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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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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金紫金兽香炉里喷着细细的烟,熏得殿内暖而腻人。
平城从噩梦里惊醒,守夜的宫人听到动静,匆忙走进殿内,问,“姑娘,您没事吧?”
“把香掐了。”平城醒来之后毫无睡意,她倚在床边,声音清冷的吩咐。
宫人应了声“是”,掐灭香炉里的香后悄然退下,掩门而去。
“谁?”
不知过了多久,平城听到有响动,厉声回头,入眼是玄色绣金龙纹衣裳,她微微一怔,觉得自己尚未从梦里清醒,双手用力握拳,指甲嵌入肉中,有微微的钝痛,才惊觉手心都是汗水。她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只是顺从自己的心意,缓缓抬眼。
他------似乎清减了许多。
姜珩望着面色苍白的平城,柔声问道,“做噩梦了?”
他的声音如同重锤,让平城从前尘旧事里惊醒,不知是恼他还是恼自己,她低头,声音冷淡,“出去。”她的态度让他本欲安抚的手停在半空,他颓然后退,摇头苦笑,“你即答应回宫,就没有一辈子不见我的道理。”
她低着头,他看不到她的神情,只觉得那样的姿态单薄而孤绝。
“赵郕已经安顿好了,你放心,豫王不知道他的身世,且有碧心在,他会被妥善照顾的。”姜珩坐到她的面前,声音低沉,“祈山的日子太过苦,你总不能在那守一辈子。”
当日为了护住赵诤唯一的血脉,牺牲了多少人的性命,赵郕一出生便被寄养在普通百姓家,这三年她守着这个秘密,甚至不敢过多的去关注,生怕引起他人注意,“你可真有本事,郕儿的事我们瞒得密不透风的,都能让你给查到。”
“我只是想要你回宫。”
“其实你要做的事,并非非我不可------”
他伸手拥住她,那般的小心翼翼,生怕一松手一切都是空,“平城,我后悔了。”
他说他后悔了,可是她不知道他后悔的是什么?!
她试图挣开他的怀抱,可越是挣扎他拥得越紧,灼热的气息如此近的在耳边萦绕,她几乎要乱了分寸。
“我后悔了。”他重复着适才的话,她的手在挣扎中摸到了枕下冰凉坚硬的利器,“出去。”
寒光骤闪,那匕首已架在她的脖子上,袖子随着手臂上扬而落下,露出一截皓腕,寒光衬着雪白肌肤,她的手用了十足的劲,颈上微有血痕。
白日遇刺,她的手掌被割伤,此时她正用受了伤的手握着匕首,因力气太大而扯动伤口,掌心里渗出了血珠。
那一瞬姜珩神情复杂,“你在防什么,随身带着匕首?”
外面的风忽然大了起来,雕花镂空的窗“啪”的一下被吹开,白日还天朗气清,到傍晚就开始变天,这阵风倒仿佛催起了雨似的,不过顷刻功夫,外面雨势渐大,只听得大雨落在檐上屋顶“噼啪”的响,银线似的雨丝夹在风里穿过窗户飘了进来。
殿内的纱帘随风摇曳,凉意直直钻进心底,他趁着她松懈的瞬间,夺下她手中的匕首。
她颓然闭上双眼。
似乎过了很久,久到姜珩以为她倦极睡下,却听到她开口,“我梦到皇兄浑身是血,我的手也都是血,所有人都认为是我和你串通好的------”她断断续续的说着,声音哽咽,“皇兄肯定对我失望极了,可是临到头他都还为我着想,留下那道禅位的诏书。”
“你皇兄这么疼你,他只是来不及告诉你他不怪你。”
她一反常态的温顺,任由他拥她入怀,安静绻在他的怀里,她喃喃问道,“真的吗?”
姜珩点头,“当然。”
那夜之后平城就病了,起初只是咳嗽,最后高烧难退,缠绵至入冬。
“赵姑娘,该喝药了。”崔盈端来熬好的药,说道。
呛人的药味用再重的香也掩不掉,平城微微蹙眉,她现在闻到这个味道就烦心,语气也不是很好,“先搁着吧。”
这样的情形崔盈见怪不怪。五个月前她被调来章慧殿,刘姑姑一再叮嘱她们将殿内外打扫干净,但不许动这里的任何摆设。其实章慧殿一直都有人打扫,干净得随时都可以住人进来,不过刘姑姑还是不放心,待她们打扫干净后又仔仔细细的将殿内的每一个角落检查了一遍,崔盈好奇的问刘姑姑是哪宫娘娘要搬进来住,刘姑姑讳莫如深。
三日之后,崔盈才知道,搬进来的并不是宫里的娘娘。她清楚的感觉到这个高傲而清冷的女子从出现的那一刻起,对周遭的人和事始终带着深重的戒备。内廷总管徐典小心翼翼的伺候着,听说是回宫路上遇到刺客,章慧殿内外因此加派了卫队,徐典的态度几乎就代表了今上的态度,章慧殿的宫人顺应时事,争相讨好这位新搬进来的女子,诸事都十分殷勤。
“还是没有喝药?”
合上大殿的门,崔盈看到阿绿朝她走了过来,她摇了摇头,低声道,“这赵姑娘奇怪得很,我瞧着她自己像是不想这病好起来。”倒是难为了太医院的几位主事,天天胆战心惊的提着脑袋殷勤往来章慧殿,也实在寻不出这久治不愈的病因。
若是病人忌医,那再好的药也无用。
阿绿脸色一沉,斥道,“别乱说话。”
昏昏沉沉中似是睡了一觉,醒来时侧首便看到依旧搁着的药,平城吃力的支撑着坐起,单薄的衣裳使她显得更加瘦弱。她赤脚下床,端起那碗药朝窗边走过去,慢慢倒入盆栽中,呛人的药味让她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一手用衣袖掩住口鼻,动作缓慢而神情专注,仿佛在做一件极重要的事情。
“你就是这般糟蹋自己的身子?”
她太过于专注,以至于姜珩何时进来都不知,却对他言语间莫名其妙的愤怒感到好笑,她慢悠悠搁下碗,回道,“我自个的身子,不劳陛下费心。”
她始终端着疏离冷漠的面孔,姜珩望着她苍白的脸色,忍不住问自己,是否太着急,残忍的逼迫她时隔三年重新面对这满目全非的家国,可说出口的却又是另一番话,“我关心的是你答应我的事,她应已知你回宫,过几日寿辰,就该回来了。”
“放心,我既已答应,就没想过要逃避。”她只是一时心结难解,望着章慧殿一切如旧的摆设,无法说服自己殿外人事已非,江山易主,周室四百年基业分崩离析。她的手还握着空碗,腕骨的颜色几与手中的瓷碗融为一色,透骨的凉意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紧抿的嘴角扬起了一丝不可查的弧度,语气讥诮,“想必你也派人查探了,那日行刺我的,是大周的旧臣。”
太医说平城这次的病是气血攻心,他也隐约猜测是因为刺客的事,她果然都知道了。派出去查探的人来禀报时,姜珩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前朝旧臣最终下狠手刺杀他们的公主,那样的仇恨,比之平城于他,怕是不相上下。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恨我吗?”平城笑得凄凉,一点说话的机会也不留给姜珩,“不肯归顺的赵氏宗亲在三年前的宫变下或死或流放,唯有我好好的活着,现在的太后是我嫡亲的姨母,而皇帝------你差一点就成了我的驸马啊!当年你们使的好一场反间计,他们至今都拿我当罪人一样看。也对,通敌叛国,弑君矫诏,这在哪朝哪代,上至贵戚下至庶民,都是罪无可赦的。”
他于她心中,也早已是罪无可赦了吧。
这是一场明知会两败俱伤的赌局,他却心存侥幸。
恍惚是永徽三十五年的上元,姜珩随同养父淮庆王赵暨入京朝觐,阖宫饮宴上他第一次见到平城,安静的坐在王皇后的身边,脸上始终带着微笑——十四五岁的年纪,却十分合格的表现出一位皇家公主该有的雍容华贵和端庄娴淑。
永徽三十年淮庆王以清君侧之名起兵,大军在守卫永安的天堑睢河处遭受前所未有的挫败,损失惨重。闵帝仁德,宽恕了淮庆王,并有意将自己最宠爱的女儿嫁给他的儿子。酒过半巡,也不知是谁起头,关心起淮庆王世子的终身大事,赵暨给姜珩使了眼色,姜珩搁下手中酒杯,大步走到大殿中央,朝闵帝的方向跪下,在座诸人纷纷朝他望去,一时鸦雀无声。
他朗声说道,“臣姜珩,求尚平城公主。”
这场婚事,本是私下约定好的,姜珩御前求尚,众人乐见其成。后来姜珩在宫中住了数日,私下曾远远又见过平城一次,她正和宫人们嬉闹,举止活泼俏皮,间或传来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与那日殿中之人全然不同。
那是姜珩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平城的笑容。
“我让碧心进宫来陪你吧。”他说道。
熟料她一口拒绝,“不,将郕儿寄养在赵谈府上已是迫不得已,至少要让碧心陪着。”
“你并非为赵郕活着的。”
“郕儿若有何意外,我死后还有何面目见赵家的列祖列宗。”她知姜珩的关心仅仅只是因为彼此的交易,她不过是他盘棋里的一子,然则她尚要倚靠他来报仇,缓了缓语气,道,“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办好,你只须保证郕儿的安全便可。”
他冷硬回道,“那便好,我的事不想再拖,你尽快将自己的病养好。”
姜珩走后,平城将药碗摔碎,门外候着的宫人闻声而入。
平城说,“不小心打翻了药,你再端一碗进来。”
平城按时喝药,不几日精神便大好,太医们终于松了口气,仍不厌其烦的嘱咐她调养好身子。这日送走太医,平城起身披了件外袍,坐在章慧殿外的走廊上,大雪簌簌的落着,没完没了,许是喝过药的缘故,坐了一会儿,眼皮便有些重,她闭眼小憩,身旁的宫人轻声说道,“姑娘,外头天冷,您的病刚好,吹不得风。”
平城一动未动,过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入宫多月,一直是这宫人在旁尽心侍候,这让她总是想起碧心。碧心从小就陪在她身边,十几年没有分开过,就算当初她执意守陵,她亦相伴左右。
那宫人回道,“奴才叫阿绿。”
“姓什么?”
“奴才姓冯。”
“哦。”平城缓缓睁开眼,眸中似有水色朦胧,像是想起了某些久远的回忆,声音绵长柔缓,如同叹息,“冯姓在淮庆可是大姓。”
说起故乡,阿绿大了几分胆子,问道,“姑娘可去过淮庆?”
平城摇了摇头,淮庆在永安的南方,相隔万里,听说是个温山暖水的所在,“听你这口音,倒像是淮庆人?”这么多年,姜珩说话,也依然带着淮庆口音,是一种南方特有的慵懒随性。
阿绿道,“奴才的父亲在军营里谋职,三年前军队打到了永安,父亲被留在了这里,奴才就跟着家里人迁了过来。”
正说着,忽然听到外头有些嘈杂,平城道,“怎么这么吵?”
“今日太后回宫,各宫来往寿康殿,大半要经过这里。”阿绿解释道。
太后?平城侧首望着漫天雪花,伸手去接,大片大片的雪落在掌心,不一会儿便化了,她盯着空无一物的掌心,发了许久的呆,忽然紧握着手掌,像是下了某种决定,缓缓开口,“过几日便是太后寿辰?”
“是啊,不过太后不喜奢华,历来寿辰都只是------都只是宴请各宫妃嫔。”阿绿听出了平城语气里的兴致,一时嘴快说道。当她意识妃嫔这个敏感的字眼对于身份不明的平城可能略显尴尬,声音逐渐变小,甚至有些忐忑不安。
不过她的担心似乎显得多余,平城神色平静如常,不为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