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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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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历九七零年」
天边的曙光亮起,一声婴儿的啼哭也随之响了起来。
婴儿的哭声伴随着紫气东来,这显然是个好兆头,但这一刻,却没有人去在意这个好兆头。
宁奚才刚感受到初为人母的喜悦,就发现自己的生命在不停地流逝。
她感到无奈和悲痛,却又觉得这是宿命轮回,报应不爽。她只能紧紧抓住嫂嫂的手,艰难地说道:“大嫂……这个孩子……不会一出生……就……就失去……母亲……吧?”
她的大嫂忍泪点了点头。
顾宁远在门外听闻此语,立时冲了进来,却没有来得及对妹妹说上一句话。
宁奚疲倦似地闭上了她明亮而美丽的眼。
这一闭就再也没能睁开。
「雍历九八七年」
华太后看着长子离去的背影良久,终于叹了口气。
她缓缓站起身来,从案桌上取来一幅画卷,展开时还能闻到墨的馨香。画中是一个冷毅英俊的男子,眉宇间尽是清冷无情。
这样一个无情的人,竟也会在无人地深夜对着一支荆钗温柔地笑吗?
华瑛云以为不会的,直到她亲眼看见。
他手里的拿着的那支钗子粗糙而简陋,做工就好像市井里十文钱一支的廉价品。非要说有什么特别的话,大概就是那支荆钗是他亲手雕琢的。
他的确是无情的。
——痴情而又无情。
当年她温柔贤淑,他才华满腹,本是佳偶天成,谁知竟是琵琶别抱。
她嫉妒过,嫉妒得发狂。
所以才会有那个荒唐的夜晚,所以才会有了宁奚的死。
岚帝知道真相吗?
他当然知道,可他最终选择了沉默与宽容,并将她的孩子立为太子。
又或许,在他心中,最值得惩罚的人,是他自己吧。
纵然他拥有了天下间最无上的权利,也换不回曾经的笑语晏晏。
先帝逝去前的郁郁之色还历历在目。纵是在位多年的国泰民安,纵是享尽富贵荣华,纵是美人如云,也依旧换不了他真心一笑。
龙袍加身,换不回他的年少轻狂,换不回携手白头人。
所谓金缕衣,成为了他一生中最大的笑话——一个没有人能够理解的笑话。
那个有着甜美笑容和明亮双眼的女孩,永远地被埋在了尘埃中——连历史也不知道她的存在。
而她呢?太子妃、皇后、太后,用尽心机手段,也不过是史书上的一笔。
这是何等悲哀的事情。
华瑛云将画卷扔进了一旁的炭盆,看着火舌吞噬着画卷的场景发呆。
许久,又是一声叹息。
洛临风回到宅邸后,正准备在房中好好睡上一觉,回到卧榻上,就发现床上躺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男人。
一个美得不负倾城之名的男人。
——不是顾倾城又是谁?
顾倾城听出他来,便睁开眼,衣袖一扫,将他身后的门关了起来,而后笑了笑,说道:“当年岚帝对宁奚……”
洛临风其实不想听的,但他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他觉得自己应该听。
“当年岚帝对宁奚究竟是真情假意,早已经不可考,我们只知道当时的圣上初立太子,却又急于寻找金缕衣。”
轩辕子尧并不是最得宠的皇子,他的储君之位也坐得很不稳当。若非是先前借着金缕衣出世之事引出叶家血案绊倒了三位兄长,这太子之位又哪里轮得到他?
所以当时的金缕衣对他很重要。
不,准确来说,对任何一位皇子都很重要。
他第二次出现在宁奚面前,究竟是在寻找金缕衣的途中不慎受伤,还是早知道宁奚的身份,故意制造巧合?
谁也不知道。
他也许不想伤害宁奚,不想她觉得他是在利用她,所以迟迟没有开口讨要金缕衣,也没有暗中寻找。
只是守在宁奚身边。
只要金缕衣不在别的皇子手上,就不一定非要交出去不可。
宁奚虽然聪明,却毕竟涉世未深,自然没想到他已经有了妻室,也有了一个女儿。但他的妻子华瑛云却是从后宅中走出来的,很快就察觉到了端倪。
当时的六皇子便利用她的嫉妒心,让她偷偷找出有关宁奚所在之处的线索,而后便带人杀了过去,想要一举剿灭轩辕子尧并且带回金缕衣。
轩辕子尧得到消息时原本急着去救人,恰在这时,幕僚向他提出了一条建议。
一条彻底稳固他太子之位的建议。
他给了六皇子错误的情报,致使他前去村庄里,又将这件事情传到皇帝耳中,便成了无故屠村,急功近利,视人命如草芥,六皇子自知走了错路,又觉得登位无望,还得罪死了轩辕子尧,索性铤而走险地前去逼宫,被早有准备的轩辕子尧拿下,皇帝盛怒之下,便将他格杀了。
从此,再也没有人能威胁到他储君的地位。
但宁奚却永远地消失在了那个夜晚。
这是一个很漫长的故事,即使被顾倾城说得很枯燥,也不难听出里面包含着的血腥与缠绵,而这个故事的结局自然不能称作愉快。
顾倾城一口气讲完这个故事,然后说道:“你若是还想留在这里,便只把它当做一个故事好了。”
一个故事!
那么多鲜活的人命,那么多无辜的牺牲,受害者的亲属就在他的身边,他怎么能只把它当作一个故事呢!
洛临风的心中好像燃起了一把熊熊烈火。
顾倾城又笑:“我心里也不希望你把它当成一个简单的故事,但龙椅上的人一定不是这么想的。”
龙椅上的人,龙椅上的人又是谁呢?
洛临风心中的火一下子便熄灭了。
“我们打个赌吧,就赌他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情。”顾倾城一眼便看透了他的想法,饶有兴致地提议道——只怕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这个提议了究竟有没有包含恶意。
洛临风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不和你赌。”
是不愿赌,还是不敢赌?
这一刻即使连洛临风自己也说不清楚。
但有些事情一旦犹疑,就开始有了裂痕。
——就好比人的感情。
宋濂的使团已经离开陈国两天了。
苏子诺手中刚拿到最新的情报,便迫不及待地进宫交给挚友。
陈然对着新来的消息略一沉吟,便问道:“陈国的存亡,对大雍重要吗?”
苏子诺笑:“说重要也不重要,说不重要,却也很重要。”
“怎么说?”
“雍国与玄国势均力敌,并非少我陈国一个屏障便能轻起战事,但雍国之人已经牵扯到此事中来,自然不会允许玄国反其道而行之,这就是所谓的上国颜面。”
陈然恍然大悟,看向挚友,道:“想来你执意借金缕衣挑起事端,也是算到了今日之事?”
苏子诺点了点头。
陈然不禁为他的深谋远虑而赞叹。
同时也深深的担忧着。
苏子诺是一个太聪明太大胆的人,又是个太细心太周到的人,自相识以来,他从未做过错误的判断。
那么他呢?
身为皇位的继承人,他的一举一动关乎到整个国家,他能走到这样吗?
不,他不能,若不是他当时的错误决策给了皇叔可乘之机,又哪里会有今日的维谷之局?
——他曾犯过大错,而苏子诺却还不曾错过。
他能控制住他吗?
比宋濂的使团更早回到雍都的是加急的奏呈,轩辕冽甫一拿到密件便勃然大怒,召集朝臣商议此事。
原来玄国以陈然篡位为借口,意图“替天行道”,此时已经派兵大举进攻陈国,而陈国的另一边就是大雍。
事关一国之威严,大雍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理。
只是在派遣谁的问题上,轩辕冽却犯了难。
原本最好的方案是派遣轩辕澈监军,洛临风为副将,张立为主将,在由轩辕澈寻机会削了他的职位,由洛临风顶上,战功之下,自然可以让洛临风名正言顺地接手兵权。
但现在,无论是幼时的好友,还是疼爱的弟弟,他都不敢信任了。
他能用的只有丞相一系的人。
——而且还是重用。
轩辕冽想了想,便把监军一事交给了宋濂。
洛临风收到旨意的时候愣了一下。
他发现在他不知道的情况,已经有一些东西无法挽回了。
他攥紧了手中明黄的圣旨,有些失魂落魄地转过身,不知不觉走到庭院中,却见一个红衣猎猎的明艳少女正坐在石桌边上。
不,不仅是她,还有顾家兄弟二人。
“听闻你要出战了,我们三人特来为你践行。”顾倾城依旧笑语从容。
石桌上放着一坛酒和几碟小菜。他拍开封泥,将酒倾倒在了酒盏中,一阵清冽的冷香便蔓延开来。
洛临风一阵,问道:“这便是如花吗?”
一旁的少女摇了摇头:“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斯人已去,哪里还留得下如花呢?”
洛临风不由有些讶异。
他记得夙璃也不过二八年华,如何有着年暮之叹,只是这种疑惑很快就被他忽略了。
酒不是如花,菜里面也没有韶华,但这由客心居老板亲自烹饪的佳肴又能差到哪里去呢?
酒足饭饱之后,洛临风只觉得郁气顿扫,心中生出一份建功立业的豪情来,他站起身来,向三人一拱手,道:“此番多谢三位相助,待我得胜归来再与三位相聚罢。”
夙璃轻笑:“洛公子放心,到了那个时候,你不来找我们,我们也会来找你的。”
暮色四合,三人很快就告辞离去。
洛临风看着他们的背影,不知怎地竟然生出了一种欣羡的情绪来。
渐渐地,听见少女的歌声送远处飘来——
“白玉楼、珍珠屡,雪融——花谢——芭蕉绿,又是一年春——去——也——谁及?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人生——难得一知己,何——妨——细雨——与——蓑——衣——”
洛临风忍不住喟然长叹。
这样潇洒的姿态,沉浮于泥沼中的他,是不是再也无法拥有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