吉公主等封神榜上人，沉香所谋可还有旁人相助？”
黄天化闻言眼中闪过一抹异色，随即再次颔首：“还有龙八太子夫妇……”
并未留意到黄天化的不自在，杨戬若有所思地望向从方才起就再未说话的梅山老六：“老六？”
梅山老六全身一颤，半晌才道：“我不知道……大哥也是，三太子应该也……当年……当年进过灭神阵的人……”
杨戬点点头：“我知道了，老六你不必多言。”
“杨戬，你就这么若无其事？”黄天化瞪着杨戬冷笑道，“你可知沉香这些年吃了多少苦？”
“黄公子。”杨戬转过头，看向黄天化的眼神竟是前所未有的温和。自他上任司法天神后便再未有过的称呼仿佛穿过了时光呼啸而出，对着几千年前曾同袍并肩的战友安然道，“你莫看轻了沉香。”
黄天化为那个称呼所惊，恍惚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思及杨戬话中的含义，不由倒抽了口冷气，转而咬牙道：“不错，我看轻了沉香，我还看轻了你。我终于明白郑伦为什么要那么说了……”
杨戬清淡一笑，看着黄天化与老六的身影消失在迷雾中。迷雾再次散开的时候，沉香已然清醒过来，扬手收回了虚迷幻境。一声长叹过后，他抬手揉了揉眉心，疲倦地苦笑道：“三太子，我今日真的没力气招待你。”
哪吒的身形显现出来，一手按住沉香的肩让他躺回榻上，另一只手则按上他的手腕渡入法力助他调息，半晌才低声道：“如果我说，那话我是故意说出来气你的，你信不信？”
沉香微合着双目感受体内温润流淌的法力，似乎没有听到。哪吒见状也沉默下来，等一个周天行毕之后便欲离开，却听沉香在他背后缓缓道：“我可以装作信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有什么所谓。”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第十三章 酒肠芒角森如戟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