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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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一个怪物。
他住在黑色的山上，没有邻居，没有朋友，没有人说话。于是寂寞的怪物变成人的样子，偷偷地跑到山下的小镇，偷看人们在广场上围成大圆圈跳舞。那是收获的季节，忙碌了一年的居民们聚集到小镇的中心，把喷泉都灌成廉价的麦酒，男人们痛饮，女人和孩子们歌唱着一年一度的节日，歌唱上天赐予的粮食和蔬果。怪物偷偷地躲在人群外面，不敢跟任何人说话，甚至不敢走近人群，可是那些欢乐的景象让他没有办法从那些人类那里收回目光。
于是每一年这个时候，怪物都变成人的样子，从山上跑到山下，躲在广场外面偷看人类的集会。他的眼睛里满满地都被那种叫做人的生物装满，耳朵里都充斥着悠扬的歌声，篝火的颜色鲜艳而耀眼，还会偶尔炸出噼里啪啦的火花。
怪物把这一幕幕都看在眼里，然后好像灰姑娘一样在天亮之前赶回山上，在黑色的树林里等待着明年的节日。
直到有一年，怪物被一个小孩子发现了。
那是个女孩子，眼睛很大，走路老是跌跤。她迟到了，于是看到了躲在广场外变成人形的怪物。女孩子以为自己只是发现了一个过去没有发现过的人，并且惊讶于对方为什么不去参加节日的庆典，因为这是多年的传统，这个小镇每一个人从出生就开始被教育着收获节日的重要意义，于是她扑上去抓住了对方的手。
怪物像是被火烫了一样吓得浑身一震。
然后这个女孩子像往常很多次一样摔了一跤，她跌倒在怪物怀里。
怪物一屁股坐到地上，搂着怀里的女孩子。
怪物通晓人类的语言，但是并不擅长使用这些语言，因为他从来没有跟山上的动物之外的活的东西说过话，他不知道当对方回应时自己该如何回应。于是怪物结结巴巴的辩解被忽略了，他被女孩子拉进了跳着舞的人群。
对怪物来说那是第一个混乱而幸福的夜晚。
怪物只告诉女孩子他住在山上。
然而不久之后，怪物在山腰的树林里散步的时候，遇到了一群迷路的小孩，为首的正是那个眼里呛满泪花的女孩子。怪物急忙躲在树后面变成人的样子，然后去把那群小孩子带下山。
女孩子拉着他的手擦着鼻涕说我们来找你玩你不要赶我们走。
怪物不由分说地把他们拉着她往山下走。
可是第二天，孩子们还是来了。他们在前一天的时候偷偷悄悄把干草扎成的手环挂在一路的树枝上，所以第二天也能找到路。他们嘻嘻哈哈地打闹着，手里拿着面包干和路上摘的野花。打头的还是那个女孩子，她还偷了自己家里的麦酒带过来。她说我们来找你玩。
怪物哭了。
他眼睛里涌出大滴的眼泪，眼泪是灰蓝色的，落到地上把泥土浸湿了。顿时从浸湿的泥土中生长出了大丛大丛骇人的荆棘藤。
孩子们尖叫着一哄而散。
女孩子最后一个走。但是她在离开之前把装着麦酒的酒壶放在没有荆棘的空地上，低声地小心翼翼地说，我明天来拿我的壶。
第二天她如约而至。还带来了一个自己编的干草手环。
后来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来，每一次总是带着一点新鲜的东西，远游的商人贩卖的贝壳，或者自己省下来的自己烤的饼干之类。她会讲很多故事，还教怪物怎么好好跟别人说话；她每次呆的时间并不长，并且每次都是怪物先催她回家。
然而为了这短暂的谈话的时间，怪物还是觉得哪怕付出什么都值得。
怪物努力地让自己更像一个人，保持人的样子，像人一样说话，像人一样思考。他注意女孩子在不同的季节用不同的干草编手环，他开始分辨饼干用了不同的香料之后的不同效果，他用两条腿走路代替在树枝间敏捷地跳跃，他想动作尽量要轻一点再轻一点这样不会每次都把酒壶捏出一排指痕的小坑。
他对着一只松鼠练习了很多次说今天天气很好。
他告诫自己不管怎么样不能再在她面前流眼泪。
他从森林里最高最危险的树上摘了一把小红花。
这样过了很多年。女孩子渐渐长大，已经学会自己酿酒，会用干草编各种形状的容器了。怪物还是那个样子，倒是装人装得越来越像，虽然因为缺乏练习说话还是很结巴。
怪物再也没有在女孩子面前流过眼泪，无论是哪种眼泪。
直到有一天他终于有勇气伸出手去抚摸女孩子柔软的额发。女孩子砰然脸红，但是怪物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种动作，也不明白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思。他想说一句赞美的话，于是结巴着说，你的毛很柔软。
然后女孩子看着他暴发出一阵狂笑，笑出了眼泪。
他连忙说你不要伤心啊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夸你……
女孩子抹着眼泪说我知道我知道我没有伤心我很开心呢。
怪物不知所措。女孩子笑够了，伸出纤细洁白的手臂去揉比她高很多的怪物的头发。
“你的毛也很软啊，”
“虽然他们都说你是怪物，但是我觉得你只是比较笨一点而已……”
“以后我们一起去海边吧。我可以用贝壳给你做手链。”
那天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故事的转折是因为一个儿时的玩伴反目，把女孩子跑到山上的事情告诉了镇子里的大人，重点在于描述了一个躲在山上的可怕的怪物。居民们带着武器悄悄地跟着女孩子上了山，在怪物还没来得及反应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把女孩子从他面前拉开了。
怪物已经很多年没有再下过山，所以他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带着凶器的人类——那些人明明虎视眈眈，却又露出怯弱的神情。怪物的脑子飞快地转动想要把现场的状况搞清楚，他的眼睛里都是人，却与最初在广场中看到的截然不同……他觉得视线和听觉都模糊了，茫然着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半步半步地后退。
恍惚之间他听到女孩子在吼“为什么不能跟怪物做朋友啊”。
那微弱的质疑立刻淹没在人群的咆哮里。
怪物没有办法再控制自己了。人类的外表急剧褪去，四肢的皮肤长出尖锐的细刺，他在人群惊恐的目光里变成本来的怪物的样子，在黑色树林的阴影里发出狼嚎一样的吼声。没人知道他的行为意味着什么，人类纷纷后退，人群攒动里他看到女孩子惊骇的眼睛，她像所有人一样看着自己，她抱着双臂颤抖着后退，嘴唇发紫，身体僵直。
怪物仰起头向着看不见的月亮长啸，他的身体敏捷得胜过山猿，瞬间便攀上那些高高的树枝，接着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
从此之后那山中再没有关于怪物的传说，只有野生荆棘蔓延得铺天盖地。
白发的男人合起书，略显稚气的脸上挂着温柔的微笑。他身边的几个孩子捧着脸凑近，不太情愿地皱着眉说，“没有啦？”
“有啊有啊，还有最后一本，”看起来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的年纪，他摸着下巴，继续微笑着，“嗯~最后一本就是讲女孩子找到了躲在山洞里哭泣的怪物，他们一起去看大海哦。就是这样结尾了。”
“啊，总是这样的故事呢，一起过着幸福的日子之类……”有个年纪稍大的孩子眨巴着大眼睛，“按照常识怪物不是应该变成英俊的王子吗？最后骑着白马带着少女在海边奔跑之类的……”
“嗯，确实是很美好的结局啊。不过我倒是觉得太美好了所以不太现实呢。”
刚才说话的孩子扬起头，“那么你觉得应该是什么样的结果呢？”
“嗯～不知道呢，总之，不会这么容易就幸福的嘛。”他轻轻拍了拍硬壳的封面，书皮上的烫金字崭新而刺眼——《怪物的怪物童话集》，艾丽莎特雷西夫人著——男人继续摸着下巴，笑得和蔼，“因为我也是怪物，所以我知道哦。”
“什么什么？你也是怪物吗？你能从手上长出尖刺来吗？你能哭出眼泪长成荆棘藤吗？”
“别拉别拉，其实我只是个无家可归的变戏法的而已啦……”他摊开手，空无一物的掌心里出现一把玫瑰糖。
“切～莱因先生是大骗子！”
维拉远远地看着海边的小屋，递给身边带路的小孩数枚崭新的硬币。
“你真的要去吗……”孩子看着手里的硬币，不可置信地看了看自己的雇主，“他们都说那个海滩管理员是个怪物……很少出门，不会变老……”
“如果这样就算怪物，这世界上的怪物未免太多。”维拉笑了笑，耸了耸肩向小屋走去。
海滩的管理员脾气很坏，这个维拉听说过了。她做好了被摔门的准备，但是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开门的是个穿着工作服的青年，看上去很正常很平凡，甚至过于正常……平凡到可怕。
他看着维拉，面无表情。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我想我没有邀请过你。”
维拉向他示意手上过于厚重的信封。
“信使维拉，在此带来艾丽莎特雷西夫人的信息……还有遗物。”她看见对面的人愣住了，“是的我也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确信你是我要找的人。特雷西夫人于一个月前去世，她委托我把这份原稿带给你——这地方我可是找得很辛苦呢。”
对方从信封里取出一叠厚厚的稿纸，动作有些犹豫，指尖微颤。
童话作者艾丽莎特雷斯夫人写作生涯中历时最长的作品《怪物的怪物故事》，以打乱顺序的方式出版，是当年风靡一时的畅销书。但是特雷西夫人在写完最后一本之后不久变过世，导致这本书顿时因为遗作之名而脱销。
虽然石榴之家的藏书里一直都有这部，但维拉在接受这个工作之前也并没有认真看过这本书。当病榻上的特雷西夫人委托她把最后一本书的原稿带给故事里的怪物的时候，她也没有惊讶——既然有生命的人偶都是存在的，那么怪物大概也是存在的吧……
——只是“与大多数人不一样”的存在罢了。
面前的青年看上去并不像怪物。他衣服稍微有些脏，但是头发和指甲都有修剪得很干净，身材中等，身体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维拉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到背后书架上一排清一色的特雷西夫人的作品。青年专注地阅读着手里的原稿，好像完全忽略了维拉这个信使还站在面前。
这份手写的书稿跟出版的最后一本完全不同。
那之后怪物逃走了。他从黑色的森林里逃走，不再回到那座山里。他依然维持人类的外表，但是再也不跟任何人深交；他不断地迁徙，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这期间他越来越善于伪装成人类，他学会了人类的各种习惯，说话不再会结结巴巴，甚至再也没有露出本来的外表。怪物并不想回到渺无人烟的山林里，但也不想跑到任何人类的城镇一直呆下去，他就这么走着，辗转地流浪，没有目标也没有方向。怪物就这么停留在人的世界里，也会跟人说话，却再没有交过朋友。
终于有一天他走到了海边。他看见满眼都是蓝色的海水和白色的海沙，海风里弥漫着潮水的味道。潮水退去之后留下深深的水迹，沙子里埋着白色的贝壳。
深夜的时候人们听见海边的礁石传来某种狼嚎般的长啸。
而女孩子最终也没有留在家乡。她嫁给了商人，从此云游各地。她会用干草编各种各样形状不同的容器，用来承装从不同的海域带回来的大大小小的贝壳。她认识了很多很多朋友，他们总是从不同的地方给她寄各种各样的明信片，结果她家里的明信片最后可以订成画册堆成山。
她依然容易摔跤，所以经常被家里到处堆放的画册绊倒，但她坚决不丢弃任何一本画册，就如同她不丢弃任何一枚贝壳。
工作完成。维拉走出小屋，不忘顺手关上门。
她走到距离小屋几十米的时候，听到了身后传来的什么东西被破坏的声音。她回头去看。
那里如同潮水一般的荆棘丛正挤破了小屋的门窗，疯狂向四周蔓延生长，然而又迅速地停止了，尖利的刺直直地指向天空。
维拉静静地看着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去。
告别了听故事的小孩子们之后，阴沉的天空果然开始下雨了。
白发的魔术师撑起黑色雨伞，他听着雨水打在伞骨上的声音，呆呆地发笑。那个年纪较大的孩子在走之前说要下雨了，还说雨水是老天的眼泪。
人偶是没有泪水的。
他咧开嘴笑起来。
fin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