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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 ...

  •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快得令他难以招架。
      哥哥走了?
      他看着铜镜里一身缟素的自己,眉头越锁越紧。十八岁的孙仲谋,能做什么呢?提领江东,对抗曹操……?
      心头一窒,他慢慢站起身,出门往灵堂行去。
      “哥,江东基业,你就如此抛下了……就如当年父亲突然离世,留下了母亲与我们一样。”他静静跪在棺木前,低声呢喃着。乌发披垂在肩上,一丝一缕的,衣领间还带些未干泪迹。
      少年在江东素有贤名,却并非威名。因为时间过于短暂,他如何能想到,自许昌归来仅仅一年,便出了这样大事,自此再没有人挡在他前面。昨日在前堂面对众多文武,他谦肃恭敬,请众人辅佐于他,程普却道“请大都督周瑜回来主持大计”。
      请周瑜回来主持大计,或是请周瑜回来辅佐他主持大计,在江东臣民心中,也许并没有什么区别。
      孙权低头想了想,垂下眼帘,便只是在微弱烛光里跪坐着发呆。
      “后半夜了,请叔叔回去安睡罢。”
      温柔凄切的女声传来,在堂前幽幽回荡。孙权断然起身,未言一句,便往外行去。
      大乔看着他擦身而过,忽而道:“叔叔,绍儿还小……”
      孙权一震,不可置信地回过身:“你说什么?”
      大乔对上他幽暗的眼睛,不知怎么心中害怕起来。这一年里,孙权给他的感觉愈发沉肃不可琢磨,她只好低了头不言。
      孙权深深看她一眼,低声道:“当岁我尚幼年,北地孤寒,苦痛尤多。乔夫人为奸贼蒙蔽,倒是不曾念一声,我孙权还小——”
      大乔怔怔流下泪来,只重重跪在孙策灵前。
      孙权静静看着她,然后拂袖而去。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吴侯府的时候,廊下站立的素白身影终于动了动。露水打湿衣衫,他也一无所觉。随从劝说几次,却尽数被他赶得远离。张昭老远便看见这么一幅孑然独立的景象,慢步上前,向他施礼:“主公。”
      孙权侧过脸,晨曦在他清秀面容上打出些阴影。
      “你与她说明白了?”
      张昭点头:“这些话,老臣来说,确比主公来说要好得多——”
      “确实。”孙权冷冷笑了笑,“我说得狠了,少不得会逼死她。你说,便是比我温和,总不至于将她放在死地。大乔活着,比死了好。”
      张昭心中知晓孙权所虑,不再多说,只点头道:“船只也已安排妥当,待乔夫人收拾好了,自可扶灵南下。”
      孙权顿了顿,低声开口:“周瑜还有几日可归?”
      “据报明日即到。”
      “曹操那边……”
      张昭看孙权一眼,低声道:“荀彧已经拔营往北,前取乌巢。曹操自己尚坐镇许昌,未见动静。”
      孙权掌心一握,来回走了两步。
      张昭问:“主公是怕曹贼此刻得到消息,要来对付江东?”
      孙权顿觉腰间那一枚玉勾滚热烫人,沉声道:“请先生布置下去,一定要时刻关注许昌动向!刘表非异事断不会轻易出兵,我现在只要稳住周瑜,再收拾了外面镇守的那两位,刘表就不会动我。独独曹贼……独独曹贼……”
      张昭笑道:“曹操还有个袁绍没收拾干净,中原非一年半载断不能平,主公莫要太忧心。”
      孙权垂眼看着远处广袤屋宇,轻声细语:“但愿如此。”

      曹操在睡梦中刚刚握着了少年青素的衣袖一角,便被风雨声震醒了。他眯起眼坐起身,抬手拿了几上茶水囫囵喝了几口,顿觉愁闷,便高声道:“来人,来人。”
      侍从急急忙忙进来伺候洗漱:“主公!可要传饭?”
      曹操瞥他一眼:“把最近的军报拿来给我瞧!可有新消息?”
      侍从跪道:“郭大人在外头候着。”
      曹操一顿:“快传。”
      郭嘉快步进门,躬身行礼,却压低了声音道:“刚刚得了确切消息,孙策为仇家射杀,孙权已提领江东!”
      曹操猛然站起身,死死盯着郭嘉:“当真?!”
      未得回答他又下台阶在厅内来回踱了几步,低声呢喃:“竟是如此……竟是如此……”
      “主公?”
      曹操回到榻前坐下,看着郭嘉问道:“如今江东情况如何?可曾动乱?”
      郭嘉顿了一顿,方才道:“江东如今看上去并无大乱,周瑜已连夜从巴丘回到金陵,已然立誓辅佐少主,孙权甫一执印,就安抚众多老臣,继承孙策遗志,农桑兵事,未见半点懈怠。”
      曹操默然,勾唇一笑:“他是个聪明人。”
      郭嘉躬身:“主公,如今江东孙策初丧,下面还是有人蠢蠢欲动的。我们是否……”
      曹操一摆手:“此事待我好好想一想。”
      郭嘉心下明白,只好退出门去。

      孙权正襟危坐,一双眼睛静静看着素袍将军哭跪在孙策灵前。那人素来优雅严整,何曾在人前落泪?
      孙权看着他跪,看着他拜,看着他说过去,看着他叫“兄长”,忽然就转过脸去,定定看向那宝盒。盒中江东符印未曾离过他手。对他来说,那些虚无缥缈的执着念想,总不如抓在手里的实权来得实在。可到如今才明白,于一个十八岁少年,实权一物,竟也是缥缈的。
      “公瑾将军,”孙权叹了一声,起身站到周瑜面前,“请你接下兵符,提领江东,继承我父兄大业。”
      周瑜此时正沉浸在自己无边无尽的哀怮神思里,甫听少年人低沉嗓音,竟平静无波说出这等话语,他慢慢抬起头,眼中茫然倏忽散去。
      “少主公,你这是何意?江东,乃孙氏三代打下的江山,我周瑜……”他一顿,“我周瑜万不能行篡逆之事。”
      孙权笑了笑,伸手扶住周公瑾:“将军且听我一言,这并非篡逆,却恰恰,是为我父兄大业着想。我年幼稚嫩,不能服众,然将军你文武超群,又久随我父兄征战,在江东文武之中,独你最有威望。由你来执领江东,才能使众人拜服,光大祖业。”
      周瑜定定看着他,沉默半晌,方才开口:“那么,敢问少主你呢?”
      孙权一愣,目光流转。
      “我若提领江东,少主你,又做什么?”
      孙权心下冷笑,面上不显,只是无限忧愁:“我愿做将军手下一长史,既可以襄助将军,也可以安心侍奉母亲,安享太平。请将军……体谅我的懦弱。”
      懦弱……?周瑜沉声道:“这是主公遗命?”
      孙权忽而抬头,看向周瑜。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他静静看着,方才垂下眼帘:“兄长遗命,由我提领江东,光大祖业。可,能完成这遗命的,首当将军你啊。”
      周瑜无言以对。孙权不是孙策……孙策对待他的方式,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他转过脸去,看着孙策灵位,淡淡道:“少主心意,周瑜极为感动。但周瑜,决不能奉命。”
      说罢,他便拂袖而去,衣衫嚓嚓,步履匆匆,在走廊上踏出的声响,传了很远方才隐去。
      孙权静静站着,低头看了手中那一方符印。
      “哥。”
      他轻轻叫了一声,然后抬起头,慢慢露出个莫名而沉闷的笑意:“他们都是你身边的人,可我……对不起了。”
      我只给你们一次机会。要夺……就来夺。若不夺……他紧紧握住符印,低低笑道:“若不夺,就只能臣服!”

      半日后,孙权依旧闭目跪坐在孙策灵前。灵堂外传来一阵急促如响雷般的脚步声。他不动如山,看也不看,只是一双眼睛睁开,幽幽暗暗,不知望向了什么地方。
      周瑜带着一帮武将直入大堂,重重跪在灵位前。
      他依旧不看。
      怀中那枚玉勾或寒或炙,或晦涩或流光,都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他的神经。他想,自己那些幻觉一样的感官,是不是被某些东西压得太久,连他自己也记不清曾经肆意洒脱的年少时光。
      “禀先主公,在下周瑜,率程普、黄盖、韩当、祖茂,并率三军将士,在主公灵前立誓,同心同德,扶助少主!”
      周瑜浑厚低沉的嗓音在大堂响起,震荡人心。
      孙权动了动,转过脸看着他。
      那张俊美优雅的容颜上没有其他表情,只是沉着敬肃,如同面具。
      孙权心中一动,半支起了身子:“将军——”
      “从此生死无悔,永固江东!”
      孙权怔住,只听得众将领也高声道:“生死无悔,永固江东——!”

      周瑜必须走这一步。他只可为臣,为将,却不可为人主。这么多年的习惯,习惯于跟着孙策打天下,习惯于在军中练兵,习惯于东奔西走,习惯于两军对阵……他做得了江东之主吗?
      于情于理,他都做不了。
      夺位,则吴氏与孙权必拼死一搏,从此江东大乱,人心不齐。孙权在江东上下,是有很多支持者的。这些支持者以张昭为首,文官为多。但并不表示,军中将领军士,就都站在他周瑜这一边。他与孙策兄弟相称,却也只是相称。江东上下文武官员与百姓心中,周瑜毕竟是臣,孙策毕竟是主……
      更何况,他了解孙策,也相信他最后的决定,是将位子交给孙仲谋。
      那人总是跟他说,孙权小的时候,常常跟在老将军孙坚身旁,就好像是个小小的谋士,一字一句,一话一言,是那么聪敏机智,而又肆意洒脱。
      “你这么喜欢这个弟弟?”他在江边上递给孙策一壶酒,笑得有些促狭。
      孙策只是叹了一口气:“小时候他喜欢跟着我,有时还要装小大人教训我这个策划得不好,那个谋算错了,父亲去后,却再没有这样的乐趣……”
      而在周瑜眼中,孙权自江北回还,就变得多智竟近乎阴沉。

      “将军以后还是大都督。”孙权一身丧服站在院中,亲自送周瑜出门,“江东百姓,还要多多仰仗将军了。”
      周瑜淡淡道:“少主公留步。这些都是周瑜分内之事。”
      孙权看着他英挺背影渐渐远离,脑中思虑回转,将所有事务理了个清晰大概,方才回身,往灵堂行去。
      “谢谢母亲。”
      吴氏看着他,抬手帮他理了理鬓边乱发:“周瑜虽然高傲,可我知道,他也是个好孩子……”
      孙权一笑:“我知道。只是我说的话,他多有猜忌。母亲去劝,他方才能听进心里。”
      吴氏点头叹道:“只盼他能如你兄长在世时一样,尽心尽力罢……只是,只是你兄长……”
      说着,她抬手擦擦眼角,又哽咽起来。
      孙权眼神一暗,低了头上前劝说,心中却也是苦痛难当。
      他想起他与那人十年的赌约。十年……那时他心中激愤,一门心思要摆脱那愁闷难当的压力,并未真心将兄长放在心里。现在想来,若真到了十年期限,他当真下得了手,去夺兄长主位么?

      曹操想着趁孙策刚死,江东震荡,要不要发个兵直接将那小子掳回来,关进府内,便起身在屋中踱步来,踱步去,半天也不得平静。想了很久,他心中一顿——孙策是怎么死的?
      仇家所杀?
      他心中渐渐升起一股疑虑,产生一个猜测,却又不敢相信。
      孙权明明与他有十年之约,他心中明白,便是当真有十年,以孙权那般年纪,要收服江东上下都不是一件胜算在握之事。但孙策就此被射死……
      郭嘉自知曹操此时须得好生谋划,好生取舍,决定先出府慢慢等着传召。远远瞧见公子曹丕正站在廊下看着他,郭嘉心中一动,上前去打了招呼:“公子今日未去学馆?”
      曹丕笑了笑:“今日老师沐休呢。先生从父亲那里来?”
      郭嘉应声是。
      曹丕便又问:“听说东吴孙策死了,江东大乱,这是个好时机,只是不知父亲是什么主意。”
      郭嘉笑道:“主公是什么主意,我们哪能知道呢?但如今北方未平,江东局势,尚在混沌。无论风云变幻,主公总是对的。”
      曹丕听得他话中意思,忙笑道:“先生说得极是。”
      郭嘉走后,少年独自在廊下站了很久,只呆呆看着那池中鲤鱼,双手捏在袖中,绞在一块,也不知想些什么。
      “孙权……你真是太幸运……又太不幸。”他眯起眼睛,决定跟自个儿打个赌。若父亲兴兵,江东覆灭,他就喝三杯酒。若父亲不肯兴兵……他就喝一杯。这样想着,少年扯扯嘴角,露出个近似嘲弄的笑容。若孙权能回到许昌,那当真是再好不过了。

      荀彧尚在乌巢驻军,曹操不得找他商议。不过就算他在,与其商议江东之事,也非最好的选择。曹操在灯下坐着,面容在火光照映下,依旧如当年一般刚毅凌厉。但在这凌厉之下,又偶尔透出些令人琢磨不透的笑意。
      他抬手执笔,微微思索了一番,就在竹简上落笔:“孙权。”
      孙权什么呢?
      兰芷青蒿,唯存江汉之志。
      承我所愿,习我所想,君何不怜之?
      今夜不能长寐,诉怀豫之心忧。

      “主公!主公啊。”
      孙权回身,张昭一路行来,在堂前行了礼。
      “先生如此着急是为何?”
      张昭抹抹头上汗珠,躬身道:“主公,至今亡叛将领十余人,军士两千,现得到消息,已全数去了皖城……”
      孙权身子一倾,伸手握拳:“果真是李术那厮——”
      “主公?”
      孙权垂下眼,淡淡道:“此事我自有计较,先生暂不必忧心。还请先生暂且回去帮我料理此前布置的粮草事务,明日再来府商议。”
      说罢,他便起身往后堂行去。张昭有些莫名,出门招了内侍问道:“今日还有谁觐见了主公?”
      那内侍见是张昭详询,不敢隐瞒,只好照实说了:“回大人,是吕范吕大人……”
      张昭眉头一皱,捻须不语。
      孙权回了后堂,只见吕范仍端端坐在堂下,见他来了,忙起身行礼。
      此时那点慧黠桀骜,倒是不见踪影。
      孙权静静盯着他,盯了半晌,方才道:“吕大人,请坐。”
      吕范道:“下官不敢。”
      孙权轻嗤一声,冷笑道:“你倒是说说,你还有什么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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