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鬼树》泷夏川

9、九

　　九

　　徒弟那小子没几天又往鬼宅跑得没影了。真是越来越不听话。老张气极败坏，拎着藤条去抓人。

　　然而才跑了没几步，又停下来，懊恼地扔掉藤条，重重叹了口气。天边晚霞如水墨画般铺承开去，透着时光流逝无法挽回似的忧伤。

　　要失去了，该散了……

　　老张背着手，摇摇脑袋，慢慢往鬼宅挪去。

　　十年前初见徒弟那小子，他还是个蓬头垢面的小鬼头，失去了记忆，也无依无靠。老张可怜他，把他留在身边，原想着给自己做个伴，养老送终，却不曾想到，命运弄人。原来初见徒弟时，他口里嚷着的“要回去”是这么个意思。

　　回去，要回去，即使失去记忆，即使……

　　老张慢慢推开鬼宅的大门，跨进去。

　　此时天光渐暗，月牙爬上树梢。屋里没电，光影模糊。

　　怪物站在徒弟面前，颤抖的手里握着已经发霉的巧克力。

　　“阿四，你回来了。”

　　声音像钝刀一样，低低的，沙沙的，仿佛喉管破了，漏气似的。

　　徒弟后背紧紧贴着墙，大气不敢出。怪物越靠近，心头的恐惧越增加。好不容易听见门外传来声音，立即扭头去看，一见师傅进来，便放开了嗓子大喊：“师傅救我！”

　　老张站在门口没进来，望望地上的月光，眼泪漱漱地往下淌。良久终于开口，却是答非所问，讲着久远的故事：

　　“十年前，我在山里初遇了你。那时你是一缕精魂，失去了记忆，游荡在人间。我问你是谁，你只回答了三个字：要回去……”

　　要回去……

　　少年愣住，记忆慢慢被拉开，头痛欲裂。

　　黑暗里，依稀看见自己在战场上奔跑，敌人的炮弹炸出血色的死尸。脑浆和血，如水一样流淌。他吓坏了，大声地哭喊。他想逃，他想起毓书的话，他要回去。可位高权重的长官说，战场上没有逃兵，就算有，也是死人。旋即，晶亮的军刀从眼前晃过，他看着自己慢慢涌出鲜血的身体，意识尽失。

　　回过神来时，战场已经化为废墟。他想不起自己从哪儿来，该往哪儿去。后来，他遇见了老张，老张用纸符给他做了件衣服，穿上后，他成了老张的徒弟。

　　少年看看老张，伸手揭掉脸上的皮。那皮脱落，幻化为纸符，随风而散。

　　怪物扔下巧克力，将手伸给他：“阿四，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我一直等着你，等到战争结束时代变迁，等到家人都离我而去，等到房子渐渐变成鬼宅……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回来，我不敢离开，我守着这空荡荡的屋子，寸步不离。如果你还不回来，我就一直等，等到今世过完来世开始，等到永恒的尽头。不过现在看来不用了，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

　　声音渐渐小去，最后消失。苍老干枯的身体随之无力，毓书望着面前的精魂，泪流满面倒在地上。

　　老张急忙扑上前，伸手托住毓书的颈项，片刻后重重叹了口气，这可怜的人动脉已经停止了跳动。

　　窗外风轻轻地吹着，苹果树上枯枝摇晃，将月光剪成各种形状。老张仰头望天，两道精魂在光影里相互交缠，难舍难分。

　　“阿四你真讨厌，让我等那么久，罚你啃两个月酸苹果！”

　　“啊？那你要陪我哦，不然毓书变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