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被多情惑》乐清平

1、初见

　　元宵节的夜晚，花灯錦簇，人游如织，扬州城内处处笙歌，一派繁华到极致的景象。
　　然而对于沈旭日而言，与其在那群“人肉”里挤来挤去瞎热闹，不如拉上几个好友喝喝酒，听听曲，看看心上人。
　　于是，他重金包下全城数一数二的“繁歌轩”酒楼一晚，只为了能顺利占到二楼雅间靠窗的位置。从那里可以看到街上热闹的景象，看远些甚至可以欣赏到瘦西湖的烛火通明的别样风情，是城里爱好风雅的哥儿们最爱的雅座。
　　他请来的朋友也不多，就四个：户部尚书之子薛东霖、扬州最大的织造坊“喜雅阁”家的小公子晋欢、目前江湖排名第六的岳黎和名声跟他家族齐名的城西沙家的大公子沙宝齐。
　　酒已过三巡。
　　耳边歌女娇媚的歌声还不断的唱着，几个朋友觥筹交错喝得不亦乐乎，沈旭日却偃旗息鼓，懒懒的趴在窗边，有一眼没一眼的欣赏窗外的风景。
　　“呦！咱平时最爱热闹最能喝的沈少爷这是怎么了？”带着酒气的身子靠了过来，甚至恶意的把重量都压向他身上，然后伸着脖子跟着向窗外看，“看啥呢？难道有漂亮姑娘？”
　　“姓晋的，再压着我就把你从窗户掀下去。”话音还没落，就听到晋欢“咦”了一声，说道：“怎么到哪里就能看着他？”
　　“谁？”他满眼看见的都是人，谁知道他说的是哪个鬼玩意儿。
　　“站墙角的那个，模样还算清秀，皮肤又细又白，跟个姑娘家似的，你看你看，都快被挤到墙里头去了，也不知道反抗……真是个呆子！”晋欢不带恶意的笑出声来，差点把酒洒到沈旭日的后衣领里去，“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查家少爷的诗酒会上，大家玩乐得高兴，也不知他从哪里冒出来的，守着个角落没人理睬，自己也不说话。后来蔺家的三公子说是丢了个价值连城的随身玉佩，并一口咬定就是他偷的，说是除了他出身低微，其他人都是名门望族的后代，根本看不上那样的一块玉佩，问他敢不敢在这么多人的面前脱光让他检查。当时他的脸涨得通红，嘴唇都咬出血来，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你猜他说什么？他说，检查当然可以，若是证明他是清白的，必要他蔺家三公子今后夜夜不得安生。说完还没趁大家醒过神来，转身就跳了池塘。众人都震惊，查家少爷连忙喊人来救，等人救上来，出气多入气少，救治半天才吐出一大瘫水，总算没淹死。蔺家三公子还说要搜，却遭到查家少爷的反对，说是如此烈性之人，怎么可能偷人东西，宁愿为他做个担保。蔺家三公子只冷笑，大概怕引起众怒，转身就离开了。于是我对此人印象才很深啊，据说姓柳，家里在城中做小本生意的，和查公子是同窗。哪知道从那以后，这人似乎时时出现在我视线里，比定了约的还灵验。”
　　“哦，哪日？这么热闹的事情我竟然不在场？”沈旭日扬了扬眉，不觉对楼下那人多看了几眼，长得眉清目秀，模样算得上十分端正，气质上给人一种低眉顺眼的感觉。看那温吞的模样，真看不出来性子这样烈。
　　“就是上月你月行一善的日子。查公子邀请了你，你赶去后人都散了的那日。”晋欢吃吃的笑了起来。
　　“哼。”说起“月行一善”，是他那当过武林盟主的老祖宗定下的规矩，本该是“日行一善”，后来家族越发展越大，平日事务也越来越多，实在应付不过来，于是渐渐改为“月行一善”，每月必须做善事一桩，事无大小，但必须亲力亲为，不得假手于人。说起这个他倒是想起来了，上月最后一日，都已经快到晚上，他临去查家的当口，忽然想起来“月行一善”还没做，祖宗定的规矩不得更改，每月要向上报的，不得已临时改变路程，绕了段路，敷衍了事一番，等赶到查家，人都已经散了。
　　“大约是仰慕你的吧。”沙宝齐插口调笑道。
　　“啊呸！你这是恶心我吗？是个小娘子的话我还开心些！”晋欢白了沙宝齐一眼。
　　“是来找我的。”岳黎只探了半个头，平日里冷峻的面孔立即染上些笑意，“我这个弟弟什么都好，就是有些呆。”
　　“你弟弟？”
　　“新认的。”岳黎转身下了楼。
　　沈旭日他们从窗口看到他到了街对面，从人堆里把那人扒拉出来，说了些什么，拉了他就走，那人稍稍犹豫一下，忽然抬眼向沈旭日这边窗户望来。
　　沈旭日坐离窗口最近，且一眼就跟那人对个正着，霎时眼里就只剩了那一双眼。那眼睛稍微细长，其中清澈如静水，暗光流转似琉璃，自有一种欲说还休的未尽之意，吸引得人想一看再看。
　　可惜，只那一瞬，那人便垂下眼睛，乖乖的任岳黎拉着走。
　　沈旭日喃喃道：“人只算一般，倒长了双好眼睛。”
　　“你这个不但好女色还好男色的，过会儿别胡言乱语吓着那人，以岳黎的性子能认个便宜弟弟，可见对那人的重视。”沙宝齐提醒道。
　　沈旭日只哼了一哼。
　　说话之间，岳黎已经亲热的拽着那人的袖子，笑着上了楼来。“东风，来见见我的朋友。”又向众人道，“柳东风，我弟弟。”
　　呃，这个介绍很简洁，很符合岳黎的风格，但是也等于什么都没说。众人也习惯了岳黎的说话风格，很给面子的没有追问。看那柳东风的气质着装，只不过是个纯朴的普通书呆子，跟他们应该没没有交集，虽然好奇死了如何被岳黎这个不轻易与人亲近的怪人这么看重，却忍着等来日方长慢慢了解。
　　柳东风对众人深深作了一揖，然后被岳黎按到席前的凳子上，静静的听岳黎为他介绍众人。
　　从温润博学的薛东霖、风流手巧的晋欢到隐藏很深的暴躁狂人沙宝齐，介绍了一圈后，才轮到今晚晚宴的主人沈旭日——“这个身上没骨头似的软趴趴，就是到处兴风作浪，唯恐天下不乱、没心没肺、任性妄为的沈家大公子沈旭日。”
　　“我说岳兄，你对小弟我可是太偏爱了，介绍得这么详细，别人知道我倒罢了，不知道的，岂不是被你坏了名声。”沈旭日虽说在抗议，却笑嘻嘻的，不怎么放在心上。“柳小弟，我看你有些面熟，我们在哪里见过吗？”
　　“你跟谁都面熟，尤其是稍微有点姿色的！”晋欢嗤之以鼻。
　　不料一直默不作声的柳东风忽然开口道：“东风跟沈公子的确是有过一面之缘，东风毫不起眼，沈公子不记得了而已。”他一出声，在场的人都暗道一声“好”，那声音低回婉转，说不出来如何好听，就是如夏夜之夜风，很舒服。
　　沈旭日笑着打趣道：“哦？果然是见过的？那柳小弟当时一定是蒙着面哑着嗓子，否则这么有特点的妙人儿，我如何能没印象!”
　　他那素来游戏人间的个性，随便走到哪里见个有趣的人都想调戏一番，更何况是略有姿色的书呆子，调笑的话张口就来。
　　却不料柳东风闻言勉强笑了一笑，努力压抑的笑容遮不住瞬间红了的眼圈。
　　沈旭日微感诧异，刚想追问，只听得一声清冷的嗓音带着不食人间烟火般的微微笑意，道：“今儿忙，我来晚了，各位喝得可愉快？”
　　沈旭日顿时精神一振，整个心思立即转到等了将近一晚的人儿的身上，朗声笑道：“泠夜，你总算出现了！”
　　被唤作“泠夜”的男子年方弱冠，高高的个子，偏瘦的身材，长着一双狭长凤眼，左边眼角一点朱砂痣，比女子还性感的饱满朱唇竟然鲜艳欲滴。这相貌长在女子脸上叫倾城倾国，长在一个伟岸的男子脸上，只能说一声——妖孽啊！偏这妖孽并没有妖孽的自觉，一袭简单的黑衣，头发只随便用发带松松一束，虽然是在微笑，那眼底那声音都带着一丝疏离的冷清。
　　就见他微笑走上前来，慢悠悠的道：“抱歉抱歉，娘子和阳儿在家拖着我吃元宵，非得吃满五个才准我出门，我不爱吃甜的，好不容易吞了三个实在吃不下，好说歹说才放我出来，所以来的晚了。”
　　“幸好你来了，不然，大概某人元宵节都过不好了。”晋欢边说边有意无意的瞥了沈旭日一眼，吃吃的笑。
　　沈旭日脸皮厚到视而不见，正大光明的执起泠夜的手，半真半假的道：“你身为’繁歌轩’的老板，冷落了客人本就是不对，你忍心让我望穿秋水吗？”
　　泠夜对这暧昧的挑逗只是微笑，手却任他握着，盈盈眼眸一转，瞧见柳东风，唇角的弧度弯得更大，身子一旋，在他身旁坐下，道：“这不是’发财当铺’的柳大公子吗？早知今儿来了新朋友，我就吩咐厨子多做几个拿手菜送过来了。”
　　“你们认识？”沈旭日不觉多看了柳东风一眼，但只见着了柳东风的头顶发旋儿，那人的脸都快埋进桌子底下。
　　果真是平庸百姓，如此见不得世面。沈旭日只当他见不得美人，撇了撇嘴巴，却不知除了他之外，不是所有人都会被泠夜迷住的。
　　泠夜笑意更深，摇了摇头道：“谈不上认识，知道而已，你道我这全城最大的酒楼是开假的？”
　　最大的酒楼，也就是最大的消息集中地。
　　沙宝奇道：“你可不定知道他的另一个身份，岳黎新认的弟弟。”
　　“哦？”泠夜一愣，立即笑意更深，一手无意识的转着手边的茶杯，“认得武林盟主的义兄做哥哥，柳公子真的好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