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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章 大脚莲子 ...

  •   谭缄和谭颂清还没回过神来,这个欺负孤儿寡母的罪名已经落在头上。项谭氏满身狼狈,抱着三寸金莲坐在茅屋门口的小板凳上抽抽噎噎地哭,莲子刷碗擦地,泪珠子簌簌地落,紧紧抿着好看的嘴唇,偏生一点声气都不出,怎么看也不像那个拿水泼人的罪魁祸首。
      项谭氏本就生得好看,加上项志海死后日子过得凄凄惨惨,瘦弱不堪,这一哭起来也有几分梨花带雨的味道,田间地头忙碌的男人都停下来忧心忡忡地看着她,若不是村里人怕了谭崇喜那对惹不起的夫妻,只怕早就集体跳出来维护正义。
      谭缄九岁的弟弟拾儿从学堂里一溜烟跑回来,发现自家大门紧闭,回去肯定讨不着好处,带着一点凄凉摸摸瘪瘪的肚子,先上莲子家来碰碰运气,莲子家虽然穷,饭总不会少他一口,不像父母亲,装一碗饭总要拿饭瓢子拨几层下来,多一粒就像要了他们的命。
      听到哭声,拾儿从矮墙边小心翼翼探头看了看项谭氏,对这些哭得挺难看的女人颇有几分畏惧,慌忙缩头,顺着矮墙走到灶屋门口,探进来一个光溜溜的小脑袋,看到两个哥哥在莲子身边虎视眈眈,那还了得,竭力抻直了脖颈,扯开嗓门大叫,“救命啊!要杀人啦!”
      有自己儿子开这个头,谭崇喜夫妻自然没法赖到别人身上,而且有热闹瞧谁也不会错过,一时间大家敲锣打鼓,连凤凰山那边的北村也惊动了,北村因为要翻山越岭,交通不便,比南村穷了不少,虽然大都姓谭,两个村子关系一直很尴尬,如今南村出了事,还嫌敲锣打鼓不够热闹,竟然动用了响雷般的铳回应,气得几位讲规矩的老人家直跺脚。
      谭崇喜好不容易吃上一顿安生饭,嘴巴寡淡太久,囫囵吃了几块肉,肉味都没尝出来,门外就闹翻了天,他女人金花不知道是饿狠了还是真有大将风度,用拼命的劲头埋头苦吃,只是谭家奶奶最爱操心,而且操的都是别人的闲心,看两人没有动身的意思,只好推了碗拄着拐杖颠颠往外走。
      谭崇喜瞪了金花一眼,一口气塞了两块肉,将肉碗从金花怀里抢出来,生怕嘴里的肉掉了,捂着嘴抱着碗冲进小库房,将肉藏进柜子里,还重重落了锁。
      金花还算有点眼色,将嘴巴上的油星子一抹,装了老大一碗饭,架上几块豆腐乳和辣椒萝卜出去看热闹。
      拾儿本来就天生一副公鸭嗓子,长得一点不像身形修长挺拔,眉目俊朗的谭家人,倒像肥肥壮壮的金花,除了吃什么都不会,一点也不讨人喜欢,除了谭奶奶,父母当他是一块蓬勃生长的肥肉,恨不得塞回肚子里,亲哥哥谭缄也当他是一块会行走的腊肉,恨不得一刀切了炒辣椒蒜苗吃。
      谭缄听到他的声音,一股子邪火熊熊燃起,一个虎抓,将莲子吓得贴住灶台,顺手用爪子贴着她的面皮飞过去,抓起灶台上刚洗好的碗砸向拾儿。谭颂清慌忙伸手去捞,不料碗没捞着,地上全是水,滑不溜丢,谭颂清一个趔趄,再次来个四脚朝天,只得自认倒霉,一边颤巍巍起身一边往外扒拉,要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拾儿挨打的次数多,腿脚很利索,嗖地跑了。碗越过矮墙飞到茅屋门口,可怜门口的项谭氏眼睁睁看着碗飞来,怎么都起不来,想用手去挡,慌乱间手也没了力气,一眨眼就被砸中,额头见了红。
      拾儿对这个凶恶的哥哥恨之入骨,一边跑一边大叫,“奶奶,大哥打死人啦!”
      莲子母女住的就是谭崇喜家以前的牛棚,离谭崇喜家不过几步路,谭奶奶看得清清楚楚,心下一慌,不知哪来的力气,扔掉拐杖飞奔而来,拾儿趁机献媚,在她面前左绕右绕引路,不料非但没得到一句好话,反而吃了她一耳光,捂着脸躲在柴垛旁边呜呜直哭。
      项谭氏终于站了起来,顺手抓出一根细细的柴棍子迎向谭奶奶,泪流满面道:“我家莲子不懂事,得罪她大表哥,婶娘,请您老人家责罚。”
      谭崇喜一边捂着嘴巴火急火燎追上来,迅速咀嚼两下稀里糊涂咽下去,发现吞得太急没细细品出肉味,露出几分心疼的脸色,对拾儿造成的这团混乱更加愤恨,抢过项谭氏手里的棍子追过去朝拾儿劈头盖脸地打,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叫得好不欢乐。
      看他这个凶狠的架势,项谭氏只道莲子遭了殃,谭崇喜打完拾儿下一个肯定就是她,一直云里雾里的脑子里终于挣出一分清明,捂着额头倒在地上。
      谭奶奶急了眼,冲正在扒饭的金花大吼,“一群猪!只会吃!快来抬人!”
      大家知道项谭氏母女没有大碍,心都放下来,谭家村好久没来戏班子,也难得看到这种大戏,穷极无聊,热热闹闹簇拥着金花和拾儿将项谭氏扶进谭崇喜家的大屋子,还想看看这难得进来的大屋子里藏着什么宝贝,看到谭崇喜气得发了狂,拿着大竹扫把四处轰人,这才一哄而散,竟然忘记小茅屋里还有一场热闹可以瞧。

      小茅屋里,谭缄第二个碗刚抓起来,谭颂清暗道不妙,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匆忙来挡,莲子扑上去抱住他的手,一口咬了上去。
      谭颂清连连遭受无妄之灾,倒是手下还有点轻重,不敢跟小姑娘动手,冷着脸皮由得她咬,莲子尝到血腥味,立时松了口,面对堵在自家面前的两个凶神恶煞,终于知道害怕,呜呜直哭,“你们不要脸,看我们孤儿寡母好欺负……我们马上就回广州,再也不来了……”
      莲子刚从广州回来不久,说的话还有白话的腔调,不清不楚,谭缄和谭颂清面面相觑,谭颂清扭头就走,斜眼看着血淋淋的胳臂生闷气。
      谭缄性子顶真,可没这么容易打发,叉着腰对她怒目而视,“你们来就来了,我家也不缺你一口饭吃,别成天做白日梦,我是什么人,怎么会要你!”
      莲子眼角的余光瞟向菜刀,谭缄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浑身一个哆嗦,拔腿就跑,脚下一滑,这回摔个狗啃泥。
      莲子笑得前仰后合,使出从父亲那学的花拳绣腿,一脚瞄准谭缄的心窝踢去,眼看他脸色变得惨白,忽而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收回脚在他面前炫耀一般晃了晃,好似要让他看清楚鞋帮子上绣的美丽凤凰。
      不过,谭缄脑袋里一片空白,自然什么都看不到,目不转睛看着她甩着大脚丫跑出去,就像一只刚刚下山的小老虎,还是一只漂亮的母老虎。
      谭缄摸摸脑袋,慢慢扶着瘸腿的桌子站起来,谭颂清一阵风冲进来,拉住他的手就跑,急吼吼道:“快跑,我爹翻山过来了,带着猎枪!”

      莲子冲上山顶,和气呼呼的谭老村长狭路相逢,避无可避,猛一低头,双手绞在身后,怎么看怎么可怜。谭老村长许久没扛猎枪,猎枪如今在肩膀上颇有点分量,将猎枪颠了颠,有心跟往常那般训斥两句,想来又是自己剃头挑子一头热,折腾出来如此是非,一张皱纹遍布的脸一会变幻出一朵太阳花,一会挤出一根苦瓜,随着走到她近前的脚步,最终还是变成板板正正的山川图画,低声道:“鸡蛋怎么做的?”
      姜是老的辣,莲子突然想到这句,一脑门的官司没了影,用手背在脸上胡乱擦了擦,作势擦去那些并不存在的泪水,小小声地回答,“炒饭给我娘吃了,我一口都没吃呢。”
      谭老村长自然也想到这出,板着脸道:“你照顾你娘可以,自己也得照顾好,无论如何不能吃亏。”
      莲子一瞬间眉开眼笑,又恍然想起阿妈还挨了砸,笑得不是时候,慌慌张张跪下来,委委屈屈道:“今天两位大表哥一进我家就说什么……”
      谭老村长老脸一热,重重咳了一声,挥挥手道:“起来起来,跪什么跪,亏你还念过书,一点规矩都不懂!”
      莲子可不是真心想跪,只不过在谭家村寄人篱下,不老实点不行,闻言顿时乐不可支,一下子蹦起来。
      谭老村长哭笑不得,只当她是小孩子脾气,自信和脸面都挣回来不少,愈发一本正经道:“这个妹子平时看着聪明,怎么这么简单的话都听不懂,我叫你不要吃亏,那两个家伙的亏也不要吃,特别是那个谭缄!”
      谭老村长提起谭缄的名字就鬼火直冒,不由得加重了语气,恨恨道:“考去省城有什么了不起的,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村里的人谁都不搭理,也不想想当初是谁千里迢迢把他送去读书!”
      莲子顺势拍拍马屁,满脸好奇与惊叹,“是您老人家吗?”
      谭老村长闷哼一声,颇为不满地斜她一眼,话语里已有了洋洋自得的意味,“小妹子真没见识,谭家村除了我家的兄弟两个,谁去过省城!”
      莲子适时发出惊呼,“您老人家真厉害,省城是哪里啊,是不是广州?”
      这马屁可拍得太过了,谭老村长颇为警觉地瞪她一眼,莲子一拍脑袋,痛心疾首地叫,“老村长,我太笨了,怎么连这个都搞乱掉,广州是广东的省城,长沙才是湖南的省城啊!”
      年纪大了,猎枪越背越重,谭老村长又颠了颠猎枪,懒得跟她啰嗦,莲子小心翼翼看了看猎枪,笑嘻嘻道:“老村长,我还没见过猎枪,给我瞧瞧行吗?”
      谭老村长一点也不上当,将猎枪换了一边,气势十足地挥挥手,“妹子不要玩这些打打杀杀的东西,小心损了运势嫁不好。走,去看看你妈。”
      莲子满腹委屈终于爆发,哇哇大哭,“大表哥拿碗砸了我妈!还跑了!两个都跑了!”
      “跑了!他们敢跑!”谭老村长怒目圆睁,拿下猎枪朝村口的方向轰了三枪,莲子第一次领略这个威力,惊叫一声,撒腿就跑,那两只大脚丫子上面的彩色凤凰简直要飞起来。
      别看谭老先生现在漫山遍野跑,以前也是考过秀才的读书人,见识过金莲的美妙,既可惜她生了双大脚,又觉得如今改朝换代,女人麻烦到死又造孽的金莲确实也该解放一下,脑子里各种念头翻来覆去地转,一抬头,那双凤凰一般的大脚已经飞下山,消失在茫茫天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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