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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乱世 ...

  •   我离开书院,已经有十余天了。越是往外走,我便越能感觉到这个世道的不太平。焦土越来越广,流民也越来越多。再往外走,竟是枯木遍地,饿殍沿途。面黄肌瘦的难民们携老扶幼,都往东边逃去。一路上,我见尽了人间惨景,奄奄一息的女人被抛弃在路边,斑白者负戴与道路。强盗横行,杀人者众。
      师傅从小教导我们礼仪伦常,为天下万民请命,我对这人间地狱根本无法置之不理。可是我只身一人,势单力薄,只能把自己带的米面干粮分给难民们吃。他们见到白米,竟是喜得泪流,像是见了珍宝一般,舍不得放进嘴里,烧成稀薄的米汤,吃的时候每一口都要咀嚼再三,直至吃完还要咂嘴回味。
      我很是诧异,他们便告诉我,他们是梁国人,现在梁王穷兵黩武,痴于攻打他国,又听信小人浮子通所言,疯狂赋税征兵。梁国民不聊生,值今夏大旱,颗粒无收,他们迫不得已,实在无路可走,只得出来逃难。我问他们要逃到哪里去,他们说要去旭国,听闻旭王慈爱,重视生产,人民安居乐业。
      我们长昆山在梁国和旭国交界,山路阻断,左右无依,是以这一代过去一直人烟罕至。现在这些难民只要跨过山去,便到旭国了。他们都劝我,与他们同去旭国,说现在去梁国,只有死路一条。我听了他们的话,却很诧异。我在古书上读到,梁君和离英明治世,乃是穆熹天子的肱骨之臣,史书都描写他的贤能,为何他的后世竟沦落至此?我生出了想去看看的念头:残暴的梁王,到底是什么样的?如果这般惨景皆是由他所造,那么我若劝服他,能否改变这一切?打定主意,我便逆流民而行,朝着梁国首都南柯而去。
      又这样走了两天,我四处施舍,颇似孟尝乐赠,直把所带干粮都消耗一空。等到想用钱买白米的时候,我才发现,一片兵荒马乱之中,不但商铺难觅,就是有卖东西的,物价也高得吓人。雁翔让我带的一锭银子,以往能买十斤精米,此时只能买到二两糙米,我恍然,难民们为何对我所赠白米如此珍惜,那真是比珍宝还要宝贵的粮食啊。
      去南柯仍旧路途遥远,我的钱不够,我舍不得再吃米,也吃不起米。一锭银子,只能买到三十个糠皮饼,勉强够支撑我走到南柯。
      我渐渐体会到老师所言,小善不比大善,我光分散粮食,自以为是行善,但终究只是肤浅小善,不能救所有人于水火之中。想到这里,我不由觉得惭愧不已,师傅所教,我根本没有好好领会,辜负了师傅最后的教导,如果雁翔在这里,他做的一定比我好罢。
      收拾了行装,买了干粮,我再度上路。现在我身无分文,如果糠皮饼吃完我还没有到南柯,就只能和这些难民一样了。师傅叫我游历,我不能还未展翼,便沦落世事。想到如此,我便狠下心来,不再多顾饿殍惨状,只一味赶路。再过几个村庄,我就要进入梁国了。
      一天傍晚,我停马歇息,摸出一个糠皮饼子吃起来,忽然听见身边一阵呻吟。我扭头一看,一个浑身浮肿的男人躺在我的旁边,身下还压着一个孩子,孩子已经饿得快没有气息了。看见我吃东西,男人眼巴巴的盯着我,喉结上下滚动。我想狠下心不理他,但闭上眼,眼前却是一幅焦土万里,众生疾苦的画卷,一路走来,我罔顾了那么多哀求,此时,明知又是一次考验,我却实在承受不了。我终于叹气,从包里掏出两个饼子,给了他们,说:“快吃吧。”
      男人连伸手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只能把饼子撕成碎片,喂到他嘴里,他吃了几口,恢复了力气,猛地抢过我手里的饼子,喂给那孩子吃。两张饼子,转瞬就被他们吃完了。
      第二天我骑马上路,这男人就抱着孩子,像头狼似的,不远不近的跟在我的后面。我想,你不要逃难去旭国么?但是我没问。晚上我休息的时候,那男人抱着孩子,远远的坐着,直勾勾的望着我。我实在没办法,又给了他们两张饼。我在心里想,好歹快要进梁国了,这就当是救人一命罢。
      就这样,这个男人跟了我三天,终于,他和那孩子都恢复过来。孩子活蹦乱跳的,时时躲在男人的背后,眼睛亮闪闪的望着我。我心里高兴,却又想这么一直下去也不是回事,便对那男人说:“好了,我的干粮也不多了。你们既已恢复,就不要再跟着我了。”
      第二天一早,男人和孩子都消失了。我长嘘一口气,他们终究是有力气离开了,我心里半是失落半是高兴,总觉得自己到底还是做了一件好事。
      我骑马上路,进入梁国国界。
      难民已经少了,到处是烧焦的村庄,枯死的白骨,诗曰“边境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犹未已”,正是穷兵黩武之恶,毁了人民安居乐业的家园,念至此,也不由愤慨满腔,长吁短叹。
      又行半天,到正午的时候,连人影都罕见了,周围一片死寂,只有明晃晃的太阳晒在头顶,老鸦不时惨叫两声。我正赶路,忽然眼前一道黑影闪过,马受惊,半立长嘶,我坐得一个不稳,便被人揪下马来。我在地上滚了几滚,浑身疼的像是要散架。还没回过神来,我就被一把刀抵住了喉咙,一个声音说:“把钱和粮食交出来!”
      我吃力的抬头看,顿时吃了一惊,我以为我看错了,或者在做梦。可是无论我怎样揉眼睛,我的梦也醒不过来——抢我的强盗,竟是我这两天救的男人和孩子!我觉得天晕地眩,说不出话来——我救了他,他怎么还要抢劫我?坊间传说,董昭之救落江之虫,十余年后,虫救董昭之于囹圄。蝼蚁尚知报恩,何况人乎?然而眼下伦常崩坏,我救别人,却反而被反噬,成了惶惶中山先生。我心痛难忍,只是苦笑。
      那男人以为我不愿意交钱,提刀便要刺下去,我只得说:“我给你,我给你。”我把包袱里的糠皮饼都递出去,可是带的银子我都已经花光,实在给不出来。男人也不说话,提起拳头对着我的脸颊就是一拳。我一下被打的懵了,他铁钵大的拳头,雨水般落在我的身上,“你怎么可能没钱?没钱会去梁国?没钱会闲得没事救人?交出来,交出来,交出来!!”
      我惨叫着护住包袱里的书,这些都是我从山上带下来的宝贝,强盗要了也是烧掉,我不能把它们交给他。
      那男人见我护着包袱,以为里面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打得更凶了。在他的狞笑声中,我渐渐连惨叫都喊不出来,只从血和泪里,见到一张恶鬼般卑鄙的,凶神恶煞的脸,狰狞的望着我。
      等到我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几只乌鸦停在我的身边,歪着脑袋打量我,似乎只要我还不醒来,他们就要冲上来吃我的肉,喝我的血。我慢慢的爬起来,它们狰狞的退了两步,“哇”一声飞走了。我浑身无一处不痛,无一处安好。四周死一般的寂静,我的包袱和马都被抢走了,书被撕烂了,丢在一边,连身上的配饰都被洗劫一空。我坐在一片废墟之间,看着血红的夕阳慢慢落下,忽然觉得人心叵测,世道堕落。悲慷难抑,我失声痛哭起来。
      我之前虽然也感于乱世,却只是单纯的同情,觉得自己依旧游离于世外,只是冷眼观世界而已。现下,我终于深切的感觉到,既然入了世,我便也是这天下苍生的一员,天下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再没有什么置身事外,有的只是命运的身不由己。我挣扎着站起来,蹒跚的向前走去。每走一步,我都觉得浑身撕裂般的疼痛。我现在身无分文,茕茕孑立,在这一片荒芜之间徘徊,乌鸦如同鬼魅一般亦步亦趋的跟在我的身后,仿佛能预言到我的死期。
      我苦笑,又想到师傅的话,小善不比大善。师傅在我下山之初,就一定想到了这样的结果了罢,所以他才让我记住这句话。可是我却三番五次的违逆师训,难怪师傅认为我不是可塑之材。我叹气,心念却愈发坚定,尽管愚钝,我却还是玄鹤的门生,我已违了师训,不能再辱没师门,此时只剩一口气,我也要走到南柯。
      我的鞋子被那男人抢走了,我赤脚走了一天,脚底板血肉模糊,我疼的钻心,现在,只有这样钻心的疼,才能让我感觉到,自己还活在人世。我没有吃的东西,周围甚至连野草都罕见,整片荒芜。我一个人,如同幽灵一样,又饿又累,穿梭在这片死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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