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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三夏】 绘像 中心最不平 ...

  •   伊枫晚从山上下去后,回到厢房,倒床便睡,直睡到黄昏方才醒过来,头像裂开一样痛,肚子也是饥肠辘辘。他起身看了看四周,见佟远山和同屋的那些人都不在了,估计是到外面的乘凉去了,于是跳下床去寻人。

      天色乌青,尚无黑透,在一处无人的树下,他看到了坐在地上,默默喝酒的佟远山。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喝?”他站在他旁边,微微低了头问他。

      佟远山见是他来了,也没惊讶,自顾自地喝着。

      “白姑娘呢?她何时走的?”他又问。

      他有气无力道:“你喝醉没一会儿就走了。”

      他“哦”了一声,揉揉脑袋,又道:“我竟然睡了一天,那画,她也拿走了吗?”

      “唔。”他嘴里喝着酒,含含糊糊答道。

      伊枫晚见他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也不知该问什么,就陪在他旁边,静静感受这夏日怡人的晚风,脑子里,又浮现出今天早上那人的音容笑貌。

      “喂!”佟远山突然踢了他一下,说:“你知道任云生吗?”

      他略一迟疑,回忆道:“是有这么个人,怎么?”

      对面那人忽然变作了一副神秘兮兮的表情,对他说:“你知道吗?那白紫苏和他关系不一般。”

      他一愣,道:“白姑娘?和那个礼部尚书郎任云生?”

      “没错,就是他,我曾在殿前见过他,你亦受邀参加过他主持的才子宴。”他再一次恢复他炯炯有神的目光,又说道:“你知道今天我从她嘴里听到了什么?”

      “什么?”他见他神色认真,不像是开玩笑,好奇道。

      “她说‘他为什么两年都不来看她’,还说‘他如今娶了御史之女,从前说的都是假话’,你看看,这是不是说明他俩从前认识,还很不一般?”

      伊枫晚皱皱眉,问:“她为何要对你说这些?”

      “她喝醉了,把我当成了他。”他摆摆手说。

      “她醉了?你怎么不拦着她,让她喝那么多?”他反问道。

      “你能不能关心一下重点!”他叫着:“我在跟你说,这白紫苏和任云生好像有点那个,你还记不记得上午她还装作若无其事地问我有关他大婚的消息?说不定,她就是想打探他的消息!”

      “那又如何?我听说那任公子的父亲经常来这白芷谷做客,或许他们二人本就认识。”他无法理解他怎么对这类闲事如此关注。

      “你说的是。”他一拍大腿,越发觉得自己分析得对:“他们肯定是认识的!而且还相互动心许诺过,只可惜任云生为了富贵前途,另娶了别家的女子,只留这美人独自在这谷里黯然神伤。”

      “任公子是由皇上赐婚,何来你那一说。”他觉得他忒夸张了些。

      可他这时站起来,一把拉住他的说:“这怎会无聊?你想啊,这白姑娘如果真如我所说,原本喜欢这任云生,如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和别人成婚,是和感想?”他两眼放光,顿了一下,说:“定是伤心欲绝啊。”

      “没看出来。”他抽走了自己被他抓住的袖子,小声说道。

      “你除了画画,还还能看出什么!”他搡白他,又说:“如今正是乘虚而入之机!”

      “你说什么呢?”他哆嗦了一下。

      他嘿嘿一笑,说:“我看出来了,这白紫苏,除了人长得美,会些武功,其实没什么头脑教养,我以前就听说她和一个江湖人士走得很近,两人那时可是闹得江湖上人尽皆知,今天又和我们喝酒说笑,完全没有女孩家的矜持,只要我们略施手段,讨她欢心,说不定她就又上钩了,那时候,她还哪顾得上想那个远在天边的任云生,还不乖乖念着我们?也不枉我们此行的目的啊!”

      “你——”听了这话,伊枫晚瞪大了一双狐狸眼,衬在那张尖瘦脸上,更是大得不一般,指着他“你”了半天,“无耻”二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最后才讲出一句:“你好无聊!”

      这时候他的肚子忽然咕噜叫了一声,他赶紧说:“饿死了,不听你瞎说了,我去寻点吃的。”

      那佟远山看着他慌慌张张离开,不屑地哼了一声,拿起酒,对着他的身影说道:“还给我装正经,也不知心里想得多紧吧。”

      次日,两人各怀心事地起来,默默地吃完早餐。伊枫晚坐在铺子上,捧着一本看了无数遍的书,正无聊之际,忽然觉得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向周围看去,只见满屋子的人(包括佟远山)都掉了下巴似的,冲着门口看得出神,他也顺着大家的视线望去,居然见到白紫苏正站在那——她今天穿了一袭湖蓝色的薄纱衣,把她露在外面的肌肤显得更加白净无暇——两手背在身后,微微踮起脚,眼睛朝屋里四处看,好像在找什么。

      她对上他看她的眼睛,对他勾了勾手。

      他没想到她竟然会出现在此时此处,除了清洁打扫的佣人,白芷谷的女眷向来不会随意进出这种男患者住的厢房,更何况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他指指自己,眼睛在问:“你是在冲我打招呼吗?”

      她点点头,对他微微一笑,权当作答,然后转身离去。

      他一时还有些怔神儿,这时屋里人像炸开了锅一样激动起来,有人问“这是谁?”,有人说“这不就是那白大夫的女儿吗?真美我心尖发颤!”,有人说“她来我们这厢房干什么?不会是迷路了吧?”还有人说“刚才不是见她和那边新来地两位公子招手吗?”听到这,他猛地跳下床,登上靴子,拔腿就往门外跑去。在厢院外的矮墙拐弯处,看到了正在等自己的白紫苏。

      他有些激动兴奋地问:“白姑娘找我?”

      她点头,说:“我来找你,是想再请你为我作张画。”

      原来就是这事,他说了声“你等我”,又返身跑去自己屋里,发现全屋子的人都在盯着他看,也顾不得什么,急忙把自己的一堆画具全揽在怀里,然后又往门外奔去。

      “喂!你要干什么去?”佟远山一把没拉住,他已经又急急火火地跑了出去。

      到了她面前,他带着噗通噗通快速跳动的心跳和稍有些喘息的声音,说:“白姑娘,咱们去哪画?”

      她刚淡淡说了声“你跟我来吧”,就听见身后传来了佟远山的声音。只见他朝这边跑来,两只靴子中一只穿好,另一只只是踩着,还未完全穿好,边跑边喊:“白姑娘,请给在下一个机会,为昨天的事请向你道歉!”

      伊枫晚停了脚步,见前面的白紫苏也停了脚步,却没回头。

      佟远山跑到跟前她,深深一鞠,道:“白姑娘,在下昨天并非有意冒犯,只是酒后真言,情不自禁。”他咬咬牙,又说:“实不相瞒,在下千里迢迢赶来白芷谷,一为看病,二为仰慕姑娘美名已久,真心想与姑娘相识结交,还望姑娘能体察我这一片痴心。”

      伊枫晚想起了他昨天的话,不知他心里如何盘算的,但听他语气一片真挚,也不由得帮忙道:“我不知昨日你们发生了何事,不过也听佟兄说起,他现在似乎深感懊恼,担心你误会他,请姑娘不要计较了罢。”

      她只抬了抬一边地眉毛,无动于衷道:“你不用道歉,我并无计较。”趁他一愣之际,错过他的身子,大步继续向前走去。

      伊枫晚追上去,还想劝点什么,就听她道:“伊公子,一会儿要去的地方,我只邀请你一个人去,我走路快,你跟紧点。”这已经是明显要摆脱掉佟远山的意思了,他回头同情的望了望他,加快了几步跟上。

      伊枫晚随白紫苏来到某处谷地,旁边连接着一条已经干涸的河道,谷地上建起了一个低矮的窖屋,窖屋门是被填了棉絮的皮革包裹起来的,看起来严丝密合,四周的温度似乎比其他地方冷了几分。“这是什么地方?”他问。

      “这原先是个粒雪盆,后来被人改造成了冰窖,快进来,里面很凉快的。”她边说着,边去开锁。大门相当沉重,两人使了老大劲儿,才开了半扇,一团白色的哈气没了屏障,滚滚扑来,他浑身起了一个寒战,生生打了个大喷嚏。两人进去后,她又费力地把门合上。他不由得抱紧了胳膊,走了几步,又碰到一扇门,打开后,出现一条幽长的甬道,通向地下。

      她忽然转头,面上略带笑意道:“冰窖就在底下,害怕吗?”

      他摇摇头,说:“这里好像没人。”

      她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道:“只我们两个。”然后径自往下面走去。

      和室外的喧闹酷热相比,这里寒气缭绕,囤积着大大小小的冰块,角落里摆着夜明碧玺壁灯,光线微弱,比室外暗了一些,但有淡蓝的冰辉相互映射,倒别有一番情趣。

      他发现,有些冰块里,还包裹了一些生物,形态生动,有那种在冰原上才得见的喜寒怕温的掘地虫,有身含剧毒却又是祛毒良药的钩吻海蛇,有在宫廷贡物中才得见的仙芝草,甚至有那生于落川山巅的传说无缘人三生不得见的至珍至罕的整株雪松绒。他绕着冰窖,一一走过它们,用指尖轻轻划过它们外层的坚冰,暗叹道:真没想到一个小小的白芷谷,竟然有这么多珍奇的藏物。

      “白姑娘,这些都要做什么用,是怎么运来的?”他终于转完了一圈,扭头问道。这一扭头不打紧,他的眼就像被火灼了一般,飞快的闭了起来。

      白紫苏不知何时,已经脱了肩上批着的那层纱衣外罩,胸前穿着一个连着裙子的肚兜,从上面分出两条带子,挂在脖子后面,露出玉润的肩膀和手臂,正靠在一块冰上,斜眼看着他。

      他其实完全没敢看真切,可这样的情形,完全不用看得多清楚,单单一瞥,就足够让人浮想联翩了。冰窖里安静异常,隐约有水滴滑落的清响,他明显地听见自己的心脏疯狂的跳动声,和瞬间涌上脑门的热血,不敢睁眼,把额头贴着冰块,颤声问:“白姑娘,你这是?”

      黑暗中,听见她吃吃笑了一声,说:“伊公子,我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所以请你来此,等你作画。”

      “你这身打扮,我如何画”听声音,他简直快哭出来了。

      她道:“我这身打扮如何?不好看吗?”

      他泫然欲泣:“非也,只是在下从未画过……裸/露之人……”

      她浮夸地哈哈一笑,道:“我这不是穿着衣服的吗?”

      “可你——”他本来微微睁开了眼,虽然背对着她,却看见冰面里折射出她的倩影,又赶紧一闭,说:“你虽穿了,但衣冠不整……”

      “什么叫衣冠不整啊,难道我非要穿到只露出脖子和脸,你才会画?”她毫不掩饰地鄙夷道:“是不是你根本不会绘人,只会绘衣服,就这,还妄称什么‘奇葩玉手’,看来不过徒有虚名!”

      除了家父恩师,他头一次听人质疑自己的画技,又急又羞,辩解道:“绘人最难之处在面部与身形举止,衣着打扮只是其次……”

      “既然不在乎衣着打扮,那你为何不敢画我?”她把他的话接过来。

      “哎!”他听出她在逗她,急得支支吾吾了半天,忽然恼怒道:“白姑娘请自重,我伊枫晚从不画这样的画。”他一向语不高调气不躁,活了这十几年,头一次说出这样的狠话,还是对她,说完,便涨红了脸。

      她短促地“呵”了声,顿一顿,说:“你转过来吧,我把外衣穿上就是。”

      他迟疑地睁开眼,装过身,看见她的确是把外衣披到了肩上,才舒了一口气,眼神仍有点半闪半躲,见她两手微微一撑,坐到了一块冰砖上,说:“开始吧。”

      一男一女,独处暗室,他觉得气氛无比古怪,慢慢踱过去,在一个简陋的桌上铺开画卷,慢慢腾腾地准备着,蓦地发现,她正把一条腿盘上来,竟然没穿鞋袜,露出纤纤细踝和玉足,五趾小巧如紧扣的莲瓣。

      在寰微,有身份的人们都认为,男子在外露脚乃不礼貌的行为,对女子而言,除非情不得已,脚只能露给和自己关系亲密的男子,如父亲、丈夫或孩子,因为脚上便是腿,让男人看见,免不了要产生非分之想。

      他看得心惊,一不留神,摔了那装着昂贵的青金石粉的颜料罐子,他一个慌神,伸手去够,却撞倒了其他东西,一时间乒乒乓乓,瓶瓶罐罐嘀哩咕噜地滚到各个角落。他赶紧弯腰去找,捡了几个,忽然停下动作,直起腰来,吁了一大口气,道:“对不起,白姑娘,我不想画了!”连东西都不拿,起身便走。

      “慢着!”白紫苏冷冷的声音响起:“刚才是谁答应我为我作画的?还有,那天在百花谷,又是谁张口便央求我,要为我作画的?”

      他的脚步停驻,答道:“是我——可我要画的,不是这样的你。”

      “那是何样的我?”

      他闭了眼,表情略带痛苦和不甘,道:“仪态万千,超凡绝俗。”

      她兀地大笑起来,说:“看看吧,你错了,那不是我!那只是你们这些闲人想象中的我!我是什么样的人,凭什么叫你们去猜去说,你若是想画那样的我,只管一个人闷头去画,又为何千方百计地要来白芷谷见我真人?这下你失望了吧,哈哈哈……”

      他讷讷道:“不,不,你是个好姑娘……”回想起初见她时,被她的天姿国色惊为天人,又想起他们相处时,她明眸善睐、顾盼神飞,尽显清朗绰态,那言行作风,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直率开朗,只是,全然不该是今天这样啊,他使劲摇摇头,说:“是不是因为昨天佟大哥对你说了做了什么?你才会要这样对我……来气他?”

      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大叫起来:“我气他?他以为他说了那一通虚情假意的话,我就会信?我早就看透了,你们这些文人,总是一副假惺惺的样子,允许自己举止轻浮,却叫我们女子端出一副言不高声笑不露齿的姿态,他根本不值得我气,你们如果以为我白紫苏是这样的,就大错特错了!”

      他听她这一番豪言壮语,心中有所触动,半晌才道:“那你是为了什么?”

      她亦语滞,半天说不出话来,今天这是在做什么?

      他看她这样,想起昨日佟远山说的那些话,有些心疼道:“或许,你是因为别的男子?”

      她无不讽刺道:“我不为别人,只为我自己,你看那庙里供着的莲华色尼,在成佛陀的弟子前,还不是被称作淫/女,放荡不堪,比这世上任何一个女子有过之而无不及,就连她的俗像,也都是香肩半掩,却没见世人说些什么,照样被奉为国神,为何一换了我,就不行?因为你们已经认定我是狐媚祸水,什么事情只要和我有关,就要被说成是我的错我的过!好啊,既然你们都这样想,我就让他们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

      “求你别说了!”他痛苦的打断她道:“你为什么要让世人看到这些?他们看与不看,你还是你自己,而不是那莲花色女,也不是那狐媚祸水,何苦在乎这些蜚短流长来轻践自己!这画,我真的画不了。”

      他说完,不管她还在身后说些什么,几步迈上上了台阶,像逃似的跑出了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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