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侬情深深》火花树

1、春心荡漾

　　我的梦该醒了。我自编自导的这场爱的哑剧也该收场了。而曾经从我这酸涩的双眼中流出的悲切的泪水，也只能这么孤寂地，在那些逝去的时空中无望地徘徊。
　　可怜我那流了十年的眼泪啊——象那些孤魂野鬼，在黑暗里漫无目的，毫无着落，哀哀悲戚地苦苦寻觅可以寄托的灵魂。那么多悲苦的泪滴游移在空旷的时空中，累了，想找片容身之地，可是落下去便接着被抛起。哪里，都觅不到一滴眼泪的落脚之处。被爱挖掘了十年的眼泪啊——到头来，连个收集的人都没有！只能这样毫无价值、毫无意义地自生自灭、自创自毁。何处，是孤冢？
　　潘月颜平躺在没有温度的床上，连衣服都无力脱去。呆滞的双眼与天花板上象眼球一样的圆形图案互瞪着。摊开着双手双脚，象随时等待死期的来临。大脑急速地飞转，放映出一幕幕辛酸的往事。血液惊涛骇浪般无休止地冲击头颅，嗓子里也象将要喷发的火山口冲塞得满满的。唯一能够减轻重负的，是那眼角止不住的泪水。眼泪不可抵挡地奔涌而出，流成溪、汇成河、涌入滚滚的黄浦江，流向没有意义的未来……她不愿意流泪了，不愿意再为苏丰年流泪了，可是，她说了不算。流就流吧，把身体里的委屈全都流出来，期望在另一个世界能够无牵无绊、平静无忧地生活。另一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阴森？寒冷？恐怖？无情？无情终比有情好，动情总以命相陪！
　　她感觉将要窒息了，只得坐起。雨点子弹般噼里啪啦击打着窗棂，怒吼的风象一只凶猛的野兽，“呼呼”呜咽着在黑暗中横冲直撞。潘月颜又一次环顾了一遍这间寂寞的小屋，靠东墙摆一张法式的胡桃木梳妆台，上面安放着金色大喇叭留声机，这是十年前苏丰年送给她的。曾经多么地珍惜它、爱护它，搬过多少次家，经过多少次流弹的侵袭，她都完好无损地把它保存下来。天天擦拭它，聆听它，对着它甜甜地笑。看到它就像看到苏丰年那俊朗的脸。而现在，这金色的大喇叭仿佛正在咧着大嘴讥笑她、蔑视她。好陌生的一样东西！西墙角那张红色的雕花角橱，上层的碧玉瓷花瓶里插着前几天为了迎接苏丰年的到来，在路边采来的缤纷的野花。现在已经萎缩得泛了黄，就像她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底层堆放着苏丰年买给她的书。有外国小说、中国名著还有他托朋友从俄国买来的西洋声乐教科书。那时候，潘月颜正在上海的新星歌唱班学习唱歌。这些书也是她平日的精神寄托，闲暇时经常拿出来看看。苏丰年送给她的每一样东西，潘月颜都像珍惜自己的生命一样呵护着。确实如此，毫不夸张。因为她爱苏丰年胜过爱自己。几天前还感觉无比亲切的一切，现在却出奇得陌生。尤其是苏丰年买给她的，一件件都像是魂魄出窍，只剩下空空的皮囊毫无生息地堆放着，孤单得像是要死去。这所有的物品都印刻着对潘月颜的讽刺、挖苦和嘲笑，笑话她自作多情地做了十年无望的梦。
　　实在受不了了，这可怕的寂寞！她好像即将被压扁。为什么今晚没有月亮？如果见到那片光明，她对这个世界是否还会有眷恋？潘月颜是那么地向往明亮。每当月亮高高地悬在淡蓝的天幕上上，孤芳自赏地裸露她润白的身体时，潘月颜总会驻足神往。有人喜欢她，贪婪地欣赏她的光明与美丽；有人并不需要她，就用厚厚的帷幔把她挡在外面，不管，她有多么浪漫的情怀。潘月颜想起了十年前那个春风荡漾、温暖惬意的晚上，与苏丰年初识在迷幻的霓虹灯下……

　　一九三八年三月，一个湿润温馨、清透明媚的晚上。潘月颜很晚才来到位于上海四马路的大新舞厅。宽敞的舞池里正舞动着成双成对的红男绿女。刚走进去，门口一位操着广东口音的男子对侍者说：“就是这位小姐吧？”潘月颜寻声望去，见是一身穿灰色西装的中年男人正在打量自己。她挑起嘴角，冲他温婉地笑笑。男子也回以灿灿的笑。“是的，潘月颜，潘小姐。这位是苏先生。”侍者向潘月颜和苏丰年分别介绍。“先买十张舞票吧。”苏丰年对侍者说完，饶有兴致地打量起面前这位陌生的舞伴。
　　“您好，苏先生！”潘月颜甜甜地问。“你好潘小姐，很高兴今晚认识你。”苏丰年用他清爽磁性的声音说。这样的声音是潘月颜很少听到且一直迷恋的，象从山涧中流淌出的甘泉，叮叮咚咚振颤着她的心田。她煽动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柔声说：“我也是，”然后伸出细长润白的手臂，放在苏丰年张开的手掌上。苏丰年轻轻握起潘月颜的小手，领她来到座位上。“苏丰年，找到舞伴了？”邻桌的人问他。“找到了，你们怎么偷懒不跳舞呢？浪费了这么好的音乐！”“你找不到舞伴，我们怎么好意思跳？”一个方脸膛，戴眼镜的男人欣喜地看着快乐的苏丰年对他嗔怪道。苏丰年对他们抱歉地笑笑。
　　“他们是我的朋友，”苏丰年回过头对潘月颜说。“你的朋友很热情。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我们其中的三个是香港人，刚才跟我说话的是香港大学的彭教授。那个高高瘦瘦的是本地人。”苏丰年指着四号桌旁穿黑西装的人告诉潘月颜。“你是香港人？香港是个即美丽又神奇的地方。”潘月颜惊喜地说。“有多神奇？”“不知道，反正觉得比上海好。”“香港的环境和空气确实比上海好，但是不如上海繁华。”“繁华了也并不一定好，只会感觉乱七八糟。”苏丰年笑笑：“去过香港吗？”“没有。”“想去吗？”“呵呵……我去了找谁啊？”潘月颜瞪圆了明亮的眸子问。“找我啊。”苏丰年快乐的眼中闪着戏谑的光。潘月颜知道他在跟自己开玩笑，便爽快地答应：“行啊，等我去香港找你时，你可别说不认识我。”“怎么会呢？我欢迎还来不及呢。”
　　面对这样的话题，潘月颜从未当真，就算对方对她热情到俯首帖耳，她也不会相信泡在舞场中的男人。虽然一直在期盼令自己一见倾心的人，但她从不奢求更不会将就。确切地说，是她认为在舞厅里遇到的男人除了逢场作戏没有半两真情。做舞女生涯虽然只有半载，但她所结识过的形形色色的男人，没有几个能令她刮目相看。所以她也从未真正喜欢过谁。面对心仪的舞客，她会很热情地跟他聊天，很卖力地陪他跳舞。反之则是敷衍罢了。今天遇到苏丰年，她感觉很幸运。只要客人不是个令人作呕的色鬼，而且彬彬有礼仪表堂堂，对潘月颜来说就是幸运。
　　“潘小姐喝什么酒？”“我喝白开水就可以。”“你不喝酒吗？”苏丰年诧异地看她。潘月颜摇摇头说：“不喝。”“我好像没有见过不喝酒的舞女，”苏丰年不相信。“今天让你遇见了。”“是不愿意喝，还是不会喝？可别告诉我你从来没喝过。”“是根本不愿意喝。”潘月颜老实回答。“如果客人非要你陪他喝呢？”“如果非要让我陪酒，那我也只能将就着喝几杯。但是我能推则推，可以喝一杯的我绝不喝两杯。”“你很聪明，喝酒确实对身体没好处。既然你不喝，我就不勉强你了。”“非常感谢！”潘月颜欣慰地笑笑。借着舞厅忽明忽暗的灯光，潘月颜偷偷地打量起眼前这个最起码懂得体谅女性，尊重女性的男人。
　　他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皮肤犹如欧洲人的润白。他的眼中有商人的敏锐，言语有文人的儒雅，动作似军将般快捷。他方方的额头，高高的颧骨和窄窄的下巴，组成一张棱角分明，象极了欧洲人的极富魅力的脸。他的鼻梁挺挺的，嘴唇红红的，薄薄的，确实很像。他说话的语调轻柔而有韵律，并不像粤语那样令人听着费解和吃力。也许他时常来内地出差，所以连语言也融入了内地的元素吧。
　　苏丰年将目光从舞台上收回来，见潘月颜正聚精会神地打量自己，便温柔地笑笑，低头喝了口啤酒。潘月颜羞得赶紧看向别处。苏丰年站起来伸出手，作了一个邀请的姿势。潘月颜愉快地把手递给苏丰年，踩着轻快的华尔兹双双滑入舞池。
　　“喜欢跳华尔兹吗？”苏丰年凑在潘月颜的耳边问。“喜欢。”“还喜欢跳什么舞？”“别的就不太喜欢了，我最喜欢这种慢慢的。”“像你温柔的性格一样。”苏丰年欢喜地看着潘月颜说。潘月颜脸红红的不敢看他，心在紧张地跳动。他摄人心魄的眼神，斯文动听的言语和亦疏亦近的动作，都会令她产生莫名的冲动。这种感觉极少有。两只陌生的手握在一起，一种来自异性的亲昵感在她的指尖波动。做舞小姐已近半载，数不清曾被多少只陌生的手握过，而能够让她记住的却寥寥无几。
　　被苏丰年的手牵引着，随音乐的起伏快慢有致地移动着，与他的身体忽远忽近地摩擦着。他的舞步轻快娴熟，他双手的力度温柔适中，呵护倍加。他的气息温热而清新，拂过她的耳畔和脖颈，痒痒的。“潘小姐是哪里人？”“我是宁波人。”“来上海有多久了？”“半年。”“时间不长嘛。”“您来上海做什么生意？”“我是做贸易的。”“哪方面？”“粮食方面。”“噢，那你永远都不会担心被饿死了。等上海再缺粮少米的，我倾家荡产也买不到半两米时，就给你写求救信吧？”“行，到那时我一定会特意乘飞机从香港带半两米来救你。”“哈……”“哈……”两人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在舞池中前后左右翻转地变换着花样，配合极为默契。已然成了一对好舞伴。
　　舞厅的一角安着一盏旋转灯，射出的光束只有酒杯口那么大，像一只机警的眼睛虎视眈眈地巡视着黑暗里的每一处角落。圆形的光束正好打在苏丰年的脸上，潘月颜忍不住想再仔细看看他。他深邃的双眼越过潘月颜的头顶锐利地看向远处，棱角分明的脸像是正在移动的蜡像。潘月颜正在饶有兴致地观摩，却突然与他的目光相撞。她赶紧羞愧地笑笑，迅速转移了目光。余光中瞥见苏丰年脸上牵出一丝快乐的笑纹。真是不该这样盯着一个陌生男人傻乎乎地看，潘月颜好生自己的气。接下来，为了表明自己不是一个轻浮放荡的姑娘，她便很少说话。苏丰年倒是喋喋不休地一边应付着他的朋友们，一边搜索各种话题与潘月颜闲谈。整个晚上他都忙得不亦乐乎。
　　音乐声在萨克斯悠长高昂的叹息中嘎然而止，就像正在叹气的人被猛然卡住了脖子，只得将那没出完的半口气憋回去。那正在跳舞的人刚刚抬起一只脚，舞曲便停住。愚钝的人还在等后面的音节出来才好落下那只脚，不料停了半天只得自己找节奏放下。舞伴们带着未尽兴的遗憾气喘吁吁地回到座位上。苏丰年同他的朋友们相互打招呼：“嘿！你们怎么不跳呢？白白浪费这么好的音乐，早知道这样就不请你们来跳舞了”。其中那个瘦瘦高高的上海人看看潘月颜绯红的脸颊，又瞧见苏丰年那兴致勃勃的神情，调侃道：“你的意思是说，你还没有跳够吧？没关系，咱们明天再来。”苏丰年笑笑并没接他的话茬，转脸问潘月颜：“潘小姐，这么晚了你怎么回家？”“我……”潘月颜才想起，过去跟她一起来的程玉凤今晚有约会没有来，她一个人回去走在那狭长的弄堂里会很害怕。怎么办？看着眼前的苏丰年，潘月颜一下来了主意：何不让他送自己回家呢？他看上去并不像个坏男人。于是她大着胆子对苏丰年说：“苏先生，我的同伴今晚没有来，而我又很怕一个人走那么深的巷子，所以我想请问您能不能送我回家？”“送你回家？这没问题。正好我朋友开车来的，咱们可以先送你回去。”苏丰年爽快地说。
　　凌晨两点钟，五个人坐上那个上海刘姓朋友的小汽车上路了。“潘小姐，你家在哪里可给我指着路，免得我走错了把你带到我们那里去了。”瘦高的上海人边说边笑。潘月颜羞涩地低下头道：“我家在福州路万寿坊永乐里，刘先生请您开进福州路后往左拐，再行约三百米就到了。”“行，那地方我有点儿记得，你看着点儿别走过了。”潘月颜看着窗外的霓虹灯仔细辨别着每一个标志。过去都是同程玉凤一起出来一起回去，她从未用心记过。现在突然让她自己找寻回家的路，还真有点儿迷糊。苏丰年紧靠着她，将她的手放在他的掌心里轻柔地握着。见潘月颜紧张地盯着车窗外，感觉很好笑，又怕打扰她的注意力，所以一路无语。汽车很快驶进万寿坊，潘月颜记得每次都是在前面的“生煎铺”停下。她对刘先生说：“刘先生，看到前面的生煎铺了吗？就在那儿停下。”“就是前面挑起大灯的地方？”
　　“对，就是那里！”说话间，汽车停了下来。“你们在这儿等一会儿，我送潘小姐进去。”苏丰年一边同朋友们打招呼，一边陪潘月颜下了车。“好，你去吧。我们还用得着在这儿干等吗？”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微胖的人说。众人哈哈大笑起来。潘月颜羞得加快了脚步。“别在意，他们开玩笑习惯了，其实都不坏。”潘月颜冲他温婉地笑笑，感激地说：“今天真太谢谢你了，我自己确实不敢在这么晚走这么长的巷子。”“女孩子小心一点是好事，不用介意。做护花使者是件很光荣的事。”苏丰年愉快地说。
　　高跟鞋踏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寂静的春夜徐徐的清风吹来甜蜜的梧桐花香。刚刚被雨水冲刷过的上海，没有了往日的灰屑，气息里全是清新和湿润。远眺这狭窄悠长的弄堂，零星从某个亭子间的小窗里泻出微落的灯光，象这清澈的苍穹上镶嵌着的几盏不知疲倦的小星星。这么晚了，那亮灯的房间里住的是什么人？那被黑暗包容的沉浸在温馨梦乡的又是什么人？是一对夫妻，又或是幸福的一家？想到这些，潘月颜的脸颊涌现一阵热潮。在这明朗的夜晚，会让人向往许多美好的事情。
　　“卖——豆花喽——”一声清脆绵长的叫卖声划破明灿的夜空。潘月颜方才意识到她和苏丰年已经默默走了好远，不禁转脸看他。苏丰年也正在注视她。两人相视而笑，为了这不期的对望。
　　“你家住得确实够远的，难怪你会说害怕，”苏丰年首先打破了沉默。
　　“前边拐个弯就到了，害您陪我走了这么久，太不好意思了。”
　　“不用客气，要我自己走这么深的巷子，肯定比你还害怕。我得天天在腰里别把刀。”苏丰年抿嘴一笑，潘月颜则“扑哧”笑出声来。
　　走近一幢以宁波红石作门楼的石库门前，潘月颜停住脚步说：“苏先生，我到家了，请您进来坐一会儿吧。”“不了，朋友们还在等我呢。”苏丰年礼貌地拒绝。“那谢谢您了，您慢走。”苏丰年愉快地笑笑，摆摆手，转身向回走去。潘月颜一直目送他拐进右边的巷口，打开门锁走了进去。
　　这是一幢早期的老式石库门房，二上二下结构。楼下住着房东一家五口，楼上隔成大小不等的十几间房，住满了各色房客。中间好容易挤出一线窄窄的天井。借着这一线天，潘月颜才能够看到她最钟爱的太阳和月亮。她住一间小小的北房，隔壁便是程玉凤。其他房客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潘月颜很少与他们交往。倒是程玉凤与每个邻舍都亲近得如同胞兄妹。潘月颜朝程玉凤的窗户看了看，窗帘拉得严严的。她不是去约会了吗？怎么睡这么早？屋里肯定有男人。潘月颜害羞地想。如果只有程玉凤自己，她肯定会亲热地跟潘月颜打招呼.。
　　潘月颜打开房门，沁人心脾的紫罗兰香粉气息扑面而来，淡蓝的月光沐浴着屋内的一切。潘月颜拉上窗帘，扭亮电灯，换上拖鞋。当她躺到舒软的床上置身于黑暗中时，就又拉开窗帘，与那轮明晃晃的圆月眉目传情。每一个愉快的晚上她都会把自己浸泡在星月的光晕中甜甜地睡去。若是哪个晚上受了委屈回来，她就会关紧窗帘，将自己罩在黑暗里。窗外的月亮再美，她也无心理喻。
　　潘月颜刚刚闭上眼睛，便听隔壁传来男人“咳咳”的吐痰声。那个吸大烟的骷髅瘦的男人又在这儿过夜呢，潘月颜厌恶地想。程姐姐也真是的，隔三差五带不同的男人回家过夜，简直成妓女了。我可不会像她那样。可谁会是我能够托付终身的人呢？潘月颜深深叹了口气，枕着美丽的疑问睡着了。谁能知道一个姑娘的怀春梦有着多少激动、羞涩、纯真和美好，还有多少懵懂不安、望而却步的畏惧？简直令她彻夜难眠，欲罢不能。

作者有话说

　　被苏丰年的手牵引着，随音乐的起伏快慢有致地移动着，与他的身体忽远忽近地摩擦着。他的舞步轻快娴熟，他双手的力度温柔适中，呵护倍加。他的气息温热而清新，拂过她的耳畔和脖颈，痒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