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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1月6日 ...

  •   11月6日
      一切都乱了套。
      我走进大楼,发觉楼里比平时安静一些,也脏一些。穿过私人秘书办公室时发现伯纳德坐在打字机前,挽起袖子,咬着牙齿,正努力地用两根食指给我打明天的一份演讲稿。
      我吃惊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您还没看报纸吗?大臣。”
      我告诉他我只买了快报。
      “您还是看看《每日电讯报》或者《卫报》吧,政府部门的所有辅助人员都参与了罢工,清洁工,门卫,打字员,端茶小姐,司机……一切服务性工作全面瘫痪。就从今天早上开始。”
      “怎么可能!”我惊叫道。“刚刚罗伊还把我送来呀。”
      像是回答我的问题,楼下响起了汽车鸣笛声。我探头望出去,看见我那辆小车正一溜烟地开走。
      “现在他知道了。”伯纳德平静地说。
      “但是……”我迷惑了,一片糊涂,不知所措,同时心里有隐隐的不祥预感:“他们为什么要罢工?”
      “似乎与您的新政有关,大臣。”伯纳德费力地敲下一个句号,站起来接过我的外套,并将我引进办公室里。
      “我的新政?”我张口结舌,像个复读机一样重复他话尾的单词。
      “您要削减行政审核手续及部门人员的计划,大臣。今天早上的新闻里播出了罗恩.沃森的讲话,他威胁说,如果政府继续不负责任地在经济危机时期裁减辅助工人,作为政府辅助人员工会总书记,他将发起全国性,而不仅仅局限在伦敦市区内的罢工。”
      我瞠目结舌,“但这是内部文件!”
      “唉。”伯纳德回答说:“既然连快报都知道了……”
      我明白他在暗示什么。是的,我昨晚刚刚把这个计划放出去,但我是为了推动舆论宣传呀,我又没打算给工会也送一份。但我好像给内阁每个筛子都送了一份备忘录,干得好。现在连个怀疑对象都没法找了。
      汉弗莱腋下夹着文件走进了屋,他看上去狼狈不堪,令我稍稍宽慰。显然他的司机比罗伊消息灵通,今天早上他不得不乘坐出租车前来。
      “各大报纸的头条都刊登了这次罢工,大臣。”他阴郁地说,“雪上加霜,我们遇到了大麻烦。”
      我仍然不明白削减审核人员的计划怎么会造成工会罢工,然而汉弗莱立刻精确地告诉我,行政审核中心的工作人员有90%都是辅助人员,文官只占十分之一。
      而这十分之一的文官,毫无疑问,在部门被撤销后可以转入其他机构,从而避开失业之虞。
      也就是说我的新计划直接后果是开除掉几千名甚至上万名工人。
      我该怎么办呢?这个结果是我绝对没有想到的,我,我应该想到吗?哎呀我现在好像被放到火上烤啦,为什么想做点事情就这么难呢?
      “汉弗莱!”我束手无策了,只能下意识地叫他的名字,“你该事先提醒我呀!”
      “我提醒过,大臣,我对您提出了十分强烈的反对意见,而您叫我住口,还说您不想听我那一套。”真记仇呀,老汉皮。
      我决定不跟他计较:“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我苦恼地说,“我们该怎么应付呢?”
      “嗳,看样子您想点燃一支蜡烛,结果却点燃了普丁巷的面包铺。”他置身事外地评论。
      [注:普丁巷的面包铺是1666年伦敦大火的着火点,那场火灾烧毁了六分之一个伦敦——编者]
      这话对我一点帮助都没有。昨天他拐弯抹角的那句诅咒我还没有跟他算账哩!但是看看空荡荡的大楼,我不无悲哀地察觉到他也许是对的。
      更令我丧气的是汉弗莱带来了另一个糟糕的消息。英国非出庭律师协会给我送来了一份信。我叫伯纳德告诉我信里说了些什么。
      “他们强烈反对大臣干涉法律事务,并认为您的新政会造成大量不可靠的新手涌入行业,迅速增加恶意竞争,造成无法估量的恶果。万一不幸如信所言,他们将保留追究您法律责任的权利——其实这一句是废话,大臣。”他安慰地补充道,“律师们总喜欢虚言恫吓,玩弄点晦涩难解的辞藻。”
      我根本不在乎他们说什么,我的心被迷惑占满了:“他们为什么反对?”我问,“我是在为他们做好事,不是吗?”
      汉弗莱和伯纳德充满同情地对视一眼。
      “我尊敬的大臣,”汉弗莱开始说,“虽然不中听,但我不得不提醒您,律师们绝不会感激您的新政。”
      “但我是为他们着想呀!”我努力争辩道,“我减少了时间,节约了步骤,一步到位,十分方便!”
      “确实如此。但是律师们用不上这个,只有那些尚未拿到执业的人——既他们潜在的竞争者——才会因之受益。而对于已经通过层层考验的人来说,看到后辈无需受窘就能取得相同的结果,必然会心中愤愤不平。”
      “就像千辛万苦才挤上公交车的乘客,幸灾乐祸地俯视那些仍在挤的人。此时如果后面来了一辆空车,他们不会开心,反倒会对司机吐口水。”伯纳德通俗易懂地解释了一番。
      我仍然弄不懂他们的心理,但不再为此操心了,有更让人犯愁的事:十号打来了电话,来自政治处,他们要求我对今天的罢工作出解释。
      我试图告诉他们我在做一件人民喜闻乐见的事情(真的吗?我开始怀疑了),一项节约运动,一项新政策,只要忽略掉极少数自私自利,唯利是图的讼棍,我们会赢得老百姓的欢呼和选票。然后他们警告我所有的行政审核中心都设在首相的选区——确切地说,边缘选区。
      而且首相对此感到愤怒。
      我哆哆嗦嗦地放下手中的电话,盼望今天的灾难性新闻到此为止。但是——老天爷呀——绝对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我。新闻官比尔飞奔进办公室,慌慌张张地将一份私人侦探报捅到我鼻子下面。
      “您必须得看看这个,大臣。”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外面有一打新闻记者等着您的回话哩。”
      他们用大号黑体字写着标题:

      造福于女——行政大臣的新举措

      没有好工作怎么办?可以有个好爸爸。今天早上的罢工是行政大臣詹姆斯.哈克一手引发的,而他此项举措既不是处于政治上的考虑,也不是一时头脑发热。如果真要给他令人费解的行为找个原因的话,似乎仅仅是为了给他的女儿,正在等待律师执业的哈克小姐行个方便。

      “这是诬陷!”我尖叫了起来,“彻头彻尾的谎言!栽赃!陷害!造谣!”
      “您是说他们说的不是真的?”比尔充满希望地问。
      “是……也不是。”我无力地回答。
      他们说的是真的。
      这是最可怕的地方。
      我感到呼吸困难,想要呕吐。一个又一个的棍棒接连不断地砸到我的头上,我来不及反应,不知道怎么办好,我该做什么事情?要承认吗?要否认吗?要坚持己见吗?要收回成命吗?天有多高?海有多深?我震惊无比,心慌意乱,只盼着有谁能伸出援手,救我于水火之中。可是我去哪里寻找救命稻草呢?
      比尔仍然催促我赶快接待等在门外的记者们。这些无聊透顶的狗仔队正在为可能会挖出一桩丑闻而兴奋不已,个个像下蛋的母鸡一样咕咕咕咕个不停。
      “我该怎么办?”我像个精神错乱的病人一样自问自答,“没有办法,我完蛋了。”
      汉弗莱静静地看着我,其神情仿佛高高在上的神俯视庸人自扰。
      接着我抓住了他:“汉皮!”我几乎在恳求了,“你不能放任我这样不管,想想办法呀!”
      “想什么办法,大臣?”
      “如何应对……度过危机!我知道你有办法的对不对?你一直无所不能。”我搜肠刮肚,寻找各种滥美之词,“我只能指望你啦。如果我倒台,整个行政部都会受罪呀。快给我几个建议吧,我亲爱的汉皮。”
      他看上去略略松动了些:“您希望得到我的建议?”
      “是的,不,”希望这个词尚不够强烈,“我极其渴求你的建议……我需要你,汉弗莱!”
      我甚至流了几滴眼泪。当然这不是因为绝望,而是被我真诚,坦率的情绪所感染。
      汉弗莱也大为感动。“啊,大臣。”他温柔地说,“我当然不会让您去独自面对。”
      我终于赢得了朋友。

      汉弗莱迅速理清头绪,掌握了局面。
      他认为不必在意罢工和协会,只要放出消息说计划暂停他们就会满足。至于那份烂污小报,他建议我发表一份官方声明。”
      “声明什么?”
      “声明他们是一派胡言,捕风捉影,颠倒黑白,往大臣身上泼污水。您兢兢业业废寝忘食,换来的却是诬陷,诽谤,媒体工作者是否考虑过职业道德问题?当他们以虚假的指控指责时是否想过自身的社会责任?”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你是说倒打一耙。”
      “唉,我们一般称之为政府发言。”他和蔼地微笑。
      比尔插了进来。他认为虽然汉弗莱的话非常有力,但仍需一些具体事实予以佐证——换句话说,我必须明确否认那份烂污小报的指控。
      “您打算否认哪一点?”
      问得好。“我应该否认哪一点?”我问汉弗莱。
      “以目前刊登出来的话,您有四点可供选择。”
      听上去真不少。我感到有些高兴。
      “第一,您可以否认露西.哈克小姐是您的女儿。”
      我以为我的耳朵出了毛病,但汉弗莱面不改色地继续说下去。我得说,我高估了文官的道德底线:“您可以声明哈克小姐和您并无血缘关系,这正是您离婚的原因。然后我们可以指责报纸无同情心,毫无人性,无视您难以忍受的痛苦,将陈年旧事曝光于大庭广众之下……”
      我打断了他的话,我告诉他这条绝对行不通。
      “我们甚至可以让医院出具DNA鉴定。”他坚持把话说完,“您真的不考虑一下?这是最容易被人接受的理由。”
      疯了才会考虑!我强打着精神,“下一条。”
      “第二,您承认哈克小姐是您的女儿,但父女感情早已破裂。”
      这条听上去好一些,然而比尔立刻告诉我,这种借口人们不会轻易相信,我必须给出足够的证据,比如长期对露西家暴,露西长期对我家暴,吸毒,凶杀,性侵……这样他们可以用侵犯隐私的罪名指责报纸。
      “太可怕了!”我觉得我置身于疯人院之中,而这些疯子还在一本正经地给我出点子哩,“不能用正常些的理由吗?”
      “殴打丈母娘?”伯纳德充满希望地提议。
      “力度不够。”比尔一票将其否决,伯纳德看上去很失望。
      我问他们能不能说我和露西“政见不合”。这是实话,但他们认为我喝高了。
      “还有第三个选择。”汉弗莱又给了我一条出路,“哈克小姐并未通过律师资格考试。”
      我实在想不出这怎么能否认:“但是她考了,档案里有记录!”
      “重名。”汉弗莱坚定地说,“替考,提分,舞弊,弄虚作假,总之哈克小姐没有通过考试,而我们可以指责报纸危害公共利益。”
      “这关公共利益什么事情?”我问,“考场舞弊?”
      “舞弊不算,但报纸曝光逼迫政府承认舞弊就算。”
      得啦,在建议我污蔑安妮之后,他又建议我往露西的道德品行上泼脏水。不,这绝对不行。
      “那样的话,我们只剩下一种办法。”汉弗莱慢吞吞地说,“哈克小姐从未打算,将来也不可能申请执业。这样报纸对您的污蔑就不攻自破了。”
      这个听起来不错!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汉弗莱要把它放在最后一个备选。
      紧接着我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他想让我亲口堵死女儿的前程,让她这辈子与律师绝缘,露西的努力,梦想,未来全白费了,只要我对新闻记者轻描淡写地说上几句给自己开脱的话。他是在劝我当一个把女儿送上祭坛的阿伽门农呀,安妮会不会手持滴血的利剑迎接我呢?
      我绝望地恳求他们能否让我澄清事实。露西确实递交了申请,我也确实试图简化程序,但我是一片热忱,毫无私心,露西只是我的执政灵感来源,不能因为时间上的巧合就认定我以权谋私呀。我努力争辩呀争辩,直到汉弗莱叫我彻底死心:“人们不会相信的。”他说,这句话就足够了。
      他们把记者们放了进来。我试图澄清,想说出真相,我决心承受一切代价,然而我头脑一片混乱,听到自己的声音轻飘飘地在说:“我的女儿从未打算,将来也不可能执业……我兢兢业业废寝忘食,换来的却是诬陷,诽谤……”
      又过了很久,人们都离开了。
      我不想说话,不想动弹,仿佛死了一样。两名秘书忧虑地守在我身边。
      最后汉弗莱试图安慰我。
      “大臣,您换一个角度考虑。”他大有帮助地说,“毕竟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哈克小姐即使能成功执业,也必然会在业内受到群起围攻。”

      我一直沉默地坐到了下午,脑子里砰砰作响。这是我执政以来从未有过的惨败。
      但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呢?不可能是汉弗莱或者伯纳德,他们根本不知道露西的事;当然也不可能是安妮。莫非我哪位政敌窃听了我的生活并且透露给媒体?我随即又想起负责监听的大臣就是我,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一处:捅这个大篓子的人就是——
      我吗?
      我是怎么做到的呀!
      汉弗莱静悄悄地离开了两个小时又回来了,伯纳德一直陪在我身边,连午餐时间都不例外。我像个遭受了灭顶之灾的国王,损兵折将,只剩下最忠心耿耿的两名属下。
      我甚至不敢想象安妮和露西得知此事的表情,我无比期望她们居住的地方与世隔绝,最好搬到南极去。
      意料之中,下午两点的时候露西打来了电话。伯纳德试图转给我,但我怎么敢呀。我拼命摆手,又指又摇,暗示汉弗莱替我接过话筒,毕竟屋子里只有他能对付得了我的宝贝女儿。
      “汉弗莱爵士?”露西疑惑地问。
      汉弗莱一脸无奈地称呼她亲爱的小姐,向她解释说我正忙于公事。“履行女王陛下赋予行政大臣的职责。”其实我此时正抓着另外一个电话机,大气都不敢喘地监听谈话。
      然而露西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她甚至都不知道她的老爹已经封杀了她的法律之路。“好吧,那么请您转告大臣。”这孩子生疏却礼貌地说,“我得到了一份新工作,本想来向他辞行。”
      “新工作?”我惊讶地脱口而出。
      “爸爸?”露西在那边也惊诧万分。汉弗莱瞪了我一眼,放下话筒。
      我顾不上他,我的女儿正在电话另一端宣判我的缓刑呢。
      她欣喜又有些迷惑地告诉我,一个很不错的公司刚刚给她发了录用通知书,据说这个公司在资料库中看到了她的档案,认为她正是他们要找的人。工作内容清闲,年薪三万起,并且有海外公差机会。
      “他们向我保证根据业务发展,我有机会去俄国,中国,甚至可以去北朝鲜,只要他们对英国放开签证。”
      听上去真美妙,那些地方可是她朝思暮想的圣地呀。
      但这不代表我的危机已经解除,我必须确定自己安然无恙。“不想做律师了?”
      “不做了,让那些耐心过剩的拖拉鬼去在等待中消磨生命吧,爸爸。”她坚定地说,“我要做我希望的事情。”真不愧是我的女儿,好露西。
      看来我只剩下了一个小问题:“这份工作是谁提供给你的?我是说,你的新单位的名字……”
      “英国投资公司,海外行政部。”她回答。
      我突然醒悟过来。
      我凝视着汉弗莱,他一派无辜地回望我——不,我不能问他这件事他有没有在其中插上一手,我不会愿意听到那个没有任何疑问的,明确无误的答案。知道真相对我来说只有坏处,我会不得不陷于明知的不义之中,而且我也无法指责汉弗莱,说到底,他的行为帮了大忙,,几乎可以说是恩人了,这一好心的举动将我彻底拉出了火坑,不是吗?
      “汉弗莱。”我缓慢而谨慎地叫着他的名字。
      他小心地回应道:“什么事,大臣?”
      我看着他咖啡色的眼睛,隐藏在高挺的眉峰阴影之下炯炯有神,他微微皱起的鼻子,还有紧紧抿住,准备随时发一篇宏论的嘴唇……忽然觉得做出决策也许不像想象中那么困难。“我们来讨论下日程安排吧,我想,下一项工作是批准英投增加人员编制,是吗?”
      他严肃地看着我,然后,轻轻笑了。我们心知肚明,已经达成了一致意见。
      “是的,大臣。”
      《造福于民》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11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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