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小孤城-上 ...
-
雕花床栏,漆木圆桌,油灯的火光微微摇曳。
嘉木缓缓睁开眼,朦胧间看到的就是这一切,虚虚实实中她还错以为自己身在长安,却在下一刻又倏地惊醒过来。
坐起身,环顾四周,眼前的情景让她一时有些混乱,这床,这桌,这灯,甚至是这房内的所有装饰,明明就都是汉家之物。
可此时的她,倘若真还活着,不是也应该身处胡风盛行的西域地带么?
思杵间,房内走进来一人。
嘉木抬起头,因为逆着灯光,他的脸上隐隐有些氤氲色,眉眼不甚清晰,只是那冷若寒冰的眼神,饶是在阴影中,也无法让人忽视。
她认得那眼神。
“是你。”嘉木几乎是很笃定地开口。
他并未立刻回答,只是一步一步走到床前,淡淡问:“醒了?”
他的声音,如同他的眼神一样,虽然不至低沉,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温度。
嘉木想起沙暴之中,抓住自己的那双像是来自地狱间的手,禁不住问:“是你将我抓来的?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小孤城。”他回。
两百多年前的《大唐西域记》中,玄奘大师有提及一处名为小孤城的地方。城中居民仅仅三百多户,是当初为突厥掳去的汉人,后来众人纠合逃离,占据此城,取名小孤城。三百多户,一千余人,在茫茫大漠,异族领地之中,生存如何艰难?可想而知。故自称小孤城也就不足为奇。
只不过照描述,小孤城不是应该在更往西的地方么,怎会……怎会在坳泽附近?还是说,那场沙暴已经将她带离了千百里?
嘉木抬头盯着咫尺间的人,似乎想从他的眼睛里找到一些蛛丝马迹的答案,可除了一片清冷,她什么都看不到。
“你从长安来?”他的眼神一直没有离开嘉木,只不过这眼神不含半丝情绪,就像他看着这个人,如同看向一株植物一盏灯,没有任何区别。
嘉木方才意识到他同她说的是汉语,而他的口音中竟然还带着些长安的味道。虽然还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如何,但这对离乡的人来说,却有种天然的亲近。就算是他整个人散发着寒冷如冰的气息,嘉木也觉得心头一时间好像暖了一暖。
“是的,我从长安来。你到过长安,还是……你本身也是长安人?”他乡遇故知,嘉木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热切。
“长安是什么样子?”他终于将视线移向别处,若有所思的样子,淡淡的问话直接将嘉木的想法否认。
嘉木有些黯然地垂下眼。倒不是因为知道他并非长安人的缘故,而是要让她如何描绘长安的模样?那仿佛已是恍若隔世的事情。
在梦里,长安是举袖为云的花柳繁华地,可在眼前,她能回想起最多的,还是最后那个夜晚,仿佛无休无止的哭喊和猩红。
嘉木摸了摸腰间的竹笛,犹豫了片刻,终是慢慢抽出来,自言自语般道:“我吹一首曲子,或许就能够想象出长安的样子。”
她并不是要在这个陌生人面前卖弄才艺,只是此时此刻,她真的有些怀念她的长安。
忆长安,百多年前的李垣,忆的是大唐盛世中的长安城。那时候的他,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天朝也会走向末路,夜夜笙歌的长安城会变成血流成河的炼狱。如果是这样的长安,他漂荡在西域的灵魂,还会不会想回去?
房中的灯火,在笛声中微微跳跃。幽静的室内,让这乐曲显得更加凄婉。嘉木微闭着眼睛,曾经她听这曲忆长安时,只堪堪体会到些思念情怀,可现下,终于是感受到这曲中暗含的孤寂。
流云他们,此刻会在哪里?
良久,一滴迟来的清泪,从嘉木眼中慢慢流淌而出,滴入手中竹笛的音孔内。
笛声戛然而止。
嘉木缓缓睁开眼睛,却见站在床前的人,望着窗外的月亮,并无任何表情,但又像是陷入沉思之中。
过了许久,他才转过头看向她,淡淡问:“这首曲子,是叫忆长安?”
“嗯。是曾经出使西域的探花李垣所作。”虽对于他说出这首曲子的名字,有些意外,但嘉木还是下意识地为他解释,沉默了片刻,又道,“这首曲子将长安城诠释地很好。那个时候的长安城大概就是这个样子。”
他嘴角微抿一下,似笑非笑,语气依旧清冷:“我对音律没兴趣,自是听不出其中的意境,也感觉不出长安城的样子。”
“可是……你刚刚明明在听?”
他背过身,走到窗前,幽幽回:“我只是觉得……这曲子似乎有些特别。”屋内重归死寂,过了片刻,他又忽然转过来,道:“你休息罢。”
嘉木这才想起自己的处境,刚刚太过陷入忆长安给她制造的遐思,让她将一切现实都忽略掉。
“你将我带来这里,到底是做什么?”她的声音终是有些忍不住的急促。
“人祭。”他答的言简意赅,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
人祭这种习俗,多发生在巫风盛行的蛮夷之地,嘉木也略有听闻。可是,这小孤城不都是汉人么,怎会有这种蛮俗,又为什么……要用她做人祭?
她从床上跳下来,看了看房间四周,还是有些不可置信,只能犹疑着问:“为什么?”
“你看看窗外那颗紫微星。”他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只伸手指了指窗外。
犹豫了片刻,嘉木还是走上前,望向天空。
西域地带,天地间距离,似远又近,星河璀璨无边,那颗仿佛吸收了日月精华的紫微星,煞是闪亮。只不过……一直指着北方的星,却似乎在隐隐流动着。
这……怎么可能?
“正如你所看到的。这是座流动的城。”
嘉木曾经听说过大漠之中,有流动的绿洲,可那也不过是沙进水退的缘故。而一整座流动的城,这在世间根本就不可能存在,除非真的是有传说中的巫咒之术。
难怪……难怪这小孤城,会出现在坳泽。
“小孤城绿洲面积太小,倘若一直停在一处,很容易就被风沙吞没,因此只能靠着不断流动,摆脱被毁灭的命运。”他说着,忽然转过身,对向她,“你是不是在想,一座城到底怎么流动?”
嘉木有些讷讷地点点头,他倒是挺懂得她心里的疑问。
“是灵风玦。”
“灵风玦?”
“那是远古时代,天神帝江留在天山的一块玉玦。它不仅有驱动绿洲,令城镇移动的魔力,也能使河流重现,枯木重生。只不过,这灵风玦每隔几十年,都会听从天意,选出适合的人祭神,只有这样,才能延续它的魔力。”顿了顿,他接着说,“也只有这样,小孤城才能在大漠之中继续存活下去。”
嘉木心下一惊。不可能!这……世间怎会真的存在这种魔物?除了流云,她一向连黄老之术都不怎么相信,让她一时间接受这种邪说,岂不是让她坚守了十几年的世界观都没了葬身之地。
“前些日,巫师夜观天象,算出会有四人经过坳泽,其中唯一的女子,便是灵风玦选中的人祭。”他的语气极为寻常,仿佛口中的人祭,跟杀戮,跟死亡,毫不相关。
嘉木转头,对上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孔。除却那双清冷眸子,这俊朗非凡的容颜,其实隐约间还带着些书卷气,如此容貌之下,怎会装着一颗如此残虐冷漠的心?
或者,他……根本就没有心。她忽然有种想用手抚上他心口的冲动。
但最终,嘉木也只是握了握拳,并没有任何动作。这种时候,她实在没有心思去了解一个陌生男人有没有心。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过了许久,他终于转身走了出去。
到门口时,沉默良久的嘉木,还是忍不住低沉开口:“我不会做你们的人祭。”
他并未转身,只是顿了顿,才回道:“在小孤城,没有你选择的权利。”
如此平静的回答,让隐忍许久的人,终于有些慌乱。
除却这三个月,虽然嘉木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是即使爹爹严初远,也绝然不会对她说:你没有选择的权利。
这样的话,怎能不让她怒发冲冠。
她转过身冲到他身后,用尽全力抓住他的手臂:“你到底是谁?你凭什么主宰我的生死,又凭什么决定我的人生?”
说完后,嘉木觉得自己这话有点像戏里的对白,矫情得顿时让她心底都寒了一寒。
而他却似乎没有发现她的矫情,只是慢慢转过身,像是在咀嚼般重复了一遍这两个词:“生死?人生?”
随后轻易甩开她的手。
嘉木本以为,他甩开她的手就作罢,哪知忽然又伸手钳住她的脖颈,力道大得让她几乎瞬间窒息。
但其实他并未发怒,只是依旧用那冷清的眼神盯着她,声音幽幽如同寒冰,“那你告诉我,什么叫生死?那滋味是不是就像现在这样?什么又叫人生?是不是就是人们常说的贪恋痴嗔?可那是什么感觉,你能不能告诉我?”
他终于还是放了她。
嘉木的一张脸因为刚刚的窒息,涨得通红,得到喘息,便大口大口呼吸,似乎是要将刚刚失去的空气再补回去。
“你说的我都不懂。我只知道,让这座小孤城存活下去,是我唯一的使命。而成为人祭,便是你接下来的命运。不要企图逃脱,也不要指望你的同伴会来救你。这是座流动的孤城,除了小孤城的城民,没有人会轻易走出去,也不会有人能随便走进来。”
嘉木呼吸稍稍顺畅,抬头瞪着他,却不知道用什么语言驳他,只是像穷词般喃喃道:“你……根本就不是人。”
他不是人,他根本就是个失去心性的魔鬼,还是个脑子有问题的魔鬼。
这所谓的小孤城,根本就是一个人间地狱。
他冷笑一声,声音依旧没有任何情绪:“你说的没错,也许我真的不是人。”
罢了,也没等她再说什么,便推门而出。
砰地一声,门重重被关上,门内门外,仿佛阴阳两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