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尘随马，对影成双。》夏之桐

3、劫难。

　　我曾经一度半夜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跑步。那时那个男人刚刚离我而去不久。大街上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偶尔会有飞驰而过的汽车，“嗖”地一声，急流的空气扬起我的裙摆。是的，我穿着裙子跑步，长大后我就强迫自己穿裙子，我希望改变幼时所有令我不安的习惯。
　　夜里我会穿各种裙子——及踝长裙，及膝中裙，运动短裙。棉布裙雪纺裙或者亚麻裙。配球鞋。素颜。长发胡乱挽在脑后，有时候会扎成发髻，插上不知名的白色花朵。跑步的时候花朵一颤一颤的，像午夜里飞舞的白蝴蝶。花朵通常是在跑到中途的时候坠地，不知所踪。我也并不在意，继续前行。
　　那段时间我是昼伏夜出的夜行人。白天蜗居在一所不大的公寓里面睡觉，读书，写作，看碟，听音乐，清扫房间，养护阳台的绿色植物，荒废了学业。有兴致的时候买来菜谱做菜，煮粥，熬汤。夜晚跑完步我会去那个常去的酒吧。只点果汁。喝酒是件危险的事情。我在自己的住所可以喝得烂醉，可是在外面一贯沉默低调。我只是喜欢那里的音乐，以及那个在吧台放音乐的DJ。他是个神情忧郁帅气的男子，会调酒。但从不多说一句话。我也是沉默的人，所以二人自然并无交集。我知道，适当的距离给人美感和神秘感。
　　凌晨三点我会准时离开酒吧。打车回到房子里闷头睡觉。午后醒来，打开电脑。新建一个空白文档在上面敲字。小五号宋体是我喜欢的格式。我希望可以把那个男人的故事写成小说，然后就忘记他去流浪。那个男人早在一年前就车祸身亡。他留给我的是这座缴了两年房租的公寓，以及抽屉里的信用卡和现金。还有衣柜里他的白色衬衣和领带。我执拗得认为他是一直在的。可是公寓的租期就要到了，我渐渐感到焦躁不安，我必须要为自己的以后考虑了，我是一个太过宠溺自己的人。

　　我曾向庆安讲述我和那个死去的男人的“游戏”。

　　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面开始剧烈的咳。我再次告诉自己要戒烟，一定要在自己的肺未被抽成黑色以前戒掉这劳什子。我独自离家出走，或者那栋房子根本配不上称为“家”，我也并没有“出走”，只是跑了出来。我没有想要离开那个男人，我才没有那么傻呢，我的青春全都浪费在他身上，我怎么能这样一走了之？在他那里我不用工作便有富裕的生活条件，所以我不会离开，至少现在不会。我短暂的离开只是因为赌气，我知道他一定会想尽办法找到我的，所以我什么都没带。
　　我跑出来的时候是八点半，现在可能九点多了吧。我发誓他会在十二点之前找到我。还好，这里还算是凉爽，只是有很多蚊子啊什么的最讨厌。我是穿着碎花的睡衣跑出来的，光脚穿着细跟凉鞋，披散着头发。刚才我着实哭了一阵，眼睛有点肿痛。后来我就不哭了，我想，我哭个P啊，我哭也要哭给他看，怎么能让路人看我的笑话？不过没有人理我，这个点公园里人也开始少了，我坐的地方离路灯不远，路灯的光晕里圈着一群小飞虫。
　　我想他现在肯定在和别的女人幽会吧？他七点多回来说不在家吃晚饭了我就知道肯定又是和哪个狐狸精出去鬼混。我说，不行，你必须吃完晚饭才能出去，今天是我生日。他哦了一声，对不起，我工作太忙忘记了。你想要什么礼物我去买给你。不过我今晚确实有事，公司有一个很重要的会议。我冷笑了一声，就是不依他，我心里明白他才不是去什么狗P公司开会呢。他穿上外套要走我拉住他，然后我们开始扭打纠缠。我当然是拗不过他的。我说，你要敢出去我就出走。他开始呵斥我，我穿上鞋就跑了出来。
　　他肯定是走了，否则这会他肯定已经找到我了，说到底我还是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的，可是我偏偏不信。
　　我开始哼歌，一开始是王菲的《暧昧》，我很喜欢这首歌，粤语和中文的我全都会。后来开始唱《冷战》和《闷》。其实我最喜欢的是《我愿意》，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被放逐天际，只要你真心拿爱与我回应……可是我从来不唱这首歌，它太幸福了，我不想让自己捉襟见肘。
　　我觉得很热，本来就是很热的天气，闷热，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我站起来走动，观察路灯的形状和小飞虫飞翔的轨迹。我想起了“飞蛾扑火”。可是这年头连火都没有，那些傻蛾子还是不死心，围着高高的路灯不知疲倦的飞呀飞。我找到一片草地，上面竖着“禁止践踏”的牌子。这要是在白天我可不敢上去的，可是现在，谁知道都几点了，我践踏了，还坐上去，后来还躺了一会。有点微风，心情不那么急躁了，我渐渐睡去。
　　我被很大的雷声震醒，可是我一点都不害怕，我想肯定会有一场大雨呢。我是讨厌下雨的，可是今晚不讨厌，我想正好淋淋雨，说不定还能生一场大病，这样他再没良心至少会照顾我几天吧，至少可以少会见几个狐狸精。果然，不一会便下起了倾盆大雨，哗哗哗的声音真好听，我站在草坪上，高跟凉鞋沾满了泥，我脱下鞋子拎在手里开始放声大笑。我想起了很小的时候，每当下起大雨的时候我总是很兴奋，我想出门去可是妈妈不允许，我便偷偷溜出去玩。雨停之后我们池塘里的水涨的很高，我们很快乐的打水漂。我很笨，每次都不行，可是我很快乐。
　　我知道公园是有湖的，嗯，我要去打水漂，对，现在就去。我拎着鞋子小心翼翼的走出草坪。黑夜里我不知道湖在哪里，我打算去找，我还有一整夜呢。
　　我还是摔倒了，草很滑，我怎么小心翼翼还是摔得很惨。我觉得委屈，开始大哭。觉得自己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甚至都没有栖身之地。忽然之间我的头上出现了一片晴天，是的，他来寻我了，他穿着雨衣撑着伞，这样自私的人，呵呵，还有时间穿好雨衣才出门……他把我抱起来，我像是个受惊吓的孩子，一动不动，也不吭声。
　　他放好洗澡水把我放进浴池，自己坐在客厅里抽烟。我在浴室呆了很久，出来后木木的站在门边。我很累，什么话都没有了。他过来抱我到卧室，没有任何语言，黑暗中我们开始缠绵。他看不到我汹涌而出的眼泪，我也摸不到他冰冷的心。
　　第二天醒来已经快中午了，我发现自己的浑身发热，头沉沉的钝痛，我知道自己生病了，顿时心花怒放。他去上班了。我看到桌子上的便签，他吩咐我吃药。旁边是我的生日礼物，包装精美的礼品盒，我看了一眼懒得打开。打开手机发了条短信给他：亲爱的，我难受，下午带我去医院。
　　我们就是这样，温柔的讨好，散场的拥抱。我心里的浪潮绝对不能让他看到。我宁愿用争吵这种手段来抓住他，我的爱是强悍的，不管他是谁的男人。

　　庆安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对着我微笑，拥抱我。
　　我告诉庆安，我觉得自己是很爱他的，他给我温暖无比的怀抱和关心，他包容甚至到纵容我的无理取闹。我从没有过那种被心疼与呵护的感觉。后来我才知道那种爱或许是一种对父亲般的依赖。

　　我和庆安通常是在网上交流，或者短信。一直都是，不知道有多长时间。偶尔会见面是在男人死后。刚失去他的时候我时常会错乱，感觉自己没有了支撑。
　　我说。庆安，我很孤单。可是我一个人在房间的时候一点也不难过。我觉得自己的心是满满的，我觉得时间都不够用。我都没有时间睡觉。可是我不喜欢出门去，那些自称为人类的动物比丛林里的野兽还要危险。
　　我不再想念任何人。我那死去的情人，我的朋友，我的家人，我的陌生人。他们都可以想尽办法让自己过得很好。我的牵挂或许是无关紧要的，甚至变成累赘。我不愿意麻烦任何人，也不愿意成为任何人的麻烦。庆安，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我会不会过得很好呢？
　　庆安，我快得自闭症了。我尽量在早晨或者夜晚做运动，去跑步。我喜欢一个人的游戏，不用任何伙伴。我会对着镜子对自己讲话。和我的金鱼讲笑话。戴着耳麦在卧室里唱歌。我听见自己寂寞的声音，空响的回音仿佛潮水般将我湮没。我试着化精致的淡妆，选大方得体的衣服和鞋子出门去，试着去融入。但是白天让我产生羞耻感。我受不了路人陌生灼热的眼神。
　　庆安，我的爱情没有了。我的梦想没有了。我的信念没有了。我的希望没有了。我的灵魂没有了。我还剩什么？一副皮囊，或者已经被蚕食的心？我多想离开。
　　他总是温柔的和我说话，桐，我在你身边呢。你要好好休息，不要总是在夜里游荡，你该有正常的生活懂吗？你是个傻孩子。
　　桐，让我抱抱你。即便你的所有世界是黑暗的，只要有我在，我就会让你光亮明丽。相信我，没有了爱情你还有希冀。世界不会只剩下你一个人，我会一直一直陪你。
　　桐，你会变成一条鱼。我们去寻找大海。桐，春天就要来了，我想邀请你去看花，好么？

　　可是我还是出走了。消失在他的视线里。我要去南方，一直想要去往的云南。那个男人曾经答应过要和我一起去大理。我带着他留给我的钱独自出发了，我认定了那是个可以让自己重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