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又是这个梦,我独身一人站在一片茫茫无际的花海中,一朵朵火焰般跃动的红花,若一股股破裂般不惜一切的爱,将天色映成血红。
花开花谢代表生命的开始与结束。一朵花就是一个生命。声音遥远而缥缈,似乎漂浮在云端的声音,隔着尘世的喧嚣,依稀飘入耳中。
我回头望去,身旁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位身着长袍的人。风猎猎地灌满他的长袍,那张脸隐在长袍下,仿佛一段遥远的回忆,让人看不真切。
你看,那朵含苞欲放的花朵,是一个刚降临人世的婴孩。他的手指指着身旁的一朵花,说道。你再看,他的手指换了个方向,那朵快要枯萎的花朵昭示着又有一个灵魂将要去天国。
不过,皖凝公主,我要让你看的是你身边的那朵。
我低头一看,这朵花果然与别的有异,其他的花都是一株开一朵,而这株,竟开了两朵。
双生花,一株开两朵,千百年来只开一株。那张看不清的脸似乎氤氲着惨淡的笑靥,绽放在这残酷的火红中。
我回头还想询问,那位长袍人已不见。耳畔只有冰冷地没有温度的声音如丝一样缠在我身上:双生花,命运必将交错……久久地回荡在这凄美的苍穹下。
然后,我就醒了。
自打我有记忆起,我就常常做这个梦。
小时候,还常常被梦惊醒,幸好,当夜的黑无声地侵袭雪凌国时,母后总是暖暖地陪伴在我身边。每当我被梦魇吓醒时,母亲总会裹紧我瑟瑟发抖的小身体,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小脑袋,轻轻的哼着摇篮曲,静静地哄我入睡,眼里盛满了疼爱。
待我渐渐长大,已能够读懂母亲在无人的宫殿的墙角落下的叹息声时,母亲便不再唱摇篮曲来哄我睡觉了,更多的时候,只是痴痴地看着我,眼里弥漫淡淡的隐忍着的哀伤。而每当我试着用手擦试母后眼中那抹淡淡地忧伤时,母后总是别过头去,哀哀地说道,皖凝,你今后一定要幸福啊,哪怕嫁给一个你不爱的人,你也一定要幸福啊,母后一定要让你幸福!
那时候,幸福与我,就是母后怜惜疼爱的眼神。我不知道嫁给一个不爱的人是否就是不幸福,但如果就像父王和母后那般,我想那一定就是不幸了。
宫中的王子长大后必将娶邻国的公主,而公主长大后必然要嫁给邻国的王子。
一切的联姻皆是为了结盟,一切都顺理成章,和平的契约需要以婚姻作为交易的筹码。
母后便是邻国的公主,从一个花开四季,温暖如春的国度远嫁到这个银装素裹,终年飘雪的国度,最严寒的时候,似乎空气也会凝结成冰。但更冷彻心扉的,还有政治做媒的婚姻。
其实母后是多么美丽的女子啊,记忆中细碎的阳光洒在她如瀑的青丝上,宛如画中的凌波仙子。那是一种美艳妖娆的清纯,面白如纸,唇红如血,笑魇如花,眼睛似一泓幽深的清潭,波光潋滟,晶亮摄人。
可是父王依然不喜欢。
父王是个寡淡的人,阴郁淡漠的样子,眼中有柔软的忧伤。
我很少见他笑,很少到无。
我也很少见到他和母亲交谈,很少到无。两人之间更多是相敬如冰的距离,仿佛隔了几生几世的遥远。
至高无上有时像是一把双刃剑,割破了平凡的幸福,成就了清冷的辉煌。虽然父王给母后的是锦衣玉食,使女如云和羡煞旁人的安逸生活,却同样留给她一个清冷的背影,一个同样清冷的后宫和旁人看不到的孤独寂寥。
印象中。我只见过一次父王和母后十指紧扣,并肩而行。那是在我十岁的生日宴会上,父王高高的站在大殿上,向所有的臣子庆贺我的十岁生辰,在夕阳的余晖里,宛如神明。而母后,和谐地站在他的身旁,墨色的长发在风雪中绵展着,美丽如歌。
这幅美丽的画面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比得上父王和母后送我的所有金银玉器,珠宝古玩,一直珍藏在心中。
除此以外,夕颜也给了一份令人难忘的礼物,一只蝴蝶。
夕颜是我最贴身的侍女,不仅贴身,而且贴心。我俩同年,情同姐妹。在外人面前,她规矩本分地称我为公主,与无人处,我俩不分主仆,不分贵贱,一块儿堆雪人,一块儿溜冰,一块儿因敲碎了父王的青瓷花瓶怕挨打而担惊受怕地躲在冰冷的地窖里相互取暖了一夜,一块儿趴在火炉边看好多我们国家所没有的花朵和动物。
例如,蝴蝶。只第一眼,我便爱上了这种美丽的生物。
书上说,蝴蝶只飞舞在花丛中。可是终年白雪皑皑的雪凌国,哪里来的鲜花?又哪里来的蝴蝶?
要是能看看蝴蝶满园飞的景象,那该有多好啊!我心驰神往地说,只可惜,我们国家太冷了,蝴蝶飞不过来。
公主总有一天要嫁人的,到时候嫁到一个蝴蝶满园飞的国家不就能天天看啦?夕颜在一旁调皮地说。
嫁人?一想到父母的婚姻,我的心一沉。政治之命,父母之言结成的婚姻不会幸福的。
见我的神色不对,乖巧的夕颜赶忙说,公主,等你十岁生日,夕颜一定送公主一份特别的礼物。我的心突然如同这个雪天一样空旷起来,恍惚中夕颜冰凌的声音敲击在雪花上,产生天簌之音。
幸好,我还有夕颜,不必像母后那样,青春昭华都流失在无人可解的孤独寂寞中。
这份特别的礼物就是眼前夕颜捧上的蝴蝶,和书上的一模一样,美丽不可方物,虽然,它已成了标本。
你是在哪里找到蝴蝶的呀?我好奇地问,一手捧着蝴蝶,一手小心地轻抚着这美丽的精灵。死时都这么美,活着的时候,该是如何地耀眼夺目啊!
嘘,小声点。夕颜压低声音,一脸神秘的样子,拉着我便往无人的角落里跑。
我在凌夜池里碰到一个仙女,是她给我的。她还会好多法术呢!
凌夜池?那可是皇宫禁地!要是被人知道你去过那里了,当心要了你的命。我紧张地说。
放心,我发现了条秘密通道,没人会发现的。夕颜一脸的得意,那个仙女还说,她还知道你的事。
我的事?点点不安慢慢浮起心头,我想见见那位仙女。
好,夕颜明天就带公主过去。
次日,夕颜就带着我穿过那条秘密通道,来到凌夜池。
凌夜池是关押背叛王国的乱党逆臣的地方,有时也监禁犯了重罪的宫女,历来是皇宫禁地,一般人都不敢也不愿踏足此地。所以,这里一切都是凌乱而萧瑟,安静地可怕,只有雪花无声地飘零在湖面上。
慢慢地,湖水泛起一丝丝涟漪,一个女子睡莲般浮出,眸如点漆,水藻般的秀发湿漉漉的贴在白如细瓷般的颈项前,黑色纱衣因水紧贴在皮肤上,如凛冽的墨菊,神秘纤细而冷淡。
你终于来了,那个女子失神地盯着我,你都长这么大了,已经十年了呀。
我这才发现原来她是个瞎子,可惜了那副姣好的容颜。
你认得我?
我叫九遽,在你刚出生的时候,我曾预言过你此生嫁不了平生所爱之人。你父王一怒之下便把我打入禁地。十年了,我从没有离开过这里,因为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来这里。说完,她又定定地看着我,随手捧住一片飘散的雪花,皖凝,你相信命运吗?
命运?现在想来母后叨念的那句:哪怕嫁给一个你不爱的人,你也一定要幸福啊!果然是有深意的,原来母后早就知道我命中注定将嫁给一个不爱的人,原来她一直担心的就是怕我重蹈她的覆辙,和她一样不得不幽居在华丽冰冷的宫殿中,无奈地忍受寂寞。
我只相信凭我自己的力量,我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我愤愤地说,什么此生嫁不了平生所爱之人,我还偏就要找个我爱的人嫁了。
一切皆是命数,莫相违,公主。她的声音不冷,也不热,如同望尽千帆的双目,热切淌去,期望成空。空洞的可怕。
听说你会法术?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她微微一笑,唇角一动,烟眉浅颦,想让我怎么帮您呢,公主大人?
母后无法选择命运,那是因为公主的身份不能让她选择。如果是这身份阻碍了追求幸福的权利,那么我宁可出身在平凡人家,争取一个普通女孩该有的幸福。
我不要公主的身份了!身旁的夕颜听了吓得脸都白了,公主,您可别瞎说啊,这公主这么尊贵的身份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呢?这话要是让国王和皇后听了,该有多伤心啊!
尊贵?尊贵那只是做给别人看的,而母后在尊贵这件美丽但不合身的衣裳下却抹了多少眼泪,还要强颜欢笑,不能让别人看一点笑话,其中的酸楚只有我知道。哼,我才不要过这种日子呢!我自己争取自己的幸福!
这样吧,我和夕颜交换一下身份,让夕颜成为雪凌国的皖凝公主,反正有时候我跑出去玩,夕颜就替过我,所以夕颜扮我没什么问题的啦,这样父王和母后也不会因为少了我这个女儿而难过。
那么,公主,你怎么办呢?夕颜小心翼翼地问。
我,希望能去花朵燃烧的国度。
九遽在一旁听着,眼角是流动不息的妩媚,如水一样徐徐漾开,冰冷的手指抚上我的脸庞说,好,这些我都可以办到。只是,皖凝公主,你可要想好了,否则,如果后悔,一切可不能重来啊。
我不后悔!我坚定地说,似乎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皖凝公主,这,应该是最后一次有人这样称呼您了。您可得记得,不能把今天的事告诉第四人,否则这种逆天反运的事,说不定会赔上的整个雪凌国的性命……九遽的声音渐渐模糊,眼前的景象也渐渐像晕开的淡墨,如同观望最氤氲的梦境……
待我醒来,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周身是大片大片的矢车菊,在微风中摇曳出一派哀伤,弥漫了整个黄昏。几尺之外是山涧引流而来的小溪,清澈见底,水草施然。
正当我俯身细看已变成夕颜的面容,身边传来深沉的男声,这位姑娘是哪位,请问为什么会在这?
我抬头一看,一个白衣胜雪飘逸绝伦的男子,站在距我咫尺的地方,瞬间绽放的笑容,倒映在溪水中,宛若春花。
我歪头望他,嫣然一笑,说,我的家被人毁了。我已经,无家可归。
那名男子英俊的脸上闪过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说,姑娘,如果不嫌弃,跟我去如何?我会照顾你。
我有片刻的怔忡,未想,如此轻易就得到他的怜悯,如此轻易地就找到了落脚的地方,于是鬼使神差地点头,送出眼里一泓感激的清泉。
他轻而易举的抱起了我,拥我入怀,爱怜地抚摸。他的怀抱干净而温暖,有着清新的木犀味道,格外好闻。此时我才真正看清他的面容,真是眉目朗朗,山河无尘。
一路并肩而行,才知这个花朵燃烧的国度叫霁月国,而他就是这个霁月国的王子,阡墨。
两天后,抵达月剡宫。刚一踏入宫殿,一名锦衣金冠的少年迎面飞奔而至,一把抱住阡墨,皇兄,你终于回来啦,你不在,可寂寞死我了。
是吗?你也会寂寞,你要真寂寞了,月剡宫也算太平了。阡墨无可奈何地笑着。
随后,他又瞥见了我,拍着阡墨的肩膀,一脸坏笑,皇兄此行收获可不小啊!是不是专门捡回来陪我玩的?然后又转向我,白皙英气的脸上露出清澈的笑容,一双狡黠灵动的眼,绽放出寒星一样的光彩,竟能使满园的鲜花刹那之间黯然失色。
你好,我叫司凌,是阡墨的弟弟。
阡墨把我安排在秋涧阁,一栋安静雅致的小阁,离阡墨居住的眩泗殿不远。
阡墨亲自看着下人把我的屋子收拾妥当才离开,离开前忽然握住我的手,说,你可知道,我此行最大的收获,却是遇见你。
夕阳西下,红色的流云点燃苍蓝的天,嫣然凄迷。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有水纹绽放的痕迹。一漾一漾的,浸透了千百年来单薄的寂寞。
以后的日子里,白天,阡墨和司凌研习法术,学习剑术,而我,则需诵念条条规矩,修练种种礼仪,一笑一颦一回眸皆在教导之中
而到了月华如水的晚上,常常是,我亭中弹琴,一曲素筝,指间生暖,阡墨庭前舞剑,银光闪动,剑气如虹,司凌则勾起手指,飞花若雪,美不胜收。彼此间眼波涌动温情流转,顾盼之间的是日渐浓烈的相知相惜。剑气打在池塘泛波的水面上,霎时间烟波四起,透明的雾湿了池边绿草,一如温润了青葱岁月中最好的年华。
那时候,我很庆幸九遽能把我送到这里,送到阡墨的身边。阡墨和司凌也从不过问我的过去。只有一次,司凌问我为什么来霁月国,我说因为我想看看蝴蝶飞舞的样子,一定很美。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
一日傍晚,我们三个在皇宫的后山上捉萤火虫,我无意间看到了书本上才有的月神草。
看,月神草!我兴奋地招呼他们两个。
他们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株月神草长在陡峭的悬崖边,在月色下灼灼生辉,傲然于世。
传说能得到月神草的人就能得到幸福。我心怅然,不知怎的想起我的命运,想起了母亲一遍遍哭着说,皖凝,你一定要幸福啊。
我去帮你摘,阡墨笑着说,纯黑的眼瞳中有我的影子,如此美丽。
不,不要啊,我急了,现在天这么晚了,悬崖又那么陡峭,太危险了,还是别摘了。
可已经来不及了,阡墨已经爬上了悬崖,仍凭我在身后呼喊别摘了别摘了,可他只是回过头来笑笑,继续向上攀登。直到他顺利摘下月神草,得意地向我扬了扬手里的月神草,似乎在说,看,我说没事的吧,我一直提着的心才放下来,心里却暖暖地骂道,这个笨蛋。
谁知,阡墨脚下的石头一松动,整个人就从十几尺高的悬崖上结结实实地摔了下来,身下立即开满了一片殷红的血色。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和司凌把满身是血的阡墨抬回宫中的,恍惚中宫中的太医们七七八八地聚在一起给阡墨医治疗伤,身边受惊的宫女手忙脚乱的端出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司凌摇着失神的我呼唤着我的名字,周身的一切都像晕开的水墨,模糊而不真切,嘈杂的声音也渐渐远去,遥远地恍如隔世。我只挣扎于内心的强烈的悔恨,早知道我就不要什么月神草了,我要阡墨,我要阡墨啊,阡墨才是我的幸福。
等我回过神的时候,是司凌一把抱住我,在我耳边低语,夕颜,阡墨没事了,太医说阡墨已经没事了,只需要修养一阵子。夕颜,你听得见吗?司凌紧张地看着我,新腾地说,阡墨没事了,倒是你,夕颜,你已经守在这里三天了,不吃不喝不睡不说一句话,三天了!夕颜,你没事吧?
没事了。我如释重负地笑了,幸好,阡墨,没事了。我刚一站起来,就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待我从冗长的梦魇中醒来,顾不得虚弱的身体,奔到阡墨的房间。阡墨还在睡。几天不见,仿佛隔了几生几世的遥远。我跪在他的床边,轻轻抚摸着他沉睡中的脸庞,闻着他身上清新的木犀香味,顿时泪流满面,差一点,差一点我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还没死呢!干吗哭成那样。阡墨微微睁开眼睛,又缓和了一下表情,双手无力地拂去我的泪水,对不起,没摘到月神草。我听了,只觉心中一阵温暖,鼻子一酸,猛得扑进他的怀里,哭得更厉害了。我终于明白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因为我在阡墨的眼睛里看到了天长地久。
走出阡墨的房间,面颊上还余有一丝他给的温暖,我看见司凌站在房门外,他把手藏在身后。
给你。见我出来,他把藏在身后的东西拿了出来,是一株月神草。
我疲惫地摇了摇头,不需要了。说完,任凭司凌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转身而走。
这几天的大起大落都和这玩意有关,我再也不想看见月神草了。
可是我也没看见司凌突然黯然的眼神,眸子里疼痛蒿草一样蔓延。
以后几天都是我端水喂药,伺候周到。每天我都亲自下厨房煎药,然后端到他房里,不由分说的将勺中的汤药拿到唇前,小心翼翼的吹凉,再小心翼翼的送到阡墨嘴边。空气里弥漫着花开的味道。拓在墙壁上的一双影子,如此接近。
某种隐秘而微妙的情感,也在时光流走中愈积愈深。
待阡墨身体康复后,他便不再如从前在庭前舞剑,更多地是在黄昏时分,爬上屋顶,以一种亘古不变的姿势凝视着远方的夕阳,凝视着飞鸟飞过天空的痕迹,眉头深锁,阴云密布,任风一缕缕地吹散他的长发,在夕阳的余晖里拉出一个寂寞的影子,看得我心如刀绞。
虽然阡墨什么也没说,但我知道,在他病重的这几天,尝尽了世态炎凉的辛酸,昔日肝胆相照的忠臣良将,生怕他大病不起,大权旁落,在他最危难的时刻弃他而去,另择秀木而栖。
君王的孤寂,无人比我更懂。
所以我也爬上屋顶,温顺地如同猫儿,安静地挨在他身旁。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木犀香味,却依稀感觉到他就在浮云那头,隔着尘世的喧嚣,隔着时空变幻的裂缝,我永远都无法触碰到的地方,
很多时候,我俩就这样,看着夕阳将天色映成血红,四起的风夹着暮色渐弥的味道,烁烁燃尽一生的苍翠年华,成就了彼此的悲凉。
阡墨一直说,他能感觉到,在他当初抱起我的那一刻就感觉到,冥冥之中有一种沉郁太久的东西,划破天际,凛冽而来。他说这话时的眼神,那么深,那么深,好象无底的深潭,望不穿,散不开。
在阡墨的成人仪式上,按照皇家惯例,阡墨和司凌需要展示各自的法术。
只见阡墨勾起手指,漫天散漫的花瓣顷刻间被撕裂成更细小的碎片,飘零在空中。
周围响起一片赞叹的掌声,主座上的国王满意地看了看阡墨。我知道阡墨的法术高强,当这种法术被用到战场上,那被撕裂的就不是花瓣了。
轮到司凌了,司凌勾起手指,口中念念有词,漫天散漫的花瓣中偶尔穿梭着几只蝴蝶,渐渐地,蝴蝶越来越多,铺天盖地,合着花瓣飞舞的节奏,泛滥在山野间,绵延到山峦处,演绎一场空中飞舞的蝶恋花。
满座的宾客被眼前的美景震了,只听国王大喝一声,逆子,只会这些旁门左道,歪门邪术,这些伎俩怎能保卫国家,保卫皇族!
父皇,孩儿不才,没有皇兄那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本领。孩儿学得这些伎俩只因为心爱的女孩说过想看蝴蝶起舞的样子,并没有指望能上战场杀敌为国出力。司凌说这话时眼神慢慢飘向我,眼中是潋滟不兴的柔情。
国王越听越生气,嘴唇一张一翕地说,幸好,今后国家还不需要交到你的手上,否则早晚都要毁掉。
父皇,言重了,阡墨忙起身打圆场,其实皇弟的法术高强,并不在我之下,只是皇弟年纪尚浅,贪玩罢了,稍加培养,日后必能有所作为。
国王的神情渐渐缓和下来,也罢,今天是你的成人仪式,不应该闹出这么多不愉快。对了,阡墨,你也该到了娶妃的年纪,迎娶邻国的公主是惯例,也是你的义务。一个月后,你的王妃便会到达本国,届时可要办得比今天还要盛大。
众宾客听了,纷纷祝贺阡墨。
宴会结束后,阡墨特地找到了我,他的双眼如同最静谧的湖水,让我无可自拔地沉迷其中。那是一张情网,逃不开,躲不掉。眼中的湖水终于起了层层波澜。还没等他开口,我就忍住泪抢先说,你是王的儿子,未来的君王,国家的希望,我理解你的无奈,我也明白你的责任,阡墨,你注定要权倾天下,施展鸿图,阡墨,我恨就恨自己什么也帮不上,阡墨……还未说完,我忍不住背过身去,假装看不见阡墨绝美面庞上的两行清泪。他颓然的转身离开,步履沉重得仿佛背负着前世今生所有的哀愁。
之后的很多个静谧的夜晚,我会高高地站在皇宫里最高的塔尖上仰望近在咫尺的月色。夜风飞舞了我的长裙,空气中微凉的雾气凝结成晶莹的水滴,流在我的眼角眉间,蜿蜒落下。我对自己说,这不是眼泪。
身边不再有阡墨身上清新的木犀香味,为了迎接一个月后到来的邻国公主,整个皇宫忙得人仰马翻。常常陪伴在我身边的是司凌,他会变出洁白的雪花,清淋的雨滴,飞扬的花瓣,说只要看到我笑,他就永远不会感到寂寞。他的眼神如烈日,晃得我几欲睁眼不开。我听到一丛丛野菊花若然盛开的声音,司凌的怀里,我轻轻的闭上眼睛。
可是我的心,还是泛滥了酸楚。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于我,却似千万年般长久
一个月后,邻国的公主如期而至。
我看见公主走下马车,向着阡墨盈盈下拜,梨涡清浅,仪态万姿,阡墨得体地迎了上去,浑然的书生气质肆意悠游,而公主起身洒落一地的笑,水袖如云朵漂浮,长发是一笼流泻的漆黑瀑布。多么天造地设和谐美满的一幕,夹杂着周身臣民热烈的庆贺,刺得我泪如雨下。
当我看清那位公主时,血液霎时凝固,一股钻心的寒冷涌进我的每根经络。我滑坐到地上。她不是别人,正是雪凌国的皖凝公主!而陪在她身边的那位尊贵的夫人不是别人,而是小时候会唱着摇篮曲来哄我入睡的母后。
这一夜,我伴作宫女,俏俏来到公主下榻的卧房,刚一推开门,就听到一个娇弱的女声,你来啦。
皖凝公主,或者说是真正的夕颜端坐在梳妆台前,精心地梳着她的长发。
刚才看到你还以为认错了呢,没想到在这儿会碰见你。这几年过得如何啊?她依然梳着她的长发,语气是明显带着高人一等的盛气凌人。
这几年谢谢你了,我发自内心地说。听说你和阡墨马上就要结婚了……
我看你不像是来祝福我们的吧!我话还没说完就被硬生生地打断了。可别告诉我我们爱上的是同一个男人。她停下了手中的梳子。
可别求我把他让给你,皖凝渐渐激动起来。你现在凭什么和我争啊,你是低下的侍女,我是高贵的公主,王子当然只能和公主在一起的咯,小时候我俩看的童话书可不都是这么些的吗?哦,我差点忘了,我这个公主的身份还是你让给我的呢,或者说,是你不要了,硬塞给我的。
我无言以对,徒然地用双手捂住耳朵,带着哭腔求着面前精致的人儿,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我不和你争,我也争不过你。
就在我转身踏出皖凝的卧房的时候,身后冷冷地飘来一句,别忘了,当年是你告诉九遽自己要放弃公主的身份的,也别忘了,当年你说过你不后悔,更别忘了,如果你把这个秘密告诉别人,九遽说过的雪凌国的命运。
合上皖凝的卧房的门,我无力地如同萎败的花骸,如同无力挣扎命运的定数,原来我注定不能和爱的人地老天荒。
还有,我和夕颜,那些青葱年岁,黄花满头的明媚夏季,我们曾是多么亲密的姐妹,生生相错,丝丝纠结。只是这些温暖美好的年华也如同我丢失的公主身份,早已埋葬在遥远的记忆中了。
突然,我看到旁边黑暗中一双明亮的双眸,定睛一看,是司凌,想必是他看到我来这,偷偷跟来的吧。他只问了一句,我现在该叫你夕颜,还是皖凝?
次日,司凌一句话也不说,硬拽着我来到小时候常玩的山坡上。四起的风夹着暮色渐弥的味道,
如果让你恢复原来的身份,你就能和哥哥在一起了。
我摇了摇头,悲哀地说,回不去了。
那么,如果,我是说如果能回去呢,不过,可能你要付出点代价,可能,你不能再说话了,你愿意吗?
我不明白他到底要干嘛,不过还是疑惑地点了点头。
夕颜,唱首歌给我听吧,就当是最后一支歌,就当今后再也不能唱歌了。
如果是最后一支歌的话,那么我只会选择这一首,小时候母后常给我听的摇篮曲。
唱着唱着,突然发现有个声音也合着一起唱,回身一看,母后合着曲子,一脸不可置信地慢慢走近,手中还有握着把匕首。
司凌连忙把我护在身后,警惕地看着母后,说道,尊贵的皇后,我听说您爱皖凝公主是爱出了名的,不会是想把你女儿的情敌给杀了吧。
是的,为了女儿的幸福我什么都会做。那些阻挡我女儿幸福的绊脚石我一个都不会留在世上。不过,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这首歌,我只在皖凝小时候唱给过她听,这首歌只有我和皖凝两个人才知道啊。母后定定地看着我,眼中写满了不解。
那皇后殿下,您需要确定一下谁才是真正的皖凝公主。司凌冷冷地说。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猜是您的皖凝公主和夕颜可能让什么九遽交换了下身份,现在,您面前的这个才是您真正的女儿。
九遽?这个贱女人,当年勾引我丈夫还生下了夕颜,竟然让我帮她养女儿。母后听了,气得浑身发颤,美丽的面庞扭曲着,一颠一颠地往回走。
又只剩下我和司凌。
刚才唱的真好听,司凌淡淡地说,手温柔地拂过我的面狭,帮我把被风吹乱的发丝理到脖子后面。
你的愿望我一定帮你实现。说完,司凌转身离去,寂静而沉默。我徒劳地望着他的背影,感觉自己的心一点一点揪成一团,像被撕裂了的含羞草,疼痛而模糊。头顶掠过一群飞鸟,向北决然地飞去。我仰起头目送它们离去,天空湛蓝清澈,没有翅膀划过的痕迹。
第二天,当我醒来,发现我来到了另一个房间,花团锦簇,香气宜人,这不是皖凝的房间吗?环顾四周,无意中看到镜中的自己,皖凝的脸。
难道我的身份又回来了?
正当我大惑不解时,门外的侍女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皖凝公主,不好了,出大事了,霁月国的二王子死了,被钉死在悬崖上。
我听了,想发出点声音,但是喉咙想被堵住了,只能啊,啊的。
陡然想起了昨天司凌说的那番话,似乎明白了一切。
我匆匆穿上衣服,赶紧赶到司凌出事的地方,思过崖。
思过崖自古就是囚禁擅自使用禁术的巫术师的灵魂的禁地。曾听司凌说过,只要擅自使用禁术最终会受到天的惩罚,被钉死在思过崖上,而且灵魂将被永远地禁锢在这个禁区,不能超脱,永世都将受到折磨。
现在司凌被钉死在思过崖上,双目紧闭,七窍流血,嘴角有种迷糊却满足的笑。赤红的血,润温着崖壁,仿佛是天堂鸟向阳的绽放,犹如红玫瑰枯死时的一地萎败。伴随着死亡的还有漫天散漫的花瓣,顷刻间被撕裂成更细小的碎片,飘零在空中,如同天空撒向大地的冥钱。
我知道那是司凌最后的幻术,想弥补那一日宴会上没有展现出来的才华。
司凌的尸体最后被抬下悬崖,安放在水晶棺中。
我静守着司凌,水晶棺中,他双目长阖,神态安详。我仔细的用温热的布擦拭他布满污血的容颜。阡墨来到我身旁,紧紧抱着我,哽咽着说,司凌都告诉我了,关于你,关于皖凝,关于夕颜。他动用了禁术,让星星的轨道逆转,让你恢复原来的身份,可是,可是他……此时阡墨已经泣不成声了。
我的表情突然惨痛起来,记忆的潮水冲开梗塞的闸门,不着边际。我想起第一次见到司凌,锦衣金冠,英气勃发,想起他花了一天一夜找到的月神草,我却连看都没看一眼,还那么冷漠地刺痛了他,想起他因我曾经不经意地一句话,在宴会上不顾王子的身份只为了让我看一眼满天飞舞的蝴蝶,满足一下我小小的心愿。如今,他却用生命来换来我的幸福。
原来,这个一直在疼惜我的小孩却是最让人疼惜的孩子。
原来,这个一直在我身旁为了做了那么多的小孩我却从没为他做过什么。
只是,却要用死亡的代价来证明这一切。
晚上,窗前飞檐上的风铃,在乳雾浸漫中,将声音辗转得异常沉郁,如一曲寂寞的离歌。我静静地躺在床上,想起白天发生的一切,头昏沉沉地,四肢乏力。迷迷糊糊中司凌那招牌似的坏坏的笑如一道明媚的伤,殷红狰狞,惊醒在我睡梦中。我睁开眼,发现是母后站在床前。
皖凝?哦,不,夕颜,你和你母亲骗我骗得好苦啊!
当年你母亲把你生下后,我本来是想把你们母女俩都处死的,可惜,我心肠太软了,才导致今天的错。
不过,不能继续错下去了。怎么,想问我是怎么知道你的真实身份的?真正的皖凝会唱小时候我常常唱给她听的那曲摇篮曲,你唱唱看呀。
我拼命想辩解,但是,但是喉咙发不出声音。
你母亲曾经预言皖凝无法嫁给她所爱的人,我就要让她看看,几天后,真正的皖凝就要嫁给阡墨了。不过,在这之前,要先除掉你。黑暗中,母后的笑容妖艳而妩媚,说完,她点燃一支蜡烛,然后点燃床单。
我拼命想挣扎,但是四肢无力。
别挣扎了,我已经在你身上下了药了,你动不了了。不过放心,你不会太痛苦的。说完,母后带着一脸满足的笑离开了。
火焰席卷了我的床单,我的睡裙,像蝴蝶一样翩跹飞舞。
窗外,满庭落花繁华。我在燃烧的火海中听见阡墨在窗外绝望悲怆地呼喊生,还有周围死命拦住他的哭喊声。
周身渐渐燥热了起来,在迷迷糊糊中,记忆中的如火日头,仿若攒积千年的炙烫与燥乏,然而那一场流火铄金中,已燃尽我一生虚华。我仿佛又回到了出生的地方,那里远方的太阳照耀着雪地,玉树琼枝,遍地晶莹。在春寒料峭的河边,我坐在阡墨的马上,飞驰而行。马的奔跑中我感到自己在高高地飘荡,就像坐在秋千上,一瞬间,放手,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