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颂》霜渡

1、第 1 章

　　灯火明亮的大厅里，酒宴已近尾声，先前喧闹的人声渐渐低下去，女客们有序地退出宴厅。偌大的空间，只剩下表情突然肃穆起来的精英们，然而，另一场角逐才刚刚拉开序幕。
　　漫长的静默之后坐在主位上的男子终于开口了：“我会在这里停留三天。”微冷的音质如同疏旷的玉石，清寒凛冽，不掺半分情绪。
　　凌景从压得低低的帽檐下斜着眼去看他，隔了这样远的距离，他的眉目仍旧那样清晰地延展在她的视线里，如同一袭清淡渺远的水墨，她看得再清也终究无法触碰。仿佛是察觉到她的注视，那人转过眸来，静静的锁住她，半晌，才微微翘了一下唇角，算是打过招呼了，侧身低低向身边的助手交代些什么。
　　凌景呆呆的立在这一方角落里，许久才从那悠长的一瞥中回过神来，伸手按住刚刚几欲崩裂的胸口，大口大口的喘息起来。她果然还是太嫩了点，那人不过是一道静默的目光，她就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几不可见地扯出一抹哂笑，凌景抬手压低了帽檐，不动声色地往门口移去。
　　从剑拔弩张的大厅里走出来，凌景贪婪的吸了一口外面微湿的空气，一抬手就将头上深咖色的鸭舌帽取了下来，微蜷的黑色长发在空中滑过一道飞扬的弧度后才服帖地落到她的颈后。凌景抬头看向身后凌厉张扬的“黑色帝国”四个大字，冷哂一声，将手中的帽子毫不犹豫地砸过去。等着吧，总有一天她要亲手拆了这里。凌景琥珀色的瞳仁流转这一层疏离的滟光，纤美如德莱斯顿瓷器的五官张扬而冷厉，让旁边几个本想借着酒醉上来搭讪的异国男子心中莫名一寒，几乎本能地，迈开步伐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转过第三个街口后，凌景终于耐不住性子看了一眼表，莹绿色的夜光针准确地指向凌晨三点，大概刚好是国内喝下午茶的时间了。
　　“别跟了，我现在要回酒店睡觉了。”对着逼仄的小巷深处，凌景不耐烦的开口了。
　　“凌小姐。”一直隐没在凌景身后的男子不卑不吭的从黑暗中走出来，借着微弱的灯光凌景可以看见男子秀气的鼻梁上那副无框眼镜，配上他那安定从容的样子，让人不由得想起了魏晋时白衣飘飘的谋士们，似乎也有着这样斯文无害的外表。
　　凌景微微扬起嘴角，为自己在这种时候了还能想到这些而感到好笑。
　　“我倒是没想到，他这么看重我，居然连西练你也被派出来了。”凌景掩住眸中过多的思虑开口调侃道。
　　“夫人多虑了，少爷一直很看重夫人。”西练的回答仍旧是波澜不惊。
　　这样快的改口，凌景自然听出了他话里话外变相的提醒，但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感觉这句话是那么可笑，一对原本并不熟识的男女，只因了父辈一场近似于交易的谈话，就这样被绑在了一起 ，在周遭人假意的喝彩声里，进行一场丑态百出的演出。事实上，凌景也确实那么做了，如同在放肆的笑声里近半年来的奔波劳碌都不存在了一般，她直到笑得眼泪都溢出了眼角才慢慢直起身子，清亮的琥珀色眼眸蕴着水一般的华光，不咸不淡的扫向那个自始至终都未移动过半分的黑影，语气蓦然一厉：“第一，请叫我凌景，我和莫抑还没有结婚;第二，从我出‘黑色帝国’开始，你跟了我三小时二十分，说，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西练波澜不惊的眸子终于出现一丝动容，不不由自主地肃了声音回答道：“少爷吩咐过了，夜寒露重，夫……凌小姐若是逛累了就回去吧。”
　　“若是我不呢？是不是就让人把我直接捆回去？”
　　“凌小姐多虑了，少爷并没有派多余的人来。若是凌小姐想继续逛，西练愿意随行。”
　　这样坚决么，凌景似笑非笑的瞥了一眼这个男人，心里明白若是不去见见莫抑她今晚是别想睡觉了，于是轻轻软软的扬了声音，要笑不笑道：“那就让莫抑亲自来接我好啦，我倒想看看他有多看重我。”
　　“这个，少爷现在恐怕一时走不开。”碰上这样难缠的主，西练一个头两个大，恨不能直接一棒子把这女人敲晕了拖回去交差。
　　“没关系，我就等到他走得开为止。”凌景笑眯眯地说完，作势便要懒懒散散地往路边的长椅上坐。
　　“抱歉，我来晚了。”随着一声清透淡远的男声，一只手臂有力地扶住了凌景的后腰，稳稳地托住了她的下坠之势。
　　丫个小茉莉，来的还挺快，凌景暗暗腹诽一声，从从容容地自他带着清寒的冷香的怀里脱离出来，无比清脆响亮的叫了一声：“亲爱的小茉莉，好久不见了。”说完便仔细盯住莫抑的脸，生怕错漏了他一丝异样的表情，但令凌景失望的是，那人淡远郁美的眉目始终带着温雅的笑，漆黑的两点瞳仁在暗夜里仍流动着寂寂的光华，无悲亦无喜。
　　“走吧。”凌景自觉无趣，率先迈开步子离开了那个晦暗的空间。脑海里却控制不住地浮现出第一次见到莫抑时的情景，彼时他不过是个淡雅温文的少年，如画的眉目疏冷落拓，笑闹放肆的订婚宴上他只是静坐，便将自己同这一方喧嚣隔离开来，甚至于身为主角之一的她都不免沦为陪衬。
　　“在想什么？”
　　清清冷冷的问话声自耳畔传来，凌景这才回过神，笑笑道:“我在想，像我们这样只见了两面就要结婚的人还会不会有？”
　　车厢里有片刻的冷场，就在凌景以为莫抑不会回答这样无聊的问题时，一直将注意力放在方向盘上的男子不疾不徐的开口了：“半年了，我以为你已经准备好了。”
　　想起半年前那场因为新娘出走无疾而终的婚礼，凌景不由得有些发窘，大概那一次过于任性的举动扫了不少人的面子吧，可以想见结婚后的待遇必定好不到哪去。
　　当车子在‘黑色帝国’门口停下的时候，凌景忍不住变了变脸色，不可否认，凡是跟凌优优有关的东西，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到厌恶。
　　“今天太晚了，就先住在这里，明天我再让人换个地方。”莫抑伸出温凉的食指轻轻抚了抚凌景微蹙的眉尖，开口解释道。
　　暖黄色的灯光下他含笑的眉目少有的温软柔和，不由自主地，凌景顺从地接过了房卡。
　　“凌优优来找过你了吧，”凌景一边刷卡一边漫不经心道，“我和她之间的事，希望你能一直观望下去。”身后那人离开的脚步似乎有过微微的停顿，但仅是一瞬，便恢复如初。凌景也不知他究竟听到了没有，只恐怕，即使听到了，以他的性格也不会做出任何承诺，哪怕，名义上她是他未婚妻。
　　甫一关上门，电话便震动起来，凌景抬眸看向直至四点整的大座钟，微微拧了眉头。
　　电话那一头有长久的默然，凌景静静地举着电话，并不打算率先开口。
　　“嫂子，你到了吗？”一个粗哑的男声传来，声音里有故作的肃然，显然，正主把电话转入了另一个人手里。
　　“没有，”凌景突然冽冽地笑开了，“我突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错，请告诉我家亲爱的简冽大人，我不去英国了，我得回国，让他如果方便的话就来参加我的婚礼吧，这一次我一定不从婚礼上没礼貌地提前退场了。”
　　国字脸大汉在听到电话里传来的清脆的笑声，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不由得偷眼看向旁边听到这段对话后面色如罩寒霜的男人，不知如何是好。好在电话很快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抽走，气势凌厉逼人的男人薄唇微启，冷冷的吐出三个字：“随便你。”淡薄的声音里有着砭人肌骨的寒意。
　　电话里凌景的笑声如同被按了暂停键，许久才低低呼出一口气来，声音里带了浓重的疲惫：“简冽，我想通了，或许，一切都该回到正轨上去了。”
　　挂了电话，凌景犹豫了许久，还是抽出了电话卡，和刚刚从食指上褪下来的指环一起，狠狠地扔出了窗外。
　　这一夜，那两个人同时找到了她，但愿，她的选择是对的。至于那个最好的选择，凌景想起意大利的乡间简冽灿美如新阳的笑颜，大概，早已丢失在冗长的时光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