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殁红莲》雪衣鸢尾

50、四十八、良人

　　天已微凉，我却在他温暖的怀抱中醒来。下意识地睁开眼，看见他的面容近在咫尺，点星眸子含着笑意对上我的视线，连忙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过了半晌，却觉得他在我眼皮上轻轻吻了下。我又羞又恼地睁开眼睛，嗔道：“你还逗我。”
　　沐风轻轻笑了声，在我耳边显得格外清润。我觉得昨夜睡得极为安心，萎靡疲倦尽皆不见，却蜷缩在他怀里不想动弹。沐风的眼里有奇异的笑意，道：“瞧你像只小猫儿。”
　　“难得偷懒么。”我低低说道。
　　“不饿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他笑了：“那就多赖会儿吧。”
　　我看他的指端，正绕着我一缕发，便也绕了他的一缕在手上把玩，一边缠一边笑道：“小时候默痕总说我看似沉静温和，底子里却有股疯丫头的潜质，将来怕是很难嫁得出去。我也笑他，终日除了练习术法就是读书，一天下来也没几句话，就算有姑娘心仪他，怕也得活活被他闷死。”我望着他的眼睛。“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这样任性，只想独占你，才不要一个死了五百年的女子和我抢。”
　　“她不会的。”他唇角漾着笑意，黑色的瞳仁中也有一点苦。“她对我只有兄妹之情。”
　　“还好，不然我是一定抢不过她的。”我压着心里的苦涩，吐吐舌头笑道。“不知道那个倾昕有什么好的，值得雪刃为他那样付出。”
　　“不是因为他好，才值得……”他放开我的发，目光飘向窗外，看的却不是那景。“师兄对雪刃，一直以来也是很宠溺的。”
　　他的话没有说完，我却听懂了。
　　只是他的宠溺，从来都不是那骄傲的女子真正想要的。
　　“这里是你从小长大的地方吧。”我伸了个懒腰，闲闲地道。“给我讲一些你小时候的事吧。”
　　“好。”
　　他温柔地笑，我却压下鼻尖的酸意。青丝在指上密密缠绕，透过露出来的一簇，可以清晰看到窗外映进来的阳光。
　　他的发，开始褪去原本那样美的颜色。
　　是什么时候这样挂心这个男子？从那惊艳的初见，我渐渐习惯他的形影不离，他的沉默安静。他懂我，性格清冷的男子，面对我却始终是那样柔和的姿态。即使我夺去了他的爱人复生的机会，自私地将他捆绑在原地，他却从未有半句怨言。
　　他曾说，我就是她。
　　可如今，他是否已经看清我与她的不同？
　　清晨醒来看见的他的背影，困顿时感受到他无言的守护，他的微笑，他的沉默，早就成为我心上无法消磨的印痕。
　　原谅我这一点自私。
　　“有史以来，灵力者散布民间，术法的使用混乱不堪，使用术法危害人间的事情屡见不鲜。师父是天生的出色灵力者，他的灵力，属风。因而，他可以借着风力自由翱翔。我也是天生的灵力者，但我父亲却极为厌恶这些怪力乱神，只要我稍稍表现得和正常人有异，就能惹得他雷霆大怒。”
　　“你父亲也是怕你受到排挤吧。”我咂咂嘴。
　　“我那时年幼，当然想不到。直到家破人亡的时候，早有预料的父亲命下人带着我，去找墨园老人。那时候师父行事不若后来那般低调，倒也有迹可循。带着我逃亡的是父亲的得力干将，我们一路遭受追杀，找到师父时，他已是奄奄一息，仅凭着一腔狠气，不愿辜负了我父亲的嘱托，才支撑到那时。师父收下了我，他也就溘然长辞。”
　　他娓娓说着，我便静静听着他们的那一段传奇。
　　早觉出灵力应有本质之分。例如我的灵力属水性，而倾雪刃属火性。沐风和倾凡同样是风性，因而可以借风自由翱翔，令人分外羡慕。
　　借了灵力与倾凡同属一系的光，沐风自小便受到倾凡的喜爱，对他也分外照顾。
　　他的父亲，竟是史书中浓墨重彩被记述过的人物，以全族归顺君家的黎世。按着道理，他也是该唤君昕一声少主的。他早听过他的名头，知道他是怎样早慧聪颖的少年，却是怎么也没料到，日后，他会成为自己的师兄。
　　跟着师父安安静静地过了两个月，伤痕虽然无法平复，终归得到暂时的安静。一日，师父却唤了他来，带他见了两个人，嘱咐他要好好照顾。
　　虽然入门晚，昕的年纪却是比他大的，他也只好不情不愿地唤他师兄。但那个意外多出来的小师妹，却是他从来没见过的。
　　第一眼看到她时，他摇摇头，叹道：真是个平凡的小丫头啊。
　　他满门荣华，即便身边不起眼的小侍女，也都是些清秀的美人坯子。乍一看她，一头红发乱七八糟，身上血迹斑斑，那伤连他看了也觉得触目惊心的。她却只是倔强地咬着下唇，不喊一声痛。
　　他问过昕，她叫什么名字。少年只是温和地笑，摇摇头道，她没有名字。
　　那时，他还看不懂倾昕眼底隐藏的那一丝黯然。
　　他们都随了师父的姓，师父为她起名雪刃。这是个极其凶的名字，他曾觉得不适合女孩儿用。师父却意味深长地笑着，说道，名字并不重要。
　　某日，他经过后院，却看到小女孩儿坐在高高的龙血树上，晃荡着两条小短腿，低低地哼着歌。树下，温和的少年倚树而立，卷一片叶子，吹着简单的曲调。
　　“看来倾昕和雪刃，是有一段你也不知道的过往啊。”我喃喃道。
　　沐风一笑，没有否认。
　　“那时，我只觉得这女孩儿好像是山野里生的草木精灵，不引人注目，却那般的倔强，活泼，聪颖。她的灵力是火性，我早就知道。师父却担心她心中凶戾太重，控制不住灵力引起反噬，打算等她长大些再传授她术法之道。她便只跟着师父修习剑技，待到她十五岁时，我和倾昕都已不是她的对手。”
　　“可惜我天生不是练武的材料。”我自言自语道。
　　沐风抚了抚我的发，微笑：“你又何须与她比？”
　　“你曾说过，君家与蒙潼侯白羽相斗，最后落败，君昕才会落得那样下场。雪刃一定是被卷了进来，君昕才会那样维护她。”
　　“是。”沐风笑得风轻云淡。“那时阿昕话不多，对雪刃的宠溺却是连我也看得出来的。我以为他是真心对雪刃有情，自然不会去破坏两情相悦的好事。如果，如果我知道……”说着说着，他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英气的眉紧紧皱了起来。
　　我食指轻挑他的眉间，想将那蹙成一团的眉抚平。“世间哪得预言法？如茶那般代价的预言，我可是不愿用的。”
　　说着坐起身来。说了半天，日头已经高悬，几近正午，我的肚子也咕咕地叫起来。我打趣道：“你不用吃饭，我可担心会饿死。”
　　“我去为你找些野味来。”沐风整理了下衣着，便起身准备出门。
　　我微笑着点头。
　　看他的身影出了门，我下了床，走到荒芜的小院中，默默蹲下，去拔地上的荒草。半晌，背后传来一个声音：“你倒是悠闲，白靖已经增了兵去伐天佑，君易瑶却受崇帝那昏君的掣肘，正是焦头烂额。”
　　我听出茶的声音，微笑着回头，问道：“若是倾雪刃回归，能否改变这一局面？”
　　“雪刃不是神。”茶淡淡道。
　　“可倾昕却不会放手。若说天家与倾昕有着什么秘密的交易，雪刃一定是块极重的砝码。倾昕盼着倾雪刃的回归已经太久，若是君易瑶把握不好这个度，怕是会引火烧身。倾昕不是她控制得了的人。”
　　“这天，也是时候变一变了。”
　　我嫣然一笑。“如果倾雪刃回归，倾昕没了后顾之忧，会惹出怎样的风波，我倒是很期待。”
　　君易瑶或许也能成一方霸主，但她性格里不该有的柔，迟早会成为她的弱点。在发觉我知道了所有的真相之后，她没有立刻对我痛下杀手，强制让倾雪刃回归，已经可见一斑。
　　况且，我也真的累了。
　　“你以前既然能挽救沐风即将消散的魂，养了他的魂那么多年。他如今的状况，我不信你没有办法。”
　　茶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你这是在托孤？”
　　茶一语道破我的心思，我的心头反而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是，我自私占了他三天，已经够了。明日黄昏，请你帮他，继续养着他的魂，直到倾雪刃归来。”
　　茶沉默片刻，轻轻道：“我从前一直觉得你不及雪刃坚强。”
　　我笑了笑，不再看她，转过身去：“我会放他走。”

　　沐风回来的时候，鬓发略有散乱，手里提着一只山野兔。那兔子还是活的，被他提着耳朵，在他手中奋力蹬腿挣扎。我瞥了他一眼，摆手道：“我可是从小娇生惯养，不会干烧烤这样的事情的。”
　　“当然让我为您代劳，主人。”
　　他这一声玩笑般的主人叫得我心神迷离，双颊绯红，不敢看他。他笑出声来，在院中堆起我在附近捡的干柴，我喊道：“我的灵力可是水性，不会生火的！”
　　他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早料到了，从村里借了过来。”
　　沐风心思细密，连盐巴也借了来。将兔子处理处理，就要上火烤。我看着他满手的血迹，叹道：“你这样风姿的人，还要为我做这些事情，真是难为你。”
　　他轻轻说道：“我手上染的血远比你想象要多。”
　　我爽朗一笑：“我知道的，跟着天佑帝打天下的人，哪能没背着千万条人命啊？不过你放心，我造的孽也不算小了，下了炼狱也能陪着你。”
　　他轻轻骂我一句：“乌鸦嘴。”专心地烤兔子去了。
　　不到半晌，兔子被烤的焦黄，肥得冒油。他小心地用灵力在手上化成刃割肉，割了一片，递到我嘴里。我嚼了两口，当真是家里吃不到的滋味，叹道：“杀鸡焉用牛刀，杀兔何必用灵力啊。”
　　他轻描淡写地说：“反正以后也没机会用。”
　　口中的肉突然有些生硬难嚼。我扯着笑脸，道：“下午我们要做什么呢？”
　　他微笑望着我，一副“任君宰割”的样子。我叹气道：“你出主意好不好？”
　　“山中有处瀑布，我领你去看。”
　　我摇摇头。
　　他有些迷茫，想了会儿，道：“我们在院子里，将草都除了，去后院找那棵龙血树。”
　　我又摇摇头。“那些都等明天再做。我累得很，一点都不想走动。”
　　他苦笑着：“既然你累，难道今日我们就窝在床榻上，像两头小猪一样盖着被子说话，岂不无趣……”
　　他话还没说完，我就欢呼道：“好，就这样！”看他目瞪口呆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跳起来勾住他的脖子。他无可奈何地将我抱了起来，进了屋。
　　躺在他的怀里，真是无论多久也不会觉得腻的。我低声道：“早就想过，以后遇到合我心意的良人，我便天天腻着他，到他烦为止。可惜，你是没有这个福分啦。”
　　“这倒真是天大的福分。”沐风忍俊不禁，由着我胡闹。被他清若玉华的气息包围着，我缓缓闭上眼睛。
　　你可知，你便是我心仪的良人。尽管我早已看不清世间扑朔迷离，是你让我有勇气暂时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