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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我自从记事起便一直住在深山之中。
      山并不算高,却古木参天,每到春秋之际,几乎终日薄雾弥漫,从山上窥得山下,便是模糊得不真切。我曾从山下望山上,竟觉得薄雾缠绕的小山,似蓬莱仙境一般。一间竹屋,一个庭院,便是所有。陪在我身边的,只有我的爹爹,孟阔。
      儿时的玩伴便是林中各种飞禽走兽,我自幼好玩儿,爬树掏蛋,下水摸鱼,扑蝶采花。日子倒也不觉孤单。更何况,爹爹每日还给我安排许多课程,偷得闲暇便去疯玩儿一气,每每回来,衣服定是破烂不堪。爹爹也不恼,只会笑着戳我的额头。每月爹爹便会带着我去集市,买些要用的物品。我生性贪玩儿,每次都缠着他玩儿到夜深才归去。
      自小我便很是佩服自己的爹爹,爹爹喜欢穿纯黑,爱笑,笑起来似乎林间一切也因他的笑而欢快起来,教授自己课程的师傅也只有他一人,作画,写字,弹琴,吹箫,吟诗…….爹爹好似什么都会一般。那时日子虽单调,却是极其温馨的。
      年龄稍大,我曾好奇的问过爹爹,娘亲在哪里。爹爹眼中闪过一丝波澜,但很快便平静下来,想是早就料到我会问罢。他漆黑的双目,升腾起些许雾气,没有焦距,像是在回忆,“柯儿,你的娘亲,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子。可惜她没来得及看你长大便溘然长逝。若她在,她定会待你比我待你好得多。你的名字便是她取的……”
      我从未见过爹爹露出那种表情,像是历尽了沧桑,看透了生死。虽然未显露出悲怆,可眼中的痛楚多的似乎要漫出来。
      那夜,我偷偷看着爹爹在林中站了一夜,眼睛只是看着前方,背影说不出的孤寂。露水打湿了他的鬓发,轻贴在脸上。雾气,树林,黑衣男子在其中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一般静静站着,仅仅一夜,却似过了千年。爹爹一定是深爱着自己的娘亲吧。我默默想。
      自此之后,便再也没有提过娘亲。既是亡人,没有必要再挑出来让爹爹伤心。更何况,我懂,爹爹自会跟我讲起娘亲,只不过现在定然还不是时候。

      我永远记得平静生活被打破的那一天。
      那时我十岁生日刚过,已是初夏,天气也早已燥热不堪。
      得空的我照例顽劣的爬上树想抓几个知了回去把玩,却只见三五人,皆穿白袍,穿过树林,神色匆匆,竟找到我们的住处。顿时猛地一惊,十年来,从未有人找到过我们的住处。这些人又是怎么找来的,找我们又有何事。
      竹门一开,爹爹似乎并不惊讶。神色间尽是淡然,邀他们进屋,与之交谈开来。虽说我未曾怎么出过这深山,却还是识得那些人所穿虽是简单之极的白袍,却是上好的料子,脚下竟是穿的官靴。爹爹一向不管世间繁琐之事,只在这林间抚琴作诗,享清心寡欲之乐,为何会招惹到这些人。好在这些人并不像是要上门挑衅。
      跳下树,来到房前,正犹豫着要不要问问爹爹这些人的来历。爹爹却先一步发现了我,“柯儿,进来吧。”他淡淡朝我笑,我顿时心神安定下不少。“这莫不是……”一个人开口说道。爹爹扫了他一眼,他便不再讲话。
      “柯儿,这几位是朝廷来的几位大人,想叫我们出这深山,助他们这盛世江山一臂之力,你说可好?”爹爹柔声询问我。
      “柯儿不懂那么许多,只要和爹爹在一起便是好的。”我看着他的眼笃定的说。我害怕,害怕他就这么把我丢下,除了他,我便什么都没有了。
      他似是看出了我的心事,轻轻抚上我的头,“爹爹不会把柯儿丢下的,我们一起在这深山继续快活的过日子,不问世事,你可答应?”
      我点点头,又觉得不够,用力的点点头。
      “孟先生,这恐怕不妥,我们是受皇后娘娘所托,前来请先生去皇宫一聚。”一个发须斑白的老者缓缓开口,并从衣袖中拿出一块璞玉。这玉色泽通透,上面系着的红绳更衬得玉之不菲。说罢便意味深长的逼视着爹爹。
      爹爹的覆在我头上的手轻轻抖了一下,我诧异的抬头看他,只见爹爹双眼紧闭,睫毛微颤,剑眉紧蹙,脸色泛白,未曾覆上我发的手紧紧握拳,指尖发白。
      “爹爹。”我轻轻唤他。
      “你又何苦要逼我至此……”爹爹微微张开眼睛,满目哀戚。满座寂然无声。
      “罢了,那就随你们去吧。”沉默了良久,爹爹终于开口。“柯儿,随我去皇城可好?”他眼中哀戚褪去,只剩满目荒凉。
      “好。”我轻轻握住爹爹颤抖的手。
      那几个白袍人对我们态度甚好,帮我们打点途中所有吃住。我是头一次出远门,虽然知道爹爹此行大概不是出于自愿,但却克制不了自己好玩儿的天性,见着有趣的地方定要撒泼耍赖地下来玩儿一晌。爹爹也并不制止我,只是微笑听我将路上那些有趣之事讲给他听。本来我们那偏僻的集市就离皇城甚远,被我如此折腾,年末才抵达皇城。
      皇城果真名不虚传,本就热闹繁华,再加上快近元宵佳节,更是人流不息。我本想故技重施下车去贪玩儿一趟。爹爹却对我轻轻摇了摇头。即使我是个小孩子,也仍然看得出爹爹随着离皇城越近而越发严肃的面孔。见他摇头,我便乖乖呆在车上,直到车停在了高大的宫墙外。
      那里面便是皇宫吧。朱红色的城墙,高大,肃穆,仅在宫墙之外便能感觉到巨大的压迫感。驻守城墙的禁军各个威武庄严,腰板挺直,目不斜视,眼中的寒光却让人心中不由得一凛。我吐吐舌头将车子的帷幕放下,车内爹爹在闭目休息,几个月舟车劳顿,爹爹似乎瘦了些,虽总是强撑,也掩不了一脸倦容。爹爹这一路,都未曾怎么开口讲过话呢。想到这儿,心中便是五味陈杂。
      这次进皇城是为何,爹爹从未跟我明说,我也不由得有点担心。明明只是在深山中享天地之乐的,为何会让皇后请了来,我便是百思不得其解。自幼爹爹便教导我博览群书,但却从未让我了解天下事实。但民间本就是各种流言传播的地方。纵使只是每月一次下山,也偶尔会听说些当朝之事。当朝皇后,本是前朝贵妃,前朝覆灭,被皇上收为宠妃。因为诞下唯一的皇子而被封为当朝皇后。想当初,立后之时,几乎群臣反对,但皇上依旧一意孤行。想必,定是极其宠爱她罢。能让九五之尊为她拂了群臣之愿,就算会留下昏君之骂名也任性一把,她定不只是个绝色女子吧。定有其他过人之处。想到此行可以见得这般人物,我又不免兴奋起来。
      这时车停了。
      “请孟先生及其女下车,皇后娘娘正于凤鸣殿内等候两位。”
      掀开车帏,只见一身着墨蓝色宫衣,系朱红腰带,戴黑色高帽之人在车外等候。
      “柯儿,下去吧。”爹爹牵起我的手,走出车外。
      我刚下车,就愣住了,何曾见过这么宏伟的建筑。念及阿房赋,怕是阿房宫也就只是这般景象了吧。白玉阶,雕花木,朱红墙,青黑瓦,道路两旁还站满了宫娥。偷偷瞥一眼,哪个不是花容月貌,君子所求。爹爹似乎很是平静,牵着我的手,径直走过白玉长阶,踏入殿内。爹爹的手略微湿润,莫不是在紧张。可单从脸上却也瞧不出什么端倪,我也只好作罢,任由他拉着我。
      爹爹停在了帘幕前。就着日光,可以看见帘幕内坐着一个人,单是剪影却以动人心魄。纤细,柔弱,却不失大气。大抵母仪天下之人边就是要有这份气质罢。
      “孟阔,你终是来了。本宫寻了你十年啊。”声音清亮,又透着威严。
      爹爹并未作声,她便掀开帘幕,紧紧看着爹爹的眼。那眼神,是怨,是痴,是恨。
      一袭红色长袍,衬得冰肌如雪。金丝绣凤的腰带,勾勒出美好的身形。一双丹凤眼加上右眼角一滴泪痣,让人忍不住想拥她入怀。小巧的鼻子,略带血色的薄唇,更显得娇弱,惹人怜爱。看上去只像个二八年华的少女。可偏偏头顶凤冠,为她这羸弱的身躯竟添了不少戾气。只有这般绝色,才能使六宫粉黛颜色全无,让人中之龙甘愿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吧。
      我这才发现,殿内居然空无一人。想必是她令他们都退下了吧。
      “你想怎样?”爹爹终于开口。只是语气并无半分亲近,生疏甚至有些无礼。
      她听得爹爹话中带刺,愣神的痴笑开来,仿佛听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一般。
      “我要怎样?!我要你为我杀了那个男人!”
      爹爹身子一僵,“娘娘,切不可拿此话开玩笑。”
      “本宫并没有开玩笑,他杀了我夫君,强要了我。甚至还让我生下了他的孩子。此恨,你竟让我忍了十年。”她停下痴笑,眼中满是不屑和杀意。“孟阔,这是你欠我的!”
      我默默站在爹爹身旁,虽然不知他们具体在说什么,但我看得出,这当朝皇后,竟是那般恨自己的爹爹。殿内,静的能听到微风穿过雕花木窗的嘶嘶声。
      “我答应你,但你,也必须答应我一件事。”爹爹似是下了很大决心般,紧紧握着我的手。面色惨白,神色却还是淡然,长发在微风中轻轻飘动“帮我照顾柯儿,让她远离这宫廷,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爹爹!”我哀求的望着他。“爹爹说过不会丢下柯儿的。”爹爹却未曾看我。
      她这才看向我,细眉一挑,说不出的妩媚风流“柯儿?她的孩子?你果真是痴情呀。”不知是否是我眼花,她眼中竟有凄然之色一闪而过。“好,我答应你。”她转过身去,抬头望着窗外远山,夕阳西沉,给她全身染上一层瑰丽妖艳的红。
      出了凤鸣殿,天色已暗。
      “爹爹,你要去杀谁?为什么不要我了?”我拽着爹爹的袖子,忍着泪,牙齿快把嘴唇咬破。
      爹爹转过头,早已恢复了平日温和的模样,带着浅浅的笑颜。“柯儿,爹爹绝对不会丢下你的。柯儿难道不信爹爹?”
      “可是……爹爹刚才不是……”我将信将疑,泪眼朦胧抬头看他。
      “那是诓她的。爹爹不会骗柯儿,可会骗其他人呀。”爹爹露齿一笑。有点狡黠,有点得意的神色。满天星辰在他面前都黯然失色。
      我这才破涕而笑。
      “柯儿,今日乃是元宵佳节。去街上玩儿玩儿吧。”我哪里还等得及,拽着爹爹就往街上跑。爹爹只在身后宠溺道:“慢点,无人与你抢。那么猴急作甚。”
      可是,第二天醒来,爹爹,却已与我生死相隔。
      元宵节,皇上于凤鸣殿陪同皇后共度佳节。却不想杀出一黑衣刺客,武功高强,招招夺命,幸而禁军及时赶到,刺客死于乱箭之下。后经查明,刺客乃前朝将军孟阔,前朝覆灭后,了无踪迹,时隔十年,意欲刺杀皇上。幸而皇上有天神庇佑,逃过此劫。前朝余孽,不可不防呀。
      我本以为爹爹出门去了,想趁他回来之前再出去疯玩儿会儿。没想到皇城街头巷尾竟都流传着这样的谣言。我顿时面如死灰。爹爹怎么可能会死呢。再说,爹爹才不是什么前朝大将军,他只是在深山中隐居的普通人罢了。一定我回客栈就能看见他了。强忍着眼泪,我飞也似地跑回客栈。
      在客栈中,等着我的,不是爹爹,而是面蒙白纱的女子。
      “皇后娘娘!”褪去了大红宫服以及凤冠的她,更似一个待嫁少女,眉目含情,弱柳扶风。此刻我却无暇欣赏她的美。“爹爹呢?!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她愣怔了一会儿,“确是她的孩子,说话竟是一般的口气,没有半点教养。”说罢啜一口清茶,不疾不徐地说:“你爹爹昨日死在了皇宫中,怎么,你没听市井间的传言吗?”
      我脸颊通红,目眦欲裂,“不可能!爹爹不可能死!!他答应了我不会丢下我的。”
      她抬眼,眼中盛满戏谑的笑意“怎的,还要我把他的尸首给你看看?可惜,万箭穿心,惨烈了点。”
      我抬手将满壶茶水泼在她脸上,茶水顺着她的面纱缓缓滴落,眼前这个楚楚可怜的女人却是蛇蝎心肠。她也不恼,甩手出去,临走之前,冲我粲然一笑,“是我要皇上将禁军布置在凤鸣殿内的,你那傻爹爹竟真的去了。哦,还有,你的娘亲,也是我害死的。不过,答应了你爹爹送你离开皇城,马车便在下面,切莫让人等急了。”说罢翩跹离去。
      我却如木头一般呆立在那儿,噬骨的寒冷包裹着我,怎么被弄下去的,怎么送出皇城的,怎么会到深山中竹屋的。我皆不知。
      爹爹,死了,被那个女人害死了。
      娘亲,也是被那女人害死的。
      这世上,只剩我一人了。
      只剩我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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