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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谙尽悲欢多少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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硕大的城门在眼前缓缓打开,粉状的黄土被震得落了下来。她永远也忘不了下一秒碎落在她瞳孔中的画面,忘不了。
“你……你们……这是……子虚先生,这是……!”吴桐先忍不住开了口,面露惧色地步步后退。
饥饿,麻木,痛苦,绝望……门缝里,一张张没有表情异常刻板的脸,突然就呈现在了她的面前,而就在城门大开的眨眼之间,那些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的饥民不分男女老少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饿狼一样地想要从城内冲出来,每个人的嘴里都在大喊着:
“滚出去!京城来的狗官!滚出去!”
“不准进城!你们这帮强盗!……”
“滚出宾阳,空州百姓不欢迎你们!……假惺惺!”
充满着愤怒的声浪猛地从城中冲了出来。
若不是城门守卫拿着最尖锐的武器奋力抵挡人群,恐怕那些饥民早就破门而出,把奉了皇命前来赈灾,救他们于水火之中的吴桐和子虚撕成碎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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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出去……滚出去……
子虚呆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滚出去……滚出去……
面具下他的眼睛似已湿了,但绝不是因为懦弱。
“先生,退一步海阔天空……”吴桐终于犹疑着发了话。
但是他的思绪似乎已经穿越到了另一个时空,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滚出去……滚出去……
他的脑中,始终只有这几个字。
饥民还在奋力外冲,操着武器的守卫官兵全力抵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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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给我滚出去!去找你那死鬼老爸去!滚!”
“不许!——”她闭着泪眼,稚嫩的声音颤抖,这一声反抗仿佛要震破自己的声线,“不许你这么说我爸爸!——”
这是她第一次,后来她才知道这也是她最后一次敢于对命运说“不”。
“你给我出去反省反省!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回来!”
她呜咽着被姑姑拎出了家门。
邦!——
铁门重重地关上。
“我的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她一边说,一边抹着泪。
“他不是不要诺诺了,只是他觉得诺诺已经长大了,他只是太思念妈妈了……”
“他只是去到另一个世界了……”
但是哭泣,只是懦弱者的专利。
而且一个人被关在门外,真的很冷,也很孤独。
所以自那以后,即使挨着毒打,被姑姑一家嫌弃,即使没日没夜地干着最重最累的活,她也不再顶嘴,不再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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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并不比自己强大多少的身躯挡在了子虚的身前,张开手臂护住他道:
“先生快走,再不走,这些饥民一旦冲出来,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我不走!我走了你怎么办?!”子虚坚持道。
吴桐生恐自己动摇,索性不看他,决然地说:
“咱们出来的时候皇上和太后再三叮嘱吴桐一定要护得先生周全,先生的安危比赈灾本身更重要。再说赈灾本就是皇上交给吴桐的任务,先生你……”
“住口!”子虚不由分说地给了吴桐一巴掌,愤然道,“我们不是说好共同进退的吗?你怎么在这时候还说这种话!”
吴桐被打得发懵,捂住滚烫的脸不发一言,于是子虚索性咬紧牙关夺过他手中代表赈灾使身份的符牌,几步上前,大声喊道:
“宾阳的百姓听着,吾名为子虚,是当今皇上圣旨亲封的赈灾使,奉旨代表皇上来帮助大家解决空州的灾情。我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对于子虚的到来会有如此激进的反应,但今日我既然来了,不摆平旱灾解决大家的温饱,治好大家的病,是坚决不会走的!”
“什么奉了圣旨!狗屁的赈灾使!之前的那些狗官还不是个个信誓旦旦地说要帮我们解决问题,可后来呢?后来还不是收了州牧和府尹的好处,把空州当成花园子游玩了一圈就走了,在你们这些狗官眼里还有我们百姓的死活么?!”
“对,绝对不能再相信他们,放他们进城,大家说是不是?!”
“没错!朝廷不让咱好过,咱也不能让狗官们太舒坦!兄弟们,抄家伙!”
“狗官,滚出我们宾阳!——”
“把狗官赶出去!——”
“把狗官赶出去!……”
百姓们气势汹汹地又要冲破守卫冲出城门,眼看守卫官兵们便要抵挡不住这汹涌的人潮了。
这次奉了圣旨代表朝廷来解决空州灾情的赈灾使本是吴桐,但如今子虚快人一步抢走了代表赈灾使身份的令牌,所以吴桐也只能以副手的身份捧出圣旨帮腔道:
“大家静一静!圣旨在此,有如天子驾临,孰人再敢喧哗闹事,便等同欺君造反!”
说时他有意将圣旨朝四周亮了亮,这样一来,哪怕再怎么不服他二人,此时在场的朝廷官员也只能下跪在地,山呼万岁。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招果然好使,纵然刚才阻拦城内百姓往外冲的守卫官兵们皆已放下兵器俯伏在地,躁动的百姓们此时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再造次向外冲,也纷纷下跪了。
吴桐松了口气,微笑着道:
“各位请起,子虚大人和在下此次前来是为了给空州百姓解决灾情,让各位好好过日子的。请大家相信我们,相信子虚先生。先生不仅精通天文历法,五行八卦,懂得推测天象,祈风求雨,更对治疗疫病有精深的研究,是以圣上才会钦点他来,还请各位父老乡亲高抬贵手,给我们这次机会,让我们进城吧!”
饶是他态度谦和有礼,说话温文尔雅,极尽真诚,可已经对官府绝望了的百姓还是不太买这笔账。
“说得好听,他是什么人?前几个来的好歹都是朝廷的大官,咱这儿天高皇帝远,可还听过这些个名头,他一个人不人鬼不鬼,连脸都不敢露出来给人看见的臭道士算老几?”
唯一露在面具之外的薄唇微微一抿,细心的吴桐顿时察觉到这话进了他的心了。
“请各位稍安勿躁,在下吴桐,不才乃皇上身边区区一个翰林,只配做子虚先生的副手,但先生就不同了,先生乃世外高人,得东海蓬莱上仙之真传,连宫内资深御医都束手无策的太后的眼疾都是他给治好的。皇上敬重先生之才,对先生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允许先生自由出入寝宫,还特地赐了长夜殿旁的长生殿供他炼制神丹给宫里的贵人们服用……”
“吴大人,这些就不必说了。”
一旁的子虚对吴桐的解围感到非常感激但同时也对他文绉绉的赘述感到头疼,于是终于镇定了心神上前一步对眼前的百姓发自肺腑地说:
“大叔,大妈,大哥,大姐,各位……请原谅子虚的无知,子虚在来到这里之前真的不知道我们的百姓曾经因为善良淳朴而承受了这么多的苦难,子虚出身贫寒,对大家的处境深有体会。如果真的是由于地域的封闭和官员的失职而给了朝廷中个别害群之马欺骗皇上的机会,令皇上对大家的处境至今仍蒙在鼓里,那子虚就更加责无旁贷……”
他说得动情,眼眶里闪闪的好似已有了泪光,在场的百姓无不动容。
子虚举起右手紧握的符牌,言之凿凿地道:
“我子虚以朝廷特派赈灾使的身份向大家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请大家给我点时间,我一定会想办法解决旱灾,让大家在立春之时有水灌溉。找出治愈瘟疫的方法,让大家不会再因疫病而痛苦。此外!……”
说到这里,他停顿下来看了看四周,目光定格在身后那群面露愧色的官员身上片刻,才又面对百姓道:
“我将代表朝廷,代表皇上把空州的地方官和之前的赈灾使是如何‘赈灾’的给彻头彻尾地查个一清二楚!”
他的话振聋发聩,听得百姓热血沸腾,官员更加羞臊,而吴桐则是紧握双拳愈发坚定了决心。
鹤儿仰着头望着自己的先生,在此刻突然觉着身材瘦弱的先生的形象是那样的高大威武。
“骗人!大伙儿别信他!当官的油腔滑调,好话儿谁不会说?!在他们之前来的几个怎么说的大伙儿还记得吗?就和他刚才说的八(蟹)九不离十!”百姓中站出来一个强壮豪爽的小伙子义愤填膺地嚷着。
“说的就是,你瞧瞧他们京城里的高官一个二个吃穿不愁的,哪会晓得我们老百姓的疾苦……想我家柱子那么健康的一个小子,可惜呀,搁在这百年不遇的寒冬,又遇上大旱,又冻又饿的,他才刚满三岁……呜呜……”一个妇人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
“柱儿他娘,都过去好久的事儿了,就不要再提了,咳咳……”一位长者模样的老人拄着拐杖走了出来,“我说大人们呐,不是老朽不配合,实在是咱们再也折腾不起了呀,如果您真能体恤我们百姓,就请不要再来了,回去跟皇上说说,我们宾阳的事儿我们自个儿想办法,冻死也好,饿死也罢,都是天意、天意啊!咱认命!谁让咱生来就是穷老百姓,命贱呢!咳咳!……”
老爷子的拐杖随着他的话语笃笃地跺着地面,愈加急躁,引发了他肺部的旧疾。
“爹,您别再说了,当心您的身体……”
子虚和吴桐的眼睛湿润了,就连鹤儿的眼睛也红了,他拽着先生的手,哭着道:
“先生,他们好可怜,您一定得帮帮他们!”
子虚摸了摸鹤儿的脑袋,打量着眼前这一家人。
那位老人想必是这家的长辈吧,他的年纪该不下七十,发须都已花白了,身材萎缩得好像枯柴,他手里的那柄龙头拐杖有了一定的年头,肯定是祖上传下来的;他的左边是刚才出言反对的那个小伙子,年纪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正是身强力壮意气风发的时候,浓眉大眼,一脸的正气;他的右边则是刚才哭诉自己的孩子夭折的妇人,此刻虽然蓬头垢面,但如果仔细瞧她的模样,确是个美人无疑。
他们分明是当地的一户好人家,此时却衣衫残破面露饥色,更有甚者,那小伙子数九寒天里竟然打着赤脚!
子虚的唇角勾起一抹温润的笑容,撒开了鹤儿的手,走近了人群。
“先生……?”吴桐有些摸不着头脑。
“先生在做什么?”鹤儿也满腹疑问。
就在这寒风凛冽的黄土地上,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的灾民面前,子虚慢慢地解下了自己的外衣,又脱下了靴子,解开了袜子,赤着脚站到了满是渣滓和偶有残雪的土地上。
“先生,你这是做什么呀?!”
吴桐见状立马跑上前来拾起子虚的衣服,打算给他瘦弱的身子披上。可是,子虚只还了他一个浅浅的微笑,便转头向前,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向宾阳的城门……
他明白,自己选的这条路,从来没有捷径。哪怕他打着神仙的幌子也好,百姓认的只会是脚踏实地为他们办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