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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二章 女儿与花 ...

  •   谭老大夫是出了名的驴子脾气,几十年不跟当年参与“谋害”妻女的凶手,也就是谭家村的老人说话,所以大家也不讨他嫌,知道他进了村,各家各户都大门紧闭,特别是一贯喜欢串门子的小脚婆婆生怕被他瞧见小脚,引来一场无妄之灾,全都没了影。
      谭崇喜家里更甚,谭奶奶因为跟谭老大夫的妻子亲厚,也参与了这场“谋杀”,内心有愧,几十年不敢见他,谭崇喜夫妻每次被他骂得狗血淋头,更不敢见,家里关得像个大黑铁柜子,因为谭崇喜舍不得,墙都长绿霉了都不肯刷白灰。
      谭老大夫看了看项谭氏的伤,捻捻胡须坐在茅屋里唯一的矮方桌边,从随身褡裢里找出纸笔,大笔一挥,写下旱莲草和犁头草两个名字,一个劲往莲子的脸上睃,发现她双臂扒拉着茅屋门框,眼巴巴看着山间小路,一点来看的意思都没有,鼻子和嘴朝相反的方向扭曲,还是不敢吓唬小姑娘,冲懵头懵脑的项谭氏没好气道:“给口水行不行!”
      谭老大夫名烽,名字里带着火,虽说是衡阳县城里的名医,谭家村背地里都叫他“火铳”,谁也不敢请他看病,如今他对项谭氏母女如此关心,大家都说谭家祖先看她们孤儿寡女可怜,暗中照应,可怜项谭氏天性胆小,看到他瞪眼就怕,恨不得不撞这种大运才好。
      看他又变了脸色,项谭氏一下子蹦起来,翻箱倒柜找茶叶,竟然一时半会没想起来,家里非但没茶叶,连泡茶的杯子都没有,在小小的茅屋屋里转得像个大笨陀螺。
      谭老大夫越看越生气,起身就走,莲子终于反应过来,两手用力撑一撑门框,高高蹦起,在空中打了个转,正好落在谭老大夫面前,谄媚地笑道:“大舅舅,开好方子了是吧,我来认一认。”
      谭老大夫气还没消,下巴一扬,胡子飘出去老远,冷冷道:“没长眼啊,自己去看!”
      不过,谭老大夫对她露的这手颇为喜欢,眼里的笑意闪得都快掉出来,胡子飘过之后又开始轻轻地抖。
      莲子蹦起来看了一眼,贼笑一声,“大舅舅,我来猜猜,你开的是不是旱莲草和犁头草,捣烂了外敷。”
      谭老大夫终于眉开眼笑,“我给你的书你看了是吧,赶紧收拾东西,跟我去县城里帮忙。”
      项谭氏大惊失色,完全忘记茶叶这回事,扶着墙呆呆看着女儿,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莲子跟她回来确实遭了罪,她离开广州时允诺了女儿高宅大屋,仆役成群,现在非但住的是牛棚,就连一口饱饭也混不着。但是,城里虽有好日子过,那也有要掉脑袋的革命党,她只有莲子最后一点希望,就是做恶人也要牢牢抓住。
      她不知道自己心善,什么都在脸上,根本做不得恶人,莲子看她脸色凝重,愁眉苦脸道:“大舅舅,说老实话,我也喜欢住城里头,可这事我做不得主,我已经答应村长在私塾里教课。”
      项谭氏松了口气,手慢慢从墙上滑落,留下一道深深的印痕,猛然想起女儿聪颖懂事,从来不会让自己为难,心头一酸,默默往灶屋走,单薄的背影如同飘忽的鬼魅。
      谭老大夫倒是没上莲子的当,只是屡次被她拒绝,脸上十分不好看,背着手气冲冲走出去,听到谭缄和谭颂清的热情招呼也没吭声。
      谭老村长跟大哥已经多年没通过气,听说他开口要东西,乐得整个人像在云里雾里,亲自张罗了两担好东西,并且叫住要帮忙的长工,交代两人自己挑来,气得想偷懒的谭缄一路上都没好脸色。
      米倒进米缸,红薯芋头扔在窗口,腊肉腊鸡挂在灶后,花生丢在床头,谭缄和谭颂清三下五除儿忙完,谭老大夫终于有了笑容,瞄了在茅屋门口搬东西的莲子一眼,带着几分倨傲之气冲两人高高挥手,“走,去县城下馆子!”
      谭颂清算是掐准了他的脾气,乐呵呵接茬,“最近我嗓子疼,什么都吃不了,有没有清淡一点的馆子?”
      谭颂清刚刚还在山里唱歌呢,哪里有嗓子疼的症候,谭缄疑惑地看他一眼,犹犹豫豫看向家里大门,想回去看一眼,又笃定叫不开门见不到人,真是哭笑不得,又愈发郁愤不已。
      谭老大夫递给谭颂清一个赞许的眼神,笑眯眯道:“衡阳城这么大,还会少一个粤菜馆子!你们考上好学校,给谭家挣了脸面,我带你们去吃小西关!”
      两人这么大的声势,莲子一点动静也没有,一边搬东西一边看三人的脚,莫名其妙地笑,整个魂游天外。
      谭老大夫瞄她一眼,瞪她一眼,又假借跟谭缄说话,特意走近剜她一眼,见她始终无动于衷,气急败坏地踢开拦路的小板凳,拂袖而去,任凭项谭氏怎么叫都没回头。

      缸里有米,心里不慌,莲子趴在米缸旁左看右看,左手插出一个小漩涡,右手插出一朵花儿,项谭氏在一旁捧着碗喝粥,笑眯眯地看她玩,再也舍不得念叨半句。
      看母亲一口气喝完一锅粥,莲子颇有几分成就感,知道母亲脸皮薄,将脑袋塞进米缸里闷笑。
      拾儿犹如从牢房里放出来,冲进来将她扑个结实,莲子一头栽进米缸里,回身就是一脚,项谭氏知道她平素就没轻没重,生怕把人打坏了,抱住拾儿连退几步,若不是拾儿反应过来拉住她,差点跌坐在地。
      除了拾儿,也不会有谁这么调皮捣蛋,莲子根本没用什么力气,拾儿挨了打还笑得像只小鸭,莲子一手护着脑袋,冲后面勾勾手指头,没好气道:“快来帮忙啊!”
      米金贵,一粒都浪费不得,项谭氏和拾儿连忙帮忙将她头上的米粒弄下来,项谭氏烧了一锅水给她洗头发,拾儿蹲在旁边端水送皂角,忙得不亦乐乎,最后得偿所愿,以非常辛苦的劳动赚到了两个饭团。
      谭老村长在山里转了几圈,确定大哥带着两个孩子出了山才敢下来,走进茅屋一看,三人围坐在小桌边,拾儿一手一个饭团,吃得满脸是饭粒,伸长了脖子看莲子写字。
      项谭氏回来就已经让莲子认祖归宗,谭老村长并不会亏待她们,米粮都是算好叫人在月头送来,现在刚刚月中,他还在纳闷她们家的东西为什么吃这么快,如今一看,什么都不用说了,门都没脸进去,扭头就走,在心里将那对没廉耻的铁公鸡骂得狗血淋头。

      私塾本来要设在南村敞亮的村口,可惜南北两村的人互不相让,一个说占多了地,一个说不该让南村的孩子占了便宜,谭老村长一怒之下,带人在两山中间开挖处一块平地,和北村的一连片荷塘遥遥相连,私塾后是南村的果园。
      这下谁也没讨到好处,读私塾的孩子们都是猫嫌狗厌的年纪,成天调皮捣蛋,北村的担心孩子们偷了荷花莲子和藕,南村的人要担心偷果子,这还不如将孩子们丢到村口呢。不过大家吃了哑巴亏,再也不敢吭气,谁家都有孩子读书,当初要不是这么穷计较,也不会惹得谭老村长设这样的陷阱。
      谭家村这个谭姓据说跟茶陵高陇的谭之恒是一脉,如今赫赫有名的谭延闿就是谭之恒的孙子,谭延闿的父亲谭钟麟考上进士时,谭之恒正在湘潭教私塾,四里八乡都来庆贺,谭老村长还跟着老人去拜望过一次。谭老村长要面子,自己没本事考出去做大官,也不肯攀附贵人,不过如今谭延闿今非昔比,也轮不到他这种白丁结交。
      谭家人历来重视教育,私塾不过一个启蒙学堂,谭老村长本想自己管,又觉得顾不过来,百般探访,终于从县城里请来一个北方逃难来的落魄秀才教书,还特意为他在南村向着南岳的好位置建了三间房,钱夫子和妻子就此安家落户,女儿已经五岁,钱夫子疼得紧,翻遍了四书五经还没找到合适的名字,因生在长沙,乳名唤作沙沙,儿子刚刚呱呱坠地,一家人日子过得颇为逍遥。
      钱夫子带着一帮孩子正在念书,莲子将花布褡裢扣在拾儿脖子上,将他当成一头羊牵到私塾,拾儿也不敢恼,谄媚地笑着配词,“牵羊买羊来到衡阳,老板耶,买羊啵?”
      沙沙正坐在门口用树棍划拉,冲两人甜甜地笑,“买。”
      拾儿不敢得罪沙沙,很小心地瞪她一眼,沙沙抿嘴一笑,“买,买你的头,挂个羊头卖狗肉。”
      莲子忍俊不禁,在拾儿屁股上踹了一脚以施惩戒,一个眼尖的孩子看到两人,课堂顿时炸成一锅粥,孩子们拍桌打椅,哈哈大笑,钱夫子拿着戒尺怎么拍都安静不下来。
      莲子叉腰怒喝,“谁敢闹!出来给我踹几下!”
      莲子的大脚虽然要不了命,次次都踹屁股上,踹一脚也能痛几天,而且还没法子坐和躺,大家知道厉害,一个个正襟危坐,吭哧吭哧闷笑。
      拾儿最怕读书,别人家孩子读到七八岁都去了新式学堂读小学,他拖到九岁还背不全《弟子规》和《百家姓》,屡次逃学,屡次被莲子捉回来,每次都以不同的姿势出场,钱夫子早已习以为常,用戒尺敲敲书桌,扭头笑道:“你去准备准备,一会我回去看小宝儿。”
      钱夫子性子温吞,还算好说话,那戒尺敲了这么些年都没一次落到谁身上,可要是莲子换班,那皮肉之苦肯定少不了,一时间课堂上哀鸿遍野,惨叫连连。
      钱夫子还当大家好学上进,喜爱听自己讲课,笑得一双单眼皮小眼睛全陷进肉里,缝都不见了。
      钱夫子带着沙沙一走,私塾里顿时鸦雀无声,谭老村长从课堂后面的小孔里点了点人头,掐指一算,颇为满意,悠哉悠哉坐下来听讲。
      包括拾儿在内,私塾共计九个孩子,适龄读小学堂的就有四个,现在的小学堂跟以前专攻四书五经的学堂可不同,什么乱七八糟的都要学,幸亏莲子也读过这种奇奇怪怪的学堂,好歹也让孩子们打个基础,别让人小瞧了谭家村的人。
      教完算数子,就轮到教孩子们最喜欢的画画,谭老村长伸长脖子看,没留神背后冲过来一个孩子抱住腿,还以为是蛇来了,吓得一巴掌甩过去。
      听到哇哇的哭声,莲子带着孩子们气势汹汹冲过来,谭老村长哭笑不得,抱着孩子笨手笨脚地哄,而谭崇喜的女儿夏红手里抱着另外一个,早哭成一团。
      “大姐!”没眼色的拾儿好久没看到大姐,立刻兴高采烈地扑上去,莲子拦在他面前,接过夏红手里三岁的盼弟颠了颠,盼弟也不是真心要哭,只是凑个热闹,如今看到有人玩,立刻乐呵呵地抱住莲子,手一个劲往她身后的拾儿伸。
      莲子将盼弟哄好立刻交给拾儿,转而接过招弟,招弟脸上肿得相当难看,哭得稀里哗啦,鼻涕直冒泡泡。
      莲子掏出手帕给她擦了擦,招弟许久没有受到这样好的对待,目不转睛盯着她,努力挤出笑容,可泪珠实在憋不住,大颗大颗地落。
      两个小的哄好了,夏红倒呜呜直哭,谭老村长狠狠心肠,没好气道:“你也知道自家父母是个什么德性,你回来有什么好日子过呢。俗话说得好,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你总有熬出头的时候,现在受了气忍一忍就过去,等生了个带把的,我亲自带人去给你敲锣打鼓,看他们还敢说闲话!”
      夏红用力擦了擦脸,哽咽道:“村长,您错了,我婆家待我们好着呢,只是听说我弟弟回来了,赶紧带孩子回来给他瞧瞧。”
      招弟小小声道:“不好,奶奶老打我们。”
      盼弟连忙掀开衣服证明姐姐的话,夏红以近乎恐怖的速度冲上去,一手抱住她一手去拽招弟,泪水流得更快更急,可惜盼弟死死抓着拾儿的衣服不放,而招弟缩进莲子怀里,怎么都不肯出来。
      莲子赔笑道:“夏红姐,要不你先回去看看,我带孩子们读书。”
      谭老村长怒道:“那可不成,女孩子家怎么能进学堂!”
      莲子扑哧一声,孩子们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谭老村长反应过来,老脸一热,扭头就走,莲子犹如凯旋的将军,被孩子们簇拥着回到课堂。
      夏红目送他的背影离去,默默坐下来,发现自家两个女儿难得的灿烂笑容,看得几乎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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