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燕，再未归来》张悯语

1、短篇

　　奈何此生轻似梦

　　之

　　那年的燕，再未归来

　　（一）
　　我出生时，正好有位江湖术士从我家门前路过，他说我此生的命运不好，这一生的运程都不能由自己掌握，生死哀荣、一切的一切最终将由三个男人定夺。
　　他把我的命兆告诉我的父亲和正难产的母亲。
　　第一个男人让我来到了这个世界，给了我生命，却想要杀死我。
　　第二个男人也想杀死我，却让我在腥风血雨中活了下来，并给了我一个深爱我的男人。
　　第三个男人深爱着我，我让他活了下来，他却最终杀死了我，让我含恨离开了这个世界。
　　（二）
　　出生后不久，母亲因为生我时难产而死。
　　父亲和母亲情深意浓，母亲死后，父亲悲伤欲绝，联想起术士的话语，认为是我生来便是不祥的，是我害死了母亲。
　　他不顾众人的劝阻，把我放进了一个婴儿篮里，让我顺着河水飘向了远方……
　　奶娘顺着河流一路寻找，寻找了好久，最终将我找了回来。
　　奶娘对家里的仆人说：“这个孩子是夫人的骨肉！夫人为了生下这个孩子把自己的生命都舍去了，我们没有说服老爷，如果再不做些事情，救救这个孩子，那么我们还有什么脸去面对夫人的在天之灵……”
　　奶娘和家里的仆人背着父亲将我收留下来，将我一点一点养大。
　　（三）
　　我十六岁那年。
　　后宫里的斗争一天比一天严重。最终冲开了所有的阻碍，波及到了整个朝廷，波及到了整个天下。
　　萧淑妃终于打倒了吴皇后。
　　拥立吴皇后的人全部随着她一起倒下了，死的死，逃的逃……
　　父亲是朝廷官员，他也是众多拥立吴皇后的人之一。
　　那天，一个皇宫里的内侍带着一队手持屠刀的侍卫来到了我家，他拿出一卷明黄色的黄绢宣读完毕之后，我看到平日里一向待人严肃、性格坚强的父亲和家里的每一个仆人都跪倒在地上，向着那个内侍苦苦地哀求着，他们哀嚎着，仿佛他们的末日已经来临一般。
　　几天之后，我们全家人都被用人绳子捆绑着，在那队侍卫的看押下，被带到了一个空旷的地方，周围全是围观的百姓，他们用或同情，或奚落的眼神看着我们。
　　一个官员装扮的男人来到我的面前，轻声问我：“你今年几岁了？”
　　跪在我旁边的奶娘赶紧替我回答：“她今年刚刚十五岁。”
　　我不满地看着奶娘，埋怨奶娘：“奶娘，你怎么记错我的生日了呢？我今年十六岁了……”
　　奶娘打断了我的话，只是一味的对那个官员说：“她还小，还不懂事，她记不得自己几岁，我是她的奶娘，看着她长大的，她只有十五岁，求求你，放过她吧！”
　　那名官员看了看奶娘，又看了看我，最后对我说：“你今年刚刚十五岁，你走吧！皇上有恩旨，未满十六岁的犯人可以免于一死。”
　　一个如狼似虎的侍卫解下了我身上的绳索，带我离开了这里，我回头恋恋不舍地看着奶娘。
　　奶娘仰天长叹，然后声泪俱下地看着我：“夫人，我对不起你！小姐，从今以后我不能再继续照顾你了，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以后这辈子只剩下你自己了，你以后一定要坚强些……”
　　是啊！从那天起，我所有的亲人都离我远去了，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我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我该怎么做，怎么让自己在这个冰冷孤寂的世界上活下去。
　　（四）
　　那晚，我被送到了皇宫里，这是一个黑暗阴森的地方。
　　那晚，我一个人躲在小角落哭泣了很久。
　　我记得以前我哭泣的时候，奶娘总会适时的出现在我身边安慰我，劝慰我，而从今天开始直至以后，奶娘再也不会出现在我身边了……
　　很快，我见到了那个人。
　　那个男人。他是皇帝。
　　我不知道自己该仇恨他，还是该感谢他。
　　他残酷地杀死了我所有的亲人，却又垂怜我，让我独活了下来。
　　在毁掉了我的一切之后，让我在这个悲哀的世界继续孤独的苟活着……
　　（五）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我进宫两年之后。
　　那年，我十八岁。他二十岁。
　　在进宫之后的两年时间里，我一直待在浣衣院。这是一个帮嫔妃和宫女们洗衣服的地方。
　　这两年来，每天从鸡鸣开始直至入夜深邃，我的双手一直浸泡在木盆帮别人浆洗衣服。
　　我十六岁，正是花样年华，本来应该白玉无瑕的双手，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水中干着粗活，已经起了水泡，长满了老茧。
　　一位老公公看不下去了，可怜我。
　　有一天，他问我：“姑娘，你识字吗？”
　　我想起了奶娘，流着眼泪回答：“认识一些，小时候奶娘教我读过书。”
　　“那姑娘你以后就别待在这里了，去照顾他吧！”
　　就这样，在我进宫两年之后，来到了他的身边。
　　（六）
　　他叫青阳。比我年长两岁。他是皇帝和吴废后的儿子。曾经的皇太子。
　　吴废后和萧淑妃争宠失败后，他也被废掉了，和他的母亲吴废后一起被圈禁在了冷宫。
　　我来到他们身边的那天，青阳扶着已经双目失明的吴废后带着我来到屋檐下。
　　吴废后侧耳听着燕子的叫声，苍老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她手指颤巍巍地指着屋檐下的燕巢，“青阳，你听啊！它又回来了。”
　　那只燕子在吴废后和青阳被废的那天，也就是在我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和一直深爱我的奶娘那天，来到了这里，在这里的屋檐下筑了巢。
　　那只燕子自从在这里筑巢之后，每年的秋天它都会离巢南迁，第二年的春天又飞回到这里。
　　吴废后稍一沉吟之后，问青阳，“这已经是我们第二次看到它回来了吧？”
　　青阳点点头，说“是。”
　　吴废后接着感慨地说道：“也就是两年了啊！”她手抚着青阳。
　　“我的青阳已经二十岁了！”
　　（七）
　　晚上，在昏黄的灯烛下，我将我的故事告诉了吴废后和青阳。
　　“姑娘，我对不住你。都是因为我一时的嫉妒，才害你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吴废后拉着我的手，满脸的哀痛，我却看不到她的眼泪流下来。
　　青阳说：“母后被废之后，我也被废了，接着很多很多原来和她在一起的人也被父皇杀掉了。那时候母后天天为他们哭泣，最终哭瞎了双眼，再也流不出眼泪了……”
　　吴废后心疼地把我拉到她的身边，“孩子，你说你自小便没有了母亲，如果你不嫌弃的话。从今以后你就把我当做你的母亲吧！”
　　（八）
　　自从进宫之后，我每天晚上都会做恶梦。一个相同的恶梦。
　　在梦中，总会出现一个相同的女人。
　　她穿着厚重、冗长、色彩艳丽的宫服，脸上总是蒙着一层白纱，让人看不清楚她的本来面目。
　　她站在血迹斑斑的尸体堆上，置身于黑暗中，向我招着手。
　　她说，孩子，你也来吧！
　　一个凄惨的声音若有若无地哀求着她，“求求你，放过她吧……”
　　我认得那是奶娘的声音。
　　我慢慢地走向她，向她靠近，每走近一步，心里就更加心惊胆颤一点。
　　我走到她的面前，她拿出了隐藏在身后的屠刀，刀上滴着鲜血，她揭开了遮在脸上的白纱，露出了獠牙，狞笑的脸上也满是鲜血。
　　我认得她，她是萧淑妃。
　　我转身就逃，拼了命地奔跑，在偌大的皇宫里逃命，在殿阁和小巷间转来转去，只为了躲开她。
　　终于逃到了一处荒凉、没有人烟的地方。这里有一处殿阁，里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我推开殿门，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有人在吗？”我用颤巍巍的声音呼喊道。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光亮，晃得我睁不开眼睛。
　　我用手遮住眼睛，从指缝间偷窥了一眼，看到萧淑妃提着滴血的屠刀从黑暗中缓缓走了出来。
　　她狞笑着，“你终究是怎么都逃不出我的手掌的……”
　　（九）
　　醒来时，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憔悴沧桑的脸。
　　“孩子……”
　　我认得那是吴废后。
　　“孩子，你又做恶梦了。”
　　我扑到在吴废后的怀里，勾住了她的脖子，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娘……“
　　吴废后没有说话，只是满脸的哀痛，我知道已经流不出眼泪的她定然也和我一样泪流满面。
　　在那个陌生的怀抱里，我找到了些许久违的温暖。
　　我似乎触摸到了我那从未见过面的母亲和已经永远无法再见到的奶娘。
　　（十）
　　青阳是一个心淡如水的人。
　　他说他原来还是皇太子的时候，每天只喜欢写写字、读读书、吟吟诗，过着快乐自由自在的生活。
　　他说他从不在意自己是不是皇太子，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在他的父皇死去后，踩着父皇的尸体，坐在父皇曾经坐过的椅子上成为皇帝。
　　他说如果成为了皇帝，那会变得很孤独。坐在那个放置在最高处的椅子上，你会感觉恐惧。
　　每个人都仰视着你，你只能看到他们的额头，看不清楚他们的真正面目。
　　来到这里之后，青阳每天都会带着他的母亲吴废后爬到屋顶上去。
　　他说这里是冷宫位置最高的地方，可以看到皇宫围墙外的地方。天气好的时候，甚至可以看到城外百姓家绿油油的稻田。
　　我问青阳，你可以从那绿油油的稻田里看到什么。
　　青阳说，我可以看到自由。
　　（十一）
　　青阳总是问他的母亲吴废后。
　　“母后，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冰冷孤寂的地方。我想去很远的地方看一看，在那里我们找一片绿油油的稻田，我带着你过着自由快乐的生活。”
　　吴废后总是一边抚摸着青阳，一边看着屋檐下的燕巢说：“快了，快了。当檐下的燕子飞走了，再飞回来的时候，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娘跟着你，带着这个姑娘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再找一片绿油油的稻田……”
　　吴废后总是这样安慰青阳。
　　檐下的燕子也总是会在某年的某个天高气爽的日子里飞走，又会在一个绿意盎然的日子里飞回来。
　　就这样，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那檐下的燕子飞走了，又飞回来了……
　　我们始终还是待在这里，待在这个冰冷孤寂的地方，没有能够跟着青阳去那个很远的地方，也没有能够在那个地方找一个绿油油的稻田……
　　（十二）
　　有一天，那檐下的燕子又飞回来了。
　　吴废后坐在屋檐下，侧耳听着燕子的叫声，对我和青阳说：“青阳啊！这已经是我们第六次听到那燕子飞回来了吧！”
　　青阳点了点头，说：“是。”
　　“我的青阳已经二十四岁了，该找一个媳妇了。姑娘你也已经二十二岁了吧？该找一户好人家了。”
　　我的脸上不知不觉泛起一丝绯红，抬眼偷偷看青阳，发现他也变得害羞起来。
　　我们都知道吴废后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吴废后把手伸出来摸索了一会儿，找到我的手之后，拉着我的手，接着说：“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如果苍天无眼的话，我们这辈子也不可能离开这里了。姑娘，你来这里也已经四年了，你和青阳相处的时间也不短了，他这个人你也是知道的。不如你就应了我，这一生常伴着青阳吧!”
　　我抬头看了看吴废后，看着一旁的青阳，对着他点了点头。
　　（十三）
　　没有红烛，没有嫁衣，没有亲朋好友……
　　什么都没有。
　　只有我和青阳，还有我们的母亲。
　　那天晚上，我和青阳跪倒在母后的面前，行完了礼，成为了他的新娘。
　　行完了礼，母后拉着我的手说：“孩子，娘对不起你。你嫁给了我们青阳，我却什么都给不了你。”
　　我说：“娘，我什么都不要，只有你和青阳都好，能够常伴着我，那我就心满意足了。”
　　母后摇了摇头，伸手摘下了自己的耳环。
　　这是她被废之后，仅有的身外之物。
　　她把耳环交到青阳手上，青阳双手颤抖着帮我带上。
　　母后问青阳，“她好看吗？”
　　青阳喜极而涕，眼眶中满是泪水，“母后，她很好看，很好看……”
　　母后满脸哀痛，伸手抚摸着我的脸，想知道我的模样，“青阳说你很好看，只可惜娘看不到了……”
　　晚上，青阳带着我爬到了屋顶上，我倚在他的怀抱里，和他一起默默地看着远方。
　　我问青阳，“我们总一天可以离开这里的，对吧？”
　　青阳说：“对。总有一天，我会带着你和母后离开这里。”
　　我说：“我们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再找一片绿油油的稻田……”
　　青阳打断我，端起我的脸，帮我抹干了泪水， “我们还要一起生很多很多孩子……”
　　我破涕为笑，紧紧地倚在了他的怀里。
　　（十四）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平淡地过着。
　　我们还是像往常一样生活，只是时不时会一起爬到屋顶上眺望远方那绿油油的稻田。
　　每年天高气爽的时候一起送那屋檐下燕子离去，在万物复苏的时候再一起在屋檐下默默地等待它归来……
　　时光就这样慢慢地流逝着……
　　年华也这样慢慢地老去……
　　（十五）
　　有一天，青阳像往常一样爬到了屋顶上，他惊讶地发现他再也不到那远方的稻田了。
　　我们都变得惊慌失措，寝食不安。
　　那天，她终于来了。
　　来到了我们生活的地方，打破了这里经过多年适应才积攒下的宁静。
　　我终于见到了她。
　　萧淑妃。
　　她和我梦中的女人一模一样，穿着厚重、冗长、色彩艳丽的宫服，只是手上没有带血的屠刀，脸上没有蒙着白纱，也没有涂满鲜血。
　　她的脸上带着款款的笑，对我们说：“是我让人砌高了围墙，遮住了你们想要看到的，想要追求到的。”
　　“你想离开这里，对吧？”她问青阳。
　　青阳点了点头。
　　“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她笑靥如花地看着青阳。
　　原来，这些年，她也老了，年老色衰。皇帝有了新欢，开始宠爱新入宫的刘美人。
　　她不甘心，想要把这一局再赢回来。
　　现在皇帝也老了，需要找个儿子来继承他的皇位了。
　　可是皇帝没有别的儿子，只有青阳。
　　萧淑妃对青阳说，“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重新成为皇太子，最终再让你成为皇帝。”
　　我清楚地看到青阳的手狠狠地颤抖了一下。
　　他心动了。
　　萧淑妃顿了顿，接着说，“不过我有个条件。那就是你必须亲手杀死她。”
　　她把手指指向了我们的母后。
　　我和青阳的母亲，曾经的吴废后。
　　“因为从你离开这里的那一天起，我才是你的母后。”萧淑妃肆意地笑着说道。
　　我的心猛地一惊。
　　许久之后，我抬头去看青阳。
　　青阳咬牙切齿，他对着萧淑妃摇了摇头。
　　“你休想！”
　　（十六）
　　“我已经老了，如果我死了，能让你们两个离开这里，那也是值得的。”母后抱着我和青阳说道。
　　我泣不成声，只是紧紧地依靠在母后的怀里。
　　青阳说，“母后，我不允许你再这么说。我只有一个母后，那就是你。我宁可在这里陪伴你一辈子，也不会答应她的！”
　　（十七）
　　第二天早上，我和青阳发现母后死了。
　　夜里，我们睡去之后，她一个人在屋檐下用一匹白绢吊死了自己。
　　看到她的时候，我和青阳颓然栽倒在地上……
　　青阳趴在母后的尸体上，泪如决堤……
　　我和青阳安葬了母后。
　　青阳对我说：“母后死了，我不会让她白白死去！我要带你出去，离开这里，我要为她报仇！”
　　青阳拉着我的手跟着萧淑妃准备离开这里。
　　萧淑妃突然伸手拦下了我。
　　“我只是说你可以离开，并没有说她也可以。”
　　青阳愤怒地看着萧淑妃……
　　萧淑妃得意地狂笑着……
　　“不是吗？”
　　僵持了许久之后，青阳松开了我的手。
　　“你等着我，我以后会来接你的。”
　　（十八）
　　就这样，母亲和青阳都走了。
　　日子却还需要一天一天的过着。
　　只是我一个人。
　　变得很孤单很萧索。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从镜子里再次看到自己，发现自己的头发已经变成了白雪……
　　曾经的红颜也已经悄然不见……
　　终于有天，我再也看不到了，像我的母后一样。
　　也许也是泪水流得太多了吧……
　　我还是时不时爬到屋顶上眺望远方那绿油油的稻田。
　　尽管我知道，我已经看不到了。
　　每年天高气爽的时候我还会一个人默默地送那屋檐下燕子离去，只是我再也没有在万物复苏的时候看到它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