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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铁必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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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人一心模仿中原文化,总落得不伦不类,”杨锦翅的目光在怀错身上转了一圈,“我九岁那年,随父亲来过上京,那时他还是太子,真真贵不可言,难得他勤敏好学,不像一般男孩儿顽劣。十三岁那年再来时,却只听得他自降臣级,那时我便想,如果他能够重新站起来,我杨锦翅便助他一臂之力。”她脸上神色淡淡的,似乎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而不是决心要孤注一掷、卷入帝位纷争。
我见杨锦翅不欲多言,也不追问,“郡主几时回北疆?
“明日,”她叹了口气,“府中还有些事要料理。”
我拍拍身上落下的梅花,双手捧起一盅酒,“郡主千万记得今天的话。”杨锦翅颔首,接过酒盅、仰头灌下,便转身离开。
与杨锦翅仅仅相识几个时辰,却如同半世的知己。只是不知,当她从北疆归来,我还能不能如今日一般与她把酒言欢。
不见□□已有半日光景,想来必是去找南池的麻烦。纵然她能百般羞辱南池,终究动不了她一根汗毛。她现在与我交好,替我出谋划策,为的不过是将来有一天我能将南池从洛皇后的保护伞中踢出来,任她报仇。站到一棵梅树下,闭着眼睛感受冬风裹着梅香、在周围一圈圈打转,渐渐跌入旧日的记忆中。掐指算算,已经有数月不曾想起百里府的生活,今日的梅花在清冷的天空燃起片片红云,仿佛看到三个女孩儿在树下你追我赶,欢声笑语从天边清晰的传来。一个女孩儿笑着张开双臂,扑到我怀里,回头对同伴道:“木芙、木梨,瞧这树上有一条绸带,谁能最先拿下来谁当小姐!爬得最慢的当丫鬟!”
“嘿,”木芙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立时手脚并用,窜到树上。萝莉版的我则拉着木梨躲到远处吃点心。木芙开始咒骂起来,只是那声音渐渐弱下去……画面一转,三个女孩儿依然聚在梅树下,只是曾经的无忧无虑早已消失。木梨伏在我膝上哭泣,木芙胡乱扯着树枝,嘴里含含糊糊地骂着。木梨抬起头来,却并不是对着彼时的“我”,而是抽泣着向旁观的我哭道:“爹爹的病几时才能好呢?”我心神一震,上前一步道:“好妹妹,二老爷不是死了吗?”
木梨推开那个“我”,一步步走近。长袖一挥,一把古琴便出现在我二人中间,她边哭泣着,边抚琴,“皑如山上雪,蛟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姐姐,娘亲已经找到那个人了,只是……”她凄怆地抬起双目,“我再也回不去了。”
迷迷蒙蒙着睁开眼,面前的黑影便让了一个角度。我不由伸手揉了揉眼睛,才后知后觉道:“晏公子……戏唱完了?”
晏秦郎身上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此时他俯身看我,二人之间距离不过一掌。我便有些头晕脑胀起来。“早完了,”晏秦郎伸手从我肩上取下一朵梅花,他端详着手里的花道:“慕妃躲在这梅林深处,倒叫人好找。”
我抬头看看泛黄的天空,奇道:“竟没人来寻我?”
晏秦郎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自顾自坐到我身旁道:“有,但都被我打发走了。”他转过头,轻轻嗅了嗅,“慕妃喝了许多酒。”
我扶着额头站起来,略有些天旋地转,瞥见桌上的古琴,“原来是你在弹琴?”梦中木梨幽幽的琴似乎还在耳边回响。
晏秦郎攀着一枝梅花,动人的双目看过来,仿佛柔波春水却又如万丈寒冰,“难道慕妃在梦中也有人在抚琴不成?”
我飞快地皱眉,有种被人窥探出心思的不喜。便冷下语气道:“天色不早了,晏公子也早早收拾了吧。”
“啪”的一声响,晏秦郎已然折下了那枝梅花,他将花放在琴旁,悠然抬头笑道:“慕妃不想听听这上古名器‘长昼’么?”话毕,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一划,宛如凤啼凰鸣、珠击玉碎。
我面无表情地鼓了鼓掌,却无话可说。晏秦郎虽然貌美如花,这密密梅海中只有我与他四目相对,不由有些害怕。再加上第一次与他相遇之后,我便缠绵病榻,更添了几分恐慌。
那晏秦郎的双眼似能看透人心,他浅笑着欣赏了一阵我的强自镇定,柔声道:“百里木奴,你为何还没死?”
飞快抽出匕首,后退了半步,倚着柱子喝道:“晏秦郎,你放肆!”
他却全然不畏惧我手中的匕首,抱起琴,走到我面前,笑道:“傻孩子,我哪里放肆了?”他风情万种地撩起一丝长发,逼近了一步,“好匕首,莫不是‘铁必肠’?”他竟伸出手背试了试,一道血丝慢慢渗出鲜血来。“果然是,”他故作疑惑地睁大了眼睛,“听闻这‘铁必肠’灵性异常,唯有前一个主人身死,方可传个下一个人。”
他身形一动,轻轻一点,我便僵立在那里。“晏秦郎,你这是做什么!”我惊恐地转着眼珠,他不过一介优伶,怎么会有如此身手?!
晏秦郎静静站立在我面前,二人目光胶着、难解难分,只是他一派黑暗阴沉、我一派怒火中烧。“晏公子,”我放软了语气,“莫要跟木奴开玩笑,这天色不早了,我若是再不回去……”
“铁必肠,铁必肠,嘘!”他温热的食指按住我蠕动的嘴唇,“容我想想到底曾在哪里见过……”晏秦郎恍然大悟,“不是千丈楼仇大么!”他兴致勃勃地拔出匕首,“你倒是得了件好东西,”他忽然压低语气,凑近我,笑道:“若是我杀了你,这铁必肠岂不就是我的了?”
“晏公子还是不要开玩笑。”北霜清冷的声音传过来,她的蛟吞洗雨刀架在晏秦郎脖子上,闪着森森寒光。
我努力翻着眼睛想她身后逡巡,却大失所望,怀错并没有出现,只有北霜一人而已。舌尖的苦涩一点点传到心头,我还期待着什么呢?
晏秦郎虽然仍笑着,表情却有些僵硬,似是对脖子上的刀有所顾忌。他放下匕首,抱着琴慢慢挪开,北霜的刀却并未跟随。晏秦郎叹了一口气,摇头又颔首:“不过是贪个财,北霜姑娘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说罢,甩着袖子潇洒地去了。
待她挥掌解开我的穴道,便冲着还施施然走着的晏秦郎道:“宋小爷死得蹊跷,晏公子好手段!当真不怕吗!”
他笑了一阵,却仍旧头也不回地走了。
有些窘迫地转身看向北霜,不管怎么说,她也算救了我一命,如果她接下来不打算杀我的话。“北霜……多谢……”
“慕妃与殿下的安危,本就是属下分内之事。”北霜生硬地截下,反手一转刀,仍旧插在腰间。我默默跟着她身后,五味杂陈。也许是风抚梅海的美景软化了我的脑子,竟鬼使神差地问道:“你为何要救我?”
北霜步履一顿,“慕妃与殿下的安危,本就是属下分内之事。”
“那上次在玉山别院,你又为何要害我?”也许是午间喝的酒还没醒,我竟直直说出这句话来。
北霜停住脚步,我也停住。她转过半边脸,微垂眼帘道:“我以为……”她突然把身子全部转过来,目光锁在我的右臂上,竟摇头自嘲地笑了。
我惊悚地看着第一次面露笑容的北霜,忽然产生了一种逃跑的念头。
“我本以为是帮你,没想到弄巧成拙。”北霜坦然地看向我,“对不住了。”
“帮我?”压抑着心中的激愤,“将我往箭雨里扔,这算什么帮法!”咬牙切齿地挤出一个笑容,“北霜,这样的玩笑,不适合你我。”
她拨开树枝,指着前方一个侍女道:“慕妃请。”我抬眼看去,小珠正焦急万分地向这边跑来。“北霜……”我回过头还想理论,她却不见了。
“主子到哪里去了!让奴婢好找!”小珠忍不住埋怨,小塔帮忙解下披风、奉上手炉。
“在林中醉了一会儿,一醒过来就天晚了。”我想了想,试探着问,“你可见到北霜?”
她卷起披风,嘟囔道:“哪里见到北霜姑娘,主子一人就够麻烦了。对了,”她看着我的脸色道:“殿下陪着那些个姚国人下午就出府了,主子的晚膳想怎么办?”
我在床上打了个滚,蒙着头闷声道:“困了,不用传了。你们下去吧。”
外面的声音渐渐小了,我却愈加清醒。一天的经历如今回想起来,竟如同梦境一般。颜十一的古怪举止、晏秦郎的莫名杀意、北霜的欲言又止,到底还要有多少烦恼!我握起拳头捶着床,不过是想好好活着,为何总是千难万险?
“怎么了?”怀错的声音突然传进来,我吓得一哆嗦。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他侧身躺倒我身旁,轻轻拍了拍,“怎么了?”
我忽然满心的委屈,忽然后悔当初为何要离开鲁镇,忽然怨恨杨国为何要攻打吕国,忽然怨恨为何要长大,“怀错……我恨你!”我隔着被子踹了他一脚。
他紧紧抱住我,疲惫地叹了口气,“再忍忍……再忍忍……”
我愣了一下,心脏猛地一缩,随即收拾好心情,掀开被子,与他头靠头,脚并着脚,笑道:“今天是怎么了,你也如此无精打采?”伸手揉了揉他的面颊,“给你个好消息,杨锦翅、楚明河都是你的囊中之物了……”
怀错忽然捂住我的嘴,突如其来的怒火令他面色惨白,“别说了!”
我轻轻摇了摇他的手,“今日我见到了苏无绢,她那样儿也怪可怜的。我们毕竟相识一场,你何时去看看她,莫要让她被那等富贵心、富贵眼的奴才欺辱了去。”
他拿手仔仔细细描摹着我的眉眼,惨然道:“好一个娶妻当娶贤。你到底是怎么了?”怀错的手虚扼在我颈间,似乎极其愤怒又极其不解,只是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你到底是怎么了……”
泪水悄然无声的打落在他手背上,怀错像是被烫到,迟疑地抚上我的面颊,万般无奈只化作一声浅浅的叹息,“别哭了……”
我听了这话,哭得却更猛了。现在的我,面目全非,我也想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那个潇洒如风的百里木奴渐渐被现在这个满心算计的慕妃替代。更难以想象,作为穿越者的我,到底向面前的世界卑躬屈膝了几分。而当他,终于将投放在前程皇位上的目光吝啬地施舍过来时,却不愿接受现在这个慕妃。他亲手毁掉了西湖,有什么资格去留恋呢?
一半心尽情哭着,另一半却慢慢冰冷起来。“怀错,我爱你啊!”那冰冷的心却吐出炽热的谎言,“那些女人再美,你心中也只有我一个,不是么?”眼睛干涸了,却控制不住早已经习惯了谎言的自己,“为了我们将来能永永远远在一起,”我僵硬机械地动着嘴唇,“你的梦想,都是我的梦想啊。”终于,忍不住无声地笑了。怀错,这样的我也配得上你了吧……
他双目上的绸带,何时才能拆除呢?我搂住他的脖子,抽抽噎噎的看着,那时我可不敢明目张胆地笑了。
十几日后。
“什么!”我难以置信地抓住怀错的肩膀,“姚帝竟点名要你去?”烦躁的扯下头上的发簪,“流音公主的送亲队伍还不够多么,非得拖着你去,该不会有什么阴谋吧。”
怀错一怔,笑道:“你想多了。”
“我也要去。”我斩钉截铁地说道。
他微有些无奈,却又闪过一丝欣喜,“左右不过几个月,”他话锋一转,“旅途劳顿,你可受得住?”
“受不住也得受着,”我亲了亲他的额头,微有些撒娇道:“万一有什么公主看上你,我难道还要当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载吗?”几日前的争执被二人刻意掩去,我则小心翼翼模仿起往日的百里木奴来。
“王宝钏?”他有些不解地皱眉,“这是何人?”
“唉唉唉,这位公子,这里可不能进去啊!殿下殿下!哎呦!”伞儿抱头滚了进来,仍不忘张开双臂企图拦住来人。
“颜公子,”怀错亲昵地揽住我的腰,懒洋洋道:“公子已不是初来此地,怎么连‘擅闯民宅’这样无礼之事都做得出?”
颜十一的眼睛在我与怀错身上转了一圈,一丝恼火渐渐浮现在他宝石般的美目中。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似乎我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见到这位颜十一,便有点神经颤颤。杨吕两国皆不设国师一职,就冲着颜花人这名字,便可推断,那国师也不是什么好人。
怀错的手紧了紧,我整个人便柔若无骨地软在他怀里。再看颜十一,两团墨绿色的火苗在他双眼中熊熊燃烧。莫名的,“捉奸在床”几个金晃晃的大字在我三人头上飘啊飘。
莫不是……莫不是颜十一有断袖之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