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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寒山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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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原拱极门。
太原节度使岑青看来搞了很大的排场来迎接这位皇上破格亲封的小侯爷。
清水洒街,黄沙铺道,华盖擎天,侍从林立。
似乎连整个高耸的城门、整个太原城里都被挤得水泄不通。
无情在官道旁的树阴下远远地掀起轿帘来眺了一眼,摇了摇头,冷笑道:“劳民伤财,这小侯爷也不过如此。”
“公子你看,”金剑林耀德突然有些惊讶地指着官道上驶来的一辆马车道,“好奇怪的马车。”
无情转首望去。确是一辆奇怪的马车。
奇怪的不是马车,而是人。
马车本没什么,只是这执辔的三个人却像是“相见宝刀”的继承人孟空空,“五虎断魂刀”的掌门人彭尖,“惊魂刀”习炼天,而左右两边骑马护卫的人一位像是“大开天小辟地”的信阳萧煞,另一位则像是“七十一家亲”的襄阳萧白。
看到这些,无情一向淡漠的脸上突然浮起一抹奇特的笑意,他放下帘子,吩咐四剑童道:“我们不入城,一直到寒山的驿道上再歇歇脚。”
四剑童虽不明所以然,却还是依言抬了轿子,转而寻路前往寒山驿道。
没过多久,便听得后面马车声近,不一会儿就有细碎的马蹄声踏在轿外方寸之地,一声清朗而有礼的问候在轿外响起:“四位小哥儿辛苦,我家公子劳烦,想拜问轿中之人可是京城来的盛公子?”
叶告眼见先前林耀德跟公子的对话似很得公子欢心,此刻小孩心性,生怕再被抢了风头,不由地开口抢道:“你家公子又是哪位?”
那人似微微一愣,随即笑道:“既然如此,叨扰了。”
叶告见那人纵马而去,有些发怔,不由地小声问身边的陈日月:“他怎么走了?”
陈日月也不明所以,随口笑道:“是被你吓走的。”
叶告登时大怒,道:“我看是被你这个阴阳人吓的!”
林耀德抿嘴笑道:“你都告诉他了,人家自然走了。”
叶告大惊:“我可没说出咱家公子的身份,他怎么知道的?”
无情闻言在轿中咳了一声,略带了笑意道:“你既然没有明确否认,又反问了他们家公子的身份,这一来一去,可不就等同于默认了?何况……”话到此处,略顿了顿,语调随之变得清冷起来,像一股冰泉直沁而下,“他们已经随了我们一路了。”
四童子闻言不由地一惊,无情在轿中察觉到了他们的颤动,便安慰道:“既是同路,不妨同行。”
“同行?”四小都是大吃一惊。
无情冷笑了一声,接着道:“何况,他人已经来了。”
“盛公子,”果不出无情所料,此时马车与无情的小轿已是并驾而行,一声低唤过后,那人紧接着又问道,“你可是为了‘仙宁寺’一案来的?”
叶告斜了一眼,见说话的人是马车里的人。那马车确是平凡无几,但却能稳稳地走在轿子边上,跟他们的步伐一致,不疾不徐,这赶车之人,自是非同一般。他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心里隐隐有些为自家公子担心。
那人刚说完话,随即便将马车前的小帘儿掀了起来。那掀帘的手指节匀称,宛如汉玉扇骨般白净修长。
马车登时停了下来,与此同时,无情也让四剑童停了轿子。二人并未对语,却不约而同的停了车驾。
孟空空立刻毕恭毕敬地替车中人打了车帘。
那人先探出头来,随即下了车子,踱到了轿子前。
他看似未及弱冠,容颜秀美,神态间却贵气隐然,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傲气。他此刻简简单单的往轿前一站,却无端端令四童子有了一种自惭形秽,难以仰望之感。
无情轿帘已升,脸上满是笑意。
“小侯爷。”他连语调里似乎也是笑意满满。
四剑童又是一惊,难道眼前这人就是江湖庙堂有名的“神通侯”方应看?那个“谈笑袖手剑笑血,翻手为云覆手雨”的“血剑神枪小侯爷”?
他们惊的不光是这个,还有他们一向冷漠如烟,孤傲如霞的公子,此刻却也是十足十的官腔。
方应看观察似地看了看无情的脸色,良久,才小心地陪笑道:“看来盛公子跟在下的想法不谋而合了,既然如此,不妨同车而行?”
无情却突然敛了笑意,将目光移向远处。
方应看顺着无情视线望去,看见了远处一家挑着酒番的酒栈。
“前面应该就是寒山脚下的寒山客栈了,小侯爷既然有话要说,不妨随盛某移驾一往。”无情声音复又清冷起来,仿佛刚才笑的人并不是他一般。
方应看眉一挑,笑了笑,也不勉强,只是说道:“既然如此,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他说完便钻回了马车里。
孟空空一抖缰绳,车马即刻向前方的客栈行去。
四小见方应看车马去得远了,才叽叽喳喳地炸开了锅。
“公子,你说这方小侯爷一直跟在我们后面?”这是叶告。
何樊不落人后,也抢着问道:“他怎么知道咱们是去查仙宁寺的案子的?”
陈日月哼了一声,却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公子,小侯爷既然是奉命去迎祥瑞的,为什么不先进城去见岑青呢?那么大的排场不是落了空?”
林耀德等他们都说完后,才慢慢道:“公子,看来这仙宁寺的案子跟那个祥瑞脱不开关系,这位小侯爷既然跟着我们,想必这以后的案子他也未必肯袖手旁观吧?”
无情一直听着他们四人说话,直到此时,才略带赞许地点了点头,道:“听说是这小侯爷为表对蔡京的忠心才亲自向皇上请旨来此迎接祥瑞入京的,但方应看为人一向诡谲,未必就真信了什么祥瑞之说。虽说这两年宋辽间没有再挑起大的交锋,但西夏近年来对我大宋却也虎视眈眈,这寒山位于三国交界,五色光华又来得颇为蹊跷。他方小侯野心既大,武艺又高,难免有行差踏错之处,这也是世叔临行前嘱咐我的责任之一。你们这一路上一定要提防方应看和他手下的‘五大刀王’,尽量不要轻挫其锋,免得吃亏。”
四小一听,连忙点头称是。只叶告心里颇不以为然。
他们跟无情边行边语,等走至酒栈之时才发现这地方说是酒栈,里面却简陋得很,一时哑然。
无情知他们想法,又怜悯他们小小年纪就陪着自己东奔西走,只得安慰道:“等忙完了这案子,带你们进太原城好好逛逛。”
一听无情开口,四小都有些赧然。急忙落了轿,搬了燕窝出来。
彼时让江湖闻风丧胆的“红颜小轿”还未做成,无情只有“燕窝”的机关可以催动。
林耀德等人推着燕窝进了店门,就发觉这店里的气氛诡异得很,不大的地方挤了七八张桌子,只有方应看一人独坐了最里面的一张桌子,孟空空等人侍立两侧。而他另一侧的桌上则坐了一对衣着贵气青年男女,男的略显消瘦,面容俊朗,女的笑靥如花,彩衣翩跹。除此之外,其余每张桌上都坐了五六个劲装打扮的江湖人。
无情微一抬手,止住了四小童继续前行。
只见那坐在最中央桌上的一个铁塔般的汉子起身大声喝道:“咱们金龙帮的少帮主这次不远千里赶来寒山,就是为了把这所谓的天降祥瑞取回去给老帮主拜寿所用,各位要是想看就趁早多看两眼,免得我们取了又来纠缠,否则就别怪我们不留情面了。”说罢还不忘冷笑数声,以示威吓。令在座众人不由地都皱了眉头。
无情方应看等人听了冷笑不语。
那衣着贵气的青年男子看了眼那汉子,低声向身旁少女问道:“云儿,这金龙帮是什么来历?”
那彩衣女子笑盈盈地对他说道:“这金龙帮是江南一带水上的大帮会,传言已经垄断了长江以南的所有漕运,煊赫一时,听说他们帮主赫哲坛背后是有朝中高官作恃,所以才如此飞扬跋扈,为恶累累,他们的标识很好认,左臂上刺有金龙,金龙越多者地位越尊,这说话的汉子臂上有五条,证明他已经是个堂主之类的角色了,而他身边坐着的那个青年,臂上绣了八条,想必就是他口中的少帮主赫越了,不过这赫越功夫虽是稀松平常,却反倒比他父亲更坏十倍,江南百姓被他们逼死的已是数不清了。”那少女娓娓道来,那青年不断颔首。
这一来,店中诸人不免都为那少女捏一把汗,因为她的声音这金龙帮众都已听到了。那少帮主赫越大怒回首,却见是个令人见而忘忧的娇俏少女,顿时腆着脸笑道:“那你就跟我回去吧,回去你就知道我的功夫,嘿嘿,是不是稀松平常了!”话到此,声音突然变尖,厉声叫道:“你们愣着看什么!还不去杀了那男的!”
他命令一下,除了方才发言的汉子外,其余手下皆发一声喊,抽出兵器就朝那青年头上砍去。
那青年却依旧目不转睛地望向那少女,只是微微笑道:“云儿,依你之见,这群人该如何处置?”
“小惩大诫。”那少女话音未落,众人只觉眼前白芒一闪,那群偷袭之人都捂了自己的手腕痛呼不已,手里的刀剑叮叮当当掉了一地。
无情本也无意隐瞒自己的出手,此刻他淡淡抚平了袖上因方才扬腕而留下的褶皱,冷冷一笑,并不多言。
青年移目注向无情,微笑起身,对着门口的无情抱拳施礼道:“多谢公子出手相助。”
无情点了点头,余光扫过兀自对着自己怒目而视的金龙帮诸人,口中淡淡回道:“不必客气,我也知你武功卓越,定能对付得了这帮败类。只是江湖多风雨,我出手,总比你出手的好。”
这话一出,青年眸光中闪现出一线疑惑,那少女急忙拉了拉他的衣角,探身轻道:“这位公子,就是名动天下的名捕无情啊。”
青年双眉一扬,即复抱拳朗声道:“在下殷乘风,与表妹伍彩云拜见大捕头。”
他语调虽然依旧沉着但欢悦之情溢于言表,显见得其激动不是作伪。伍彩云也羞涩一笑,起身福了福当做见礼。
方才无情出手,在场之人微觉诧异倒也并未多言,现下这二人一报身份却都不禁窃窃私语起来。连一直袖手喝茶,不问外事的小侯爷方应看也不禁急目如电,打量了过来。
殷乘风,是“武林四大世家”——“东堡”、“南寨”、“西镇”、“北城”中“南寨”寨主伍刚中的养子,他自幼精学文武,心无旁骛,又潜修“快”之一字,武功早大有所成,江湖中说起“急电”二字也算声名赫赫。但他对江湖中事,却大多茫然无知,好在伍刚中的独女“彩云仙子”伍彩云因与其父及寨中高手常有接触,又广读群书,见识十分广博,各家各派,各门各系,莫不了如指掌,兼之武功已得其父真传,所以二人结伴闯荡江湖也未曾听说遇到什么风波。
此刻无情见二人已表明身份,以礼相见,也拱了手笑道:“二位太客气了,成某访案至此,巧遇二位侠踪,也算缘分。只是不知最近伍老寨主又去何处行侠仗义了。崖余临行前,还闻世叔谈起昔年与伍老寨主杯酒纵剑的豪情,他老人家甚是挂念得紧。”
殷乘风笑道:“承蒙神侯挂念,家父最近……”
“你们说够了没有!”那少帮主郝越方才的惊恐已被愤怒所替代,此刻见方才折了自己面子的人竟然还旁若无人的与他人攀谈,顿时冲他那群手下歇斯底里地吼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我把这个瘸子乱刀砍死!”
金龙帮众历来狗仗人势的居多,贪生怕死的不少,但如今少帮主发话,就算是明知必死也不敢违逆了他的意思,只得硬了头皮向无情冲去。
毕竟能痛快的死,也比被金龙帮实施家法的好。所谓生不如死,不过如此。
可惜痛快的死,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罢了。
虽然无情袖手在膝,淡然以待。
虽然四剑童的手已落在剑柄上,跃跃欲试。
虽然,殷乘风也不禁身形一动——方才无情替他出手,他却不想欠这个人情。
可惜……
“什么声音这么吵?”一直侍立在方应看身边寂寂无语的萧白突然带笑问了这么一句。
“一群杂种狗。”凝涩肃杀的萧煞冷笑道。
萧白又笑了笑,温和道:“虽然好狗不挡道……”
“但是多了就难免会吵。”萧煞脸上已露杀气。
“所以我们……”
“还是让自己清净清净的好。”余音未落,二萧突然笑得默契而诡秘。
两人,三刀,骤出。
萧煞的刀法是“大开天”和“小辟地”,大开天刀法刀刀大开大合,小辟地刀法则刀刀稳打稳扎,一人运使二刀,也一人施展两种刀法。而他胞弟萧白的刀法则叫“七十一家亲”。因为他的刀没有杀气。没有杀气,就会让人亲近。这正是他的可怕之处。你若是跟一把这样的刀亲昵,那只有送命一途。更可怕的是,所谓“七十一家亲”,是来自他的刀法曾参详过天下武林各门各派、世上江湖各师各法的刀法,然后才创研出这样一套兼容并蓄七十一家刀派之精华的刀法来。
所以这方才被无情伤了惯用手的诸人不过一瞬之间就已横尸满地,鲜血混杂着刀锋卷起的肉末溅得桌沿、墙上到处都是。
伍彩云虽见怪不怪,但二萧刀法下的死状还是令她不禁皱眉掩面。酒栈中甚至有胆小的人已经在作呕。
不过二萧自始至终都没有碰郝越一根寒毛。
因为郝越已经完全傻了,二萧的刀光险些耀瞎了他的眼睛。
他愣了半晌,突然跌跌撞撞地奔到方应看面前,双腿一抖扑通跪下,涕泪俱下的求方应看饶他不死。
一直低头饮茶的方应看这才放下了手里的茶杯,颇为怜悯的看了看他,张嘴说了句什么。
郝越一愣,先是点了点头,随即拼了命的摇头。
方应看偏了偏头,笑得纯洁而无辜。
郝越突然身子一僵,直直倒了下去。
众人这才看见他胸口处插了一支竹筷,入肉三分,血迹已流满前襟,看样子竟是他受伤在先,方应看问话在后的。只是不知方应看怎么能将死亡时间控制的如此之巧妙,不差分毫。
伍彩云不禁打了个哆嗦,整个人都靠在了殷乘风身上。殷乘风爱怜的伸手去暖她已冰冷的双手。
这时在座的已经有几人似乎是按耐不住想起身说些什么,但都被同桌之人按住了。他们彼此交换了下眼色,随即缓缓退了出去。殷乘风见状犹豫片刻,也带了伍彩云离去。
方应看等众人走了个干净,才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死尸和血迹,走到无情面前,柔声道:“成公子受惊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像是主人招待不周让客人受到了什么惊吓似的,十足的恭敬,十足的歉意。
无情的目光却越过了他臂弯的空隙瞥了瞥地上的尸首,不领情地笑道:“不留活口,还真是小侯爷的手段。只是不知小侯爷如此大开杀戒却又是为何?”
“自是因为他得罪了成公子。”方应看施施然地笑着,一脸的理所当然,“何况这种人作恶多端,本就死有余辜,应看也不过是替天行道罢了!”
“敌已明,友未定,引友杀敌,不自出力,以‘损’推演。”无情突然漫不经心地说道,“替天行道无情倒是没发现,不过借刀杀人小侯爷倒是用的很熟了。”
“是成公子多虑了。”方应看眼角似有似无扫了窗外一眼,语气虽然依旧儒雅有礼,但眼中却闪过一丝焦虑之色,“既是同路,不妨同行。小弟如此诚意,还不足以邀成公子与在下同行么?”
无情知他在看什么,也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他心里慢慢转过几个念头,表面却不动声色道:“虽然六扇门一向喜欢独立办案,不过既然侯爷也算是微服出巡,倒也不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方应看负在身后的左手不易察觉地颤动了下,随即微微一扬眉,笑道:“好。那应看这就吩咐他们将这里的事情处理下,我们略作休整,这就出发。”
无情点了点头,仿佛事不关己一般。
待二人车轿走后,殷乘风和伍彩云才从道边的林中走出。
殷乘风担忧地看了看伍彩云,有些不解道:“云儿,方才我要阻阻那杀性太烈的公子,你为何拦我?”
伍彩云静静凝望着车轿扬起的黄尘,摇了摇头,娇声道:“表哥你可知那位公子是谁?他就是不久前将江湖武林搅得天翻地覆的方应看方小侯爷。”
殷乘风一惊,失声道:“竟然是他?”
伍彩云点头道:“他得罪了唐门、温家的好手,被追杀到京城的事,公子我跟你说过的,他的义母也因此丧命。但江湖中人却并不打算放过他,这次他奉旨出京,唐老奶奶和温家都下了必杀令,方才客栈中的人虽是经过乔装,但仔细看去也总能察觉一二……”她话到此,一顿,转而道,“可他这次出手却如此张扬……我总猜不透他的用意……表哥,这小侯爷是得罪不得的。”
殷乘风初涉江湖,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听见这话颇有几分不以为然:“他就算是什么血剑神枪小侯爷,咱们南寨也未必怕了他!何况无情兄跟我们也算是世交,方才又出手相助,于情于理咱们都该出声示警才对。”
伍彩云急忙拦住他,正了脸色轻声道:“表哥,方应看跟无情大捕头之间究竟有什么,我们不知道,你若想帮,我们跟着便是,但你千万不要一时冲动。”
殷乘风虽然不明所以,但却不忍伍彩云伤心,所以还是点了点头。
伍彩云见殷乘风不再坚持,也松了一口气,可她脑海中久久回荡的却是方才方应看对郝越的问话,那句只有她听到的问话,那句语意虽淡却字字惊心的问话:“刚才的瘸子是在叫他?你知不知道,除了我,没人有资格动他一根头发!”
伍彩云纵然阅尽天下人物,但这小侯爷和这大捕头,她却一个都猜不透,只觉得一个像霜一个像雾。
霜是寒的,雾是摸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