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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乌衣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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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冰冷的大风吹了一整夜,梅园的花也被刮落一小半,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卫莫紧紧的抱着暖炉坐到天亮,心中却依然没有温暖半分。只是听着树被刮出的呜咽声,一些少年心事,也在这个冬夜埋进风中。
再见烈弦,终于去淡风清的笑了,脸上现出一对浅浅的梨窝:“王爷,本来今天该是家父带你去高大人家问水患情况的,但家父实在抽不开身,就由我陪您去吧,还望王爷莫要嫌弃。”
今天可能真的比往日要冷上几分,卫莫多加了一件雪貂披风,走出门口,还是不由的瑟缩了一下。
街头刘员外家在嫁女儿,喜庆的乐声远远的便传了过来。
被大红的颜色晃疼了眼睛,卫莫笑道:“王爷大婚之时必然比这里热闹万分。就是不知道是怎么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王爷这样的人。”
烈弦想了想,轻声道:“她……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中间的停顿是因为他也想不起来了,只是记得笑起来有两个梨窝。
卫莫看着他,眼神中有隐隐的落拓:“王爷一定很爱她吧,不然怎么会早早就定下了亲事。”
烈弦似乎想起了什么,微微一笑,声音渐小:“她很像一个人。“
卫莫没听见他说什么,只是被他唇边的笑刺得眼眶发红。以为真的可以埋进风里的心事,这一刻不打招呼便出现,让他有点措手不及,忙惊慌的低下头去。
烈弦却收了笑,没有焦点的望着前方,眼神悠远而绵长。
十六岁的少年坐在书房内,对面坐着的是他的父亲,当今的天子。
皇帝拿起桌上狼毫的在纸上写着什么,并没有抬头看他,只沉声道:“听侍从说,卫家的小公子天真可爱,讨人喜欢。”
少年想起那个隐在梅花中的小孩,嘴角轻轻向上扬着,是一个幸福的弧度:“是的,莫儿真的是一个很讨喜的孩子。父皇你是没见过,你要是见到了一定也会喜欢他的。”在他的心里,虽然并不明白自己的心情,却是觉得人人都会喜爱那个小孩的。
皇帝把少年的每一个表情都尽收眼底,手中的一个振字也已成形,他又在砚中沾了点墨,一字一句道:“一个男人,长得太讨喜并不是什么好事。你看你二哥,居然被晋王府一个比自己大十来岁的小倌迷的神魂颠倒,像个什么样子。莫说现在的他,就算有朝一日他做了王爷,又敢去和晋王抢不成。所以说男人太讨喜,是祸不是福。”
说话间,一个我字也已落在纸上,坚毅笔直,一如他的人一样。
少年抿着薄薄的唇并不答话,那个男人他见过,虽然是个小倌,但笑容清澈,绝不是别人口中的狐媚之人。那天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和二哥坐在御花园内,温柔的替二哥梳着发,动作温柔,似乎是怕惊到了站在树上歪头看着他们的小鸟,或者更怕的,是怕扰那一瞬的轻时光。那天的阳光很浅很浅,照在他们的身上,干净美好,让人想到地老天荒之类的词句。但这一切都不是可以对眼前的人说的,在他的心中,这些都是离经叛道的,是无论如何也接受不来的。
皇帝又道:“弦儿,你已经十六了,该是立皇妃的年纪了。我刚才和下面的人说了一下,明天画师会给你送去各家小姐的画像,你好好选选吧。”说完,皇帝落下山字的最后一笔。
少年抬起头,灯光在皇帝有头上打出一圈阴影。突然发现不知何时,他的鬓角已悄然爬上白霜,一句未出口的不便哽在了喉间。
原来在岁月的浸噬下,有些人是在长大,而有些人,却是在苍老。
临出门时,皇帝又叫住他:“弦儿,你要知道,父皇从来对你期待甚高。”
少年的脸隐在黑暗中,沉默半晌:“是,父皇,儿臣明白的。”
门被安静的关上,皇帝手中的狼毫一抖,落下一点黑在未完成的河上,像极了眼泪。良久,终于从喉间溢出一声叹息。
第二日,宫女果然抱来一堆卷轴。少年看着莫名的心烦,一抬手摔了手中的茶杯。宫女吓得手一抖,一副卷轴缓缓在地上展开,画中的少女站在梅树下,轻提裙摆,巧笑倩兮。
这皇妃的人选,就定了下来。
订亲的那夜,看着对面的女子盛装华服,娇羞柔顺。少年突然觉得心里破了一个大洞,怎么也填不满。无端起风,从胸口灌进来,是彻骨的寒。一瞬间突然明白,自己将孤独终老。
时隔半月,西夏来犯,少年主动请缨。皇帝深沉看了他一眼,准奏。
这一走,便在那黄沙中待了六年。
一阵哀伤的歌声传来,把烈弦的心神拉回。原来是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走至乌衣巷。
湖心飘着一只花船随波而下,有歌女边弹边唱:“玉郎此番远走,叫奴家心下难安,只盼来年春回,莫要把人忘。”
两人站在桥上听着,空气里很安静。只是一曲未完,琴弦已断。
卫莫笑道:“这个曲子是最近才出来的,却已让很多人为之流泪,王爷必定还没听过。这是讲一个姑娘等她的情郎,日思夜想之下情郎却另娶了他人,那个姑娘伤心之下投河自尽了。”顿了一顿,卫莫又指着脚下的湖道:“听说这是真实的故事,那里的水和这里的很像,清透干净。”
烈弦怔了怔,也笑:“那都是别人的事,与我们何干。”只是眼中有风雨欲来之势,像多年前气得跳脚的少年。
卫莫道:“是啊,说别人的事做什么。不过我会唱后面的哦,等等我唱给你听。”他又吊了吊嗓子,轻唱起来:“叹嫁衣嫣艳胭脂伤,怜红烛两凉良人远。”
此时的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牙牙学唱的孩子了,唱起来惟妙惟肖,声音也是凄哀婉转。处于变声期的嗓子低沉厚重,一字一句都敲击在旁边的人身上。
他唱的时候微仰着头看向烈弦,有天空的蓝从他眼角轻泄而出。
烈弦退后两步,轻声道:“够了,我们不是还要去高大人那里问水患的事么,走吧。”
语毕便擦过卫莫的肩膀向前走去,卫莫低头轻笑一声,也缓步跟上。
身后的青石板上撒落的情绪归谁所有,谁又知道呢。
若人与人之间注定只是一程擦肩的过客,我们又何苦相遇痴缠。如若不是,又何来如今的荒草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