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只有》落若

1、世上只有

　　【世上只有】
　　1st
　　相册里并没有太多与你的合影，因为你总是有点幼稚又有点偏执地相信着“照相摄魂”这样子虚乌有的古老传闻，然而在我对此行径的嗤之以鼻之下，你又能够用“数码相机的辐射”这样的科学依据加以解释。我时常觉得，你就是这么一个看似平庸却又睿智的女子。
　　我在与你隔层的房间里翻着旧照片，十五年前的你穿着起了毛球的黑色毛衣一手牵着不谙世事的孩子，背后是一排整齐的矮房，交错纵横的电线将天空切割成了许多规则的几何图形。你就站在那里寂静地笑着，满眼的温情。我总是羡慕那时候你长及腰间的发丝，缠绕成我整个童年的记忆，虽然你说现在的我飘逸的长发比当年的你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所记得的你应该也是从十五年前开始，你所记得的却是我二十年来的一切。
　　2nd
　　那个最深的春天，一声啼哭划破了夜幕下的沉寂，一脸倦容的母亲松了一口气，医生护士抱过襁褓中的孩子说“是个女孩。”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多少张脸顿时松垮了下来，唯独你和父亲依旧是满心的欢喜。
　　传说中的我的来临，以及传说中我初生时皱皱的小脸还没有展开像只未进化完全的小猴子的丑样子都是后来道听途说得来的。
　　二十年以后，长成亭亭玉立的女子。依旧听你说着，刚满月的时候我的头发很有型（是传说中被雷劈过或者触电之后或者怒发冲冠的那种造型），别人家的小孩都是又白又胖我却又黑又瘦，总以为手长脚长就能长成模特儿的身材偏偏是这般娇小。没有真凭实据用于证明那些不知真假的桥段，我便坚信着这是你的一面之词，否定自己存在基因突变的可能性。
　　我在你的庇护下长大，但我也是在你的“虐待”下长大。
　　在别人眼里乖巧听话的女儿在你眼里总是任性不安分。倒也不全是慈母的那种形象，小腿上残留的伤疤足以证明你也有凶悍的模样。据说是还收着当年用于教训不懂事的黄毛小丫头的武器——旧电线，我一直觉得那是最有杀伤力的“凶器”，鞭挞之处皮开肉绽。为此一度地认定那个所有小孩都听过的版本具有很高的真实性“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孩子”，所以才有这般铁石心肠心狠手辣的母亲。然而你是知道的，我不曾讨厌过你，因为你说你永远不明白别人家的小孩挨打的时候都会逃跑，可我就是那样傻里傻气地站在那里任由你打骂，多年后你甚至说倘若我逃开了你就不打了。在你心里终究是舍不得的这就足以让我年幼无知时的“怀恨在心”转化成后来对你的万般感激。
　　这便是我一直坚持认为的——妈妈就是一切都为了孩子的那个人。
　　我在这样的坚持认为之下肆无忌惮地依赖索取，等到想要回报的时候发现那份无以为报的爱早已积淀成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3rd
　　网上疯狂地传阅着类似“你孝顺妈妈的机会有多少”“算一算和母亲还能在一起多久”这样的博文，我从不点击却清楚知晓对于你我将有多少遗憾难了。总想为你做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
　　我为你做过些什么？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微不足道。
　　挽着你的手和你一起逛街，用所谓的“你给我的”我的钱替你买过那么几件衣服，你就几年来一直反复地穿。记得看见你在试衣镜前换来换去说“这件比较好”“那件颜色不喜欢”这些话的样子，当时就想总有一天要赚很多很多的钱把你打扮的漂漂亮亮。就像你省吃俭用舍不得花钱却在我看见想买的东西时把红色的纸钞塞在我手里说“真的想要就买吧。”就像你在这个连老妇女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时代里依旧穿着缝补过几次的的里衣对我讲“反正没人看见”然后满眼疼惜地望着我的新衣说“你穿什么都好看。”
　　替你过生日买过一个小小的巧克力蛋糕，居然还愚蠢地忽视了你不喜欢那个味道。点着蛋糕屋服务生说是会唱歌的蜡烛却发现没有发出半点声响，然后你说“以后别浪费钱”我竟然涌起极深的疼痛感，如同潮汐漫过整个人被困在了深不见底的海洋，有些懊恼地小声嘟喃着“真讨厌呢”不是讨厌你是讨厌自己竟然这般笨拙。想起你陪我过生日的时候，我在KTV里对你唱着“当岁月过去我欠你一句，妈妈我爱你”，究竟是昏暗灯光下产生的错觉还是虚构的真实感，我看见你眼角似是湿润的光芒。在那之前在那以后，再没有那么明目张胆地对你说过“妈妈我爱你”这样的话。总嫌那太过矫情太过做作，总觉得连听到我对你讲“生日快乐”都会浑身起鸡皮疙瘩的你是绝不会想听我那样矫揉造作地说那些恶心自己也恶心别人的话。
　　送过你几个小小的发卡，却依旧不尽如人意。没有注意到这些年来你的头发越来越少，送给你的发卡不是太松就是太紧。本以为是贴心的女儿，总在那些细枝末节上方寸大乱，或者只有你是了解的，我不是别人想象的那样心思缜密，一直依赖着你的无微不至。
　　我该如何告诉你，其实很想倾尽所有来爱你，却总是一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样子。我为你做的远不及你付出的万分之一。
　　4th
　　——真羡慕你，有这样好的妈妈。
　　——即便我们不在一起，如果有机会我也愿意孝顺你的妈妈。
　　——再没有见过这样强大的妈了。
　　各种不同的声音，来自同学朋友，来自喜欢我的男孩，来自我自己。
　　在那些不同波长不同频率的机械波叠加的区域里，声息变成无尽的冗长。我所知道的仅仅是，你对我的好，毋庸置疑。
　　一直没有带着钥匙的习惯，曾经那样自豪而神气地对别人讲，无论多晚无论多久无论多远，只要回家就会看见妈妈在等着我的模样。点一盏昏黄的灯，一手托腮，微微合着眼，坐在靠背椅上。听见我发出的声响便条件反射地起身，然后一路小跑来给我开门。
　　你说过最动听的话不过是“我知道的”，你知道我的坏脾气并且一再地包容。你知道我的小懒惰并且为我将一切打点。你知道我牙疼的时候吃不下饭，就把食物捣碎了放在我的餐盘。你知道我失落我紧张我害怕我恐慌，然后静静地坐在一旁陪着我就是不说话。
　　所以，你是最知道我的人。
　　应该是无数次出现这样的画面。我无理取闹地要你为我做这为我做那，然后你絮絮叨叨地念叨开来，我便有些不耐烦的对你大声让你走开。从来都是默然转身寂然离去，我可以猜想你定然是满心委屈地红了眼眶却终究什么都不讲。许久之后，轻声走近我身旁放下我爱吃的水果或者其他然后说“我知道你那是在外面受了气。”所以，你在家里受我的气。
　　愧疚与悲伤，夹杂着绵长的思绪铺展成几年几月几日里都无法抹去的镜头，你用你的爱抽丝剥茧之后覆盖我在别处受了伤的心，淡化了所有自私冷漠的气息，剩下由温热至滚烫的动容。如同伸手捞起惊涛拍岸后留下的海螺贝角，置于耳畔便听见深海的声音，那种来路不明的忧伤只是淡淡的淡淡的就能侵袭整颗心脏，之后所有的佯装土崩瓦解，剥落之后留下最初脆弱的模样。
　　很多时候都是在听你讲，我时常觉得我的伶牙俐齿全是遗传于你，你能从天亮一直对我说到天黑，从养生之道讲到几十年来的辛酸。你讲那些的时候总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从语言到动作地描述，或是爽朗地笑着或者低沉地诉着。
　　一切可爱的过往在记忆中往复循环地播放，许多个慢镜头的剪辑最后连成完整的回忆，在那种近乎虚无的画面感里却能轻易地就嗅出所有渗透着的温暖。
　　高三那年疲惫于两地奔波就任性地搬离了家，之后你放心不下我一个人在那间租住的小屋里生活，就随着我一起搬了出来，开玩笑说可怜老爸要独守空房。你在身边的日子，我永远都像公主那般，不是说过那种养尊处优的日子，不是说物质条件有多丰厚，只是觉得因为你在我就幸福得像公主一样。
　　在我感染甲流高烧不断的时候你在我身旁，在我高考前焦躁难安的时候你在我身旁，在我和老爸争执之后黯然落寞的时候你在我身旁，在我和死党吵架或者和搭档离别之后一个人哭的时候你将我揽进臂弯。
　　我愿意对你说许许多多的话，包括我喜欢的他和喜欢我的他。在我以为那叫“失恋”因此而悲伤的时候你依旧在我身旁。你说很多很多的话，说完之后又讲那不过是你毫无经验的随便讲讲的个人看法。
　　最常听你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从你那里学会了隐忍与退让，无论是面对含沙射影的谩骂或者是指名道姓的离间都是那般风轻云淡的模样。你不是圣人，也会满腔怒火地对我埋怨着所有不公，只是只对我说，说过之后便会讲类似“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这样的话。从来不做那种在别人背后说三道四的事情，仅仅是捧着书本消磨许多时光，绝不是那种“头发长，见识短”的无知妇人，我一直觉得你是大智若愚。
　　从来不担心在你眼里我不够好这样的问题。因为我知道我是你的骄傲，是你今生最杰出的作品。你心满意足地看着我的眼睛说，当时就希望是个大眼睛长睫毛的孩子，真的就是这样。你读我的文章，然后欣慰地给予我很多很多鼓励与嘉奖。是那般的信任我，支持我的梦想，就像那次你顾不上吃午饭陪同我到火车站送我去参赛那样，就像你总在说“你觉得怎样做好，就去做。”记得一直到初中毕业之前，都还是你坐在我的书桌旁陪着我读书写作业无论多晚。倘若不是这样，或者不会有可以骄傲地说“呐，我是很强的”那个我的存在。
　　从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中传达着讯息，恩威并重，所以我不是有恃无恐为所欲为的模样。你从来就都在我身边，看着我一路跌跌撞撞的长大。
　　5th
　　是在很早之前就被触动心底的悲恸，十八岁的我看见你在外公灵柩旁惨白的面容便开始惶恐不安于“假如有一天我失去你”这样的问题。假如有一天我失去你，无论怎样都不可能安慰自己说人固有一死。我突然想起在不懂死亡的年纪里就已经产生了对于死亡的恐惧，以为长久的闭上眼便是死去，所以很小的时候从来不敢看你午睡的样子，所以在我睡着以前你绝不会睡去。
　　我愿意不切实际地相信着，在我有生之年你定会在我身边。只要这样，可以忽略不计所有曾经出现过的不愉快。包括我记忆里最激烈的那次——
　　我提起包便夺门而出，你紧随其后，刻意地加快了步伐不想让你追上，完全不管不顾身后的你究竟跟着有多艰难。当你上气不接下气地对我说那些抱歉的话，依旧把耳朵关上吼你让你回家。
　　这样的坏小孩，像极了发怒的小兽肆意地用最最尖锐的利器攻击着最最柔软的心脏。我想你是会心疼的，然而我从来不曾讲过对不起，哪怕我知道自己的错也不愿向你低头。因为你是这世上会无条件原谅我所有不是的人，所以我从来不向你道歉。
　　我仍旧是你眼里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哪怕我今年二十岁，哪怕我不久之后就要离家。
　　二十年岁月的广袤地带上，似是遭遇过所有的离合悲欢。我所期盼，还有无数个二十年，你会始终在我身旁，世上只有你最爱我然而我却不能讲我最爱你。印着你容颜的照片泛黄，其实我很想再为你拍一张，拍下你笑靥如花的幸福模样。

　　——落若写于2011年母亲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