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乱世》伊弥

2、初

　　且道那李初鹤尝了断肠之苦痛，眼前一黑倒下，魂儿却轻飘飘地从身体之中凭空浮了出来，正当他疑惑为何意识久不散去之时，却被人用一股大劲摇了个天翻地覆，耳中随即听到一声震天大吼。

　　“你这煞星，还死赖在地上作甚，还不速速起来！”

　　李初鹤心理料是黑白无常来勾摄生魂，想人终难逃一死，于是干脆爬起，落落大方站定，也不言语，只是悄悄打量起面前站着的这位鬼差。

　　年级挺轻啊。李初鹤心里默默想。

　　面前站着的这位小鬼差，着白色正服，身高约七尺，容貌清秀稚嫩，一双带着怒气的杏眼水灵灵地瞪着自己，两弯细眉的眉头紧紧蹙在一起，似乎是注意到李初鹤的打量，更是生气。干脆蹭蹭大步走到李初鹤面前，大声质问道：“你这孤魂，一双贼眼，往哪瞟呢！你这辈子收了太多人命，身上煞气太重，可你上辈子积了的福还得供你用到下辈子的！一来一往抵了这辈子的孽，却也把你下辈子的命格换了！上头派下话来，让你这孽生不喝孟婆汤，直接走到下辈子，若不是这么麻烦，也不必派我来！”

　　少年这一番话虽语调声音铿锵有力，可惜身高与李初鹤差了一截，身形又小了许多，仰着头瞪着李初鹤说出那番话，倒显得有些娇憨。李初鹤目光一敛，抱了抱拳：“请恕在下冒犯。在下这条命早已不由自己掌握了，便是由得大人任意处置，我李初鹤也不会有任何怨言。”

　　那鬼差闻言，偏头不快地嗤了一声，斜睨着眼道：“好一个大男儿，我还未收了你命去，你竟自己交过来。可惜可惜，天不许了你死，你便不得投胎离去，若不是你这情况特殊，这差事也派不到我头上！想我堂堂开阳星，却做着黑白无常的工作，成何体统？！还不乖乖跟着小爷走了！”

　　李初鹤听见他话中提到开阳，料想是北斗柄中开阳。有记载云，北斗七星在太微北，枢为天，璇为地，玑为人，权为时，衡为音，开阳为律，摇光为星，想必是天宫哪个掌管人间律法的小神仙吧。只是一副人间痞气，却是不知道从何而来的。至于派遣一位小仙来为自己接魂，能有如此礼遇，估计也与他口中什么命格换了，此世不得投胎有关。罢了，所谓听天由命，也不过就是身不由己，随遇而安罢。李初鹤一边脑中想着，一边口中应道：“是。”

　　李初鹤随着那小仙飘了许久，也未见一路上除去街上空无一人以外，建筑花草等有何不同。刚想出口询问，开阳便回头答道：“快到了，急什么！”于是只能作罢。一仙一鬼又飘了会，不一会来到一座山脚下。李初鹤抬着头眯着眼想看清路旁石雕上写的字，只见上书三篆体大字：倒魂崖。崖？可这分明是山脚下，何来断崖？

　　开阳似是看出李初鹤心中的疑问，便开口解疑：“此山崖顶山脚倒错，现在所处位置即为山崖，待攀到顶峰，才便是那山脚了，此山之作用相当于洗涤人之魂魄，再将其投放于人世，正因此才称其为倒魂。”开阳白眼一翻，“不必担心，我会陪你。”

　　“不用。”李初鹤开口道：“我一人便可。”

　　开阳却是一副不屑：“那怎么行。单放你一人上山入世，我放心，玉帝那老儿可不放心！况且这里面手续过程也复杂的紧，你一人可搞不定。啰嗦什么，安静随我上去便是，有什么话想说，下辈子再说好了！快的很呢，待上到山脚后，等我处理好事宜，就会有一道光照在你身上，自此之后你便不再是李初鹤，之后想姓甚名甚都随你欢喜，随猪随狗也不关我事了。”

　　一路沉默到达了山顶上，开阳走到了一块空地上，从笼着的袖子里忽地凭空抽出一把周身隐约泛着白光的黑金长剑。开阳走了一个八卦步法，右手一舞剑将竖在面前，剑尖指天，左手竖起中指食指，闭着眼开始念起些李初鹤听不懂的口诀。

　　“降！”开阳突然睁眼，剑尖划下指着李初鹤。随着他话音落下，一道白光缓缓从天上云层中降下，渐渐包裹了李初鹤周身。李初鹤默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在光束中渐渐变得透明。大概是要重来一次了吧，李初鹤想。也好，至少这次不必为了谁而活。

　　突然李初鹤的思绪被开阳的一声惨叫打断，李初鹤立即抬头望向开阳，却见开阳也被同样的光束包围了。

　　“怎么回事？”李初鹤开口问道。

　　开阳转头，却是一脸惊慌失措：“娘的，我也不知道啊！莫不是这次，我也要下凡去啦？别啊，我在天上过的挺舒服啊！”

　　只是从云层中倏地传出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如雷贯耳。

　　“就是因为你过的太舒服了所以才让你下凡的呗~”

　　李初鹤身形一个不稳差点跌倒。原来神仙都这副不正经的摸样？

　　“大哥！”开阳捶地哀嚎道：“别啊！”

　　“该！”这次换了一个慵懒的主儿，“六弟，你也需要好生历练历练，瞧这软硬不吃的性子，你可知我们多头疼？若是你能像八弟那样听话乖巧，你我日子也不知该有多好过呀。”

　　只听云层中又换了一个清冷的声音慢悠悠道：“六哥，适才是您自己说要陪他入世的。” 虽说这声音听上去有条不紊，李初鹤听在耳中，却有藏不住的狡黠。

　　开阳一边看着自己的身体也和李初鹤一样越变越淡，又无能挽回，只能焦虑气愤地顶嘴：“三哥！摇光那哪是听话乖巧？你哪只眼睛看到他听话乖巧？那分明是满肚子坏水！那小子表面上服服帖帖的背地里不知都盘算些什么呢！……大哥，三哥，救我啊！”

　　李初鹤摇了摇头，只在消失的最后一刻看了开阳一眼。

　　看来神仙也需要消遣啊。

　　再会，开阳。

　　面前的景色突然消失变成一片漆黑，李初鹤突然感觉到从背后来一股强大的吸力将他吸入某个地方，再睁眼却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小巷中。

　　准确来说，是躺在一个被放置在一条黑窄小巷的，垫了衣物的竹篮子中。李初鹤试着动了动手，果不其然看到一双白白肉肉的婴儿的小手。叹了口气，李初鹤觉得自己腹中空空，天色似乎渐亮，阴云密布又似要降下小雨。作为一个毫无任何行动力的婴儿，李初鹤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能使出婴儿唯一会的招数，所谓大哭。

　　待将要哭到筋疲力尽，正准备休息一会养精蓄锐再继续时，从巷口突然走出一个着红色外衫的男人。这男人内衫都未束紧，漏出大片大片的胸膛，他揉着眼睛骂咧着走近。

　　“天也么亮呢，谁人家孩子在那哭，作死啊！”

　　李初鹤收回视线，并不避讳地打量起这正走近的男人。这男人约莫七尺半，身材并不是很高大健壮，却是精瘦匀称的，肤色也是象牙般白，想必是长待屋中不见日晒的。容貌也是清丽，只是这发型衣着，并不似寻常人家，莫不是……戏子？听他口音，绝不是北方官话，倒似江南吴语。

　　这男人皱着眉头走到篮子跟前站定，看到篮中的李初鹤，左右张望了一下，大概没有发现别的人影，便蹲下身子，也开始端详着李初鹤。“这娃娃倒是长的挺俊秀的哈。”他伸手将李初鹤抱了起来，安置在左手臂弯里，右手开始翻起垫在竹篮中的布，他的手掏了掏，似是摸到了什么，顿了顿伸了出来。

　　那是一封信，里面夹着一块白玉雕琢而成的龙纹玉佩。

　　那男子啧啧道：“呵，丢了孩子还送个好东西，也不知寻的甚么心思。”一边单手慢慢展开开那封信。

　　李初鹤探头，却苦于角度问题无法窥得一眼，于是只能不满地在男子怀里挣动，以期能阅得那信。那男子低头看了李初鹤一眼，笑了笑：“你这娃娃倒是不安生的很……也行，我便念念你娘亲写了什么。”

　　“贵人亲启，吾家贫寒，无力抚养幺子小儿，望恩公行个好事，便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无他愿，只望小儿弱冠之年时，取[起云]为字。附上玉佩，愿时时伴儿身旁。……呵，好个吾家贫寒，我倒是看哪个贫寒之家能拿出这样的玉佩了。罢，你也怪可怜的，随哥哥回家吧。”男人伸出手指用指节蹭了蹭李初鹤的脸蛋，将玉佩收进袖笼，拎起竹篮，抱着李初鹤，便向回走了。出了小巷右拐，李初鹤有些惊讶地看着面前那比起男子身上红色外衫之精致艳丽有过之而无不及巨大建筑，大门上一牌匾，上书三个苍劲大字：寻华楼。

　　李初鹤刚想夸这牌匾上的字写意洒脱，意气风发，却越想越觉得有哪些地方不对。这时男人已拉开门，走了进去。

　　李初鹤如梦初醒——

　　原来这里是风传已久的南风馆。

　　楼内一片静寂，男子抱着李初鹤轻手轻脚地上楼，一边注意着脚步下的轻巧，一边试图轻轻摇晃身子，这姿势虽十分滑稽，但李初鹤却是知晓他是正担忧婴孩的哭声会将别人从睡梦中吵醒，于是他便朝着男子咧开嘴笑了一笑。那男子低头一看，眼中温柔，也温文地微微一笑，便继续上楼。李初鹤一时有些拉不回思绪，他倒还是生平第一次能见到一位男子能笑得如此精致的。军营中各位兄弟都是粗汉，要笑，便纵声大笑;若是要哭，那定是要摒牢的。

　　男子上了二楼，左拐右拐，进了一间卧房，室内的装修摆设，果不其然和这寻华楼外观一样，奢华旖旎，杉木的床柱雕出花儿，栏板镂空了图样，床顶还罩下一层淡紫色薄纱，从中劈成两束分别用金丝绳子系在了两边栏杆上。床上为了御寒铺了一层羊毛垫子，毛茸茸的又雪白雪白，让人看着心中就觉温暖。被子也是丝绸缎面，用金丝刺绣，绣出了花纹的，好看的紧，怕也是值钱事物。若一个小倌也能住这么好的房间……此楼之主，定是身价不菲啊。

　　男子掀开被褥，小心翼翼地将小儿放进被子里，随后又褪了外衫脱了鞋，也一并躺了进去。他弹了弹李初鹤的鼻尖，莞尔道：“你这小赤佬，倒是挺识相的。睡罢，楼里的人可要到了午时饭点才得起来呢。”说罢，那男子也闭起眼帘，呼吸逐渐平缓了。

　　李初鹤静静地环视着房间内的格局，又打量打量躺在身边的男子，顿觉无聊，一阵疲惫袭来，他也阖上眼睛，安眠养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