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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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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孟烦了在床上滚动,今天不累,他睡不着。
死啦死啦倒是像睡着了,但是在孟烦了不知道滚到第多少个圈的时候忽然哼哼:“烙熟了没有?”
“啥?”小瘸子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死啦死啦:“烙饼啊!你们老家那边儿不是常做那种吃食?搁点儿油擦在锅里,烙出来两面焦黄,中间有层儿,一口咬下去喷香,你不会没吃过吧?”
烦啦吞了吞口水,拧眉:“谁跟你说烙饼了,你丫做梦撒癔症说那么清楚干嘛?滚蛋!”
死啦死啦嘿嘿乐:“急眼了急眼了!我听见你咽哈喇子的声儿了,饿了?”
孟烦了翻了个身,拿后脊背对着他:“你当我是克虏伯那死胖子么,别搭理我,你不睡小太爷还睡呢,困了睡觉!”
死啦死啦没了动静,就在孟烦了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又幽幽的来了一句:“那就是想家了?”
孟烦了“腾”的一下坐了起来:“你他妈有完没完?小太爷爹妈都在这儿呢我想的哪门子家?”
死啦死啦由侧躺改为仰躺,手枕在脑后,翘起二郎腿:“不想你干嘛睡不着?后悔了没有?”
他现在的姿势完全就是他平常看金瓶梅时的德行,可从侧面望过去,他脸上的表情却是少有的严肃认真,孟烦了第一次发现原来这家伙要是不摆出那副贱兮兮的样子也有张挺端正的脸。
“后悔了就说话,我不笑话你。你从来不说实话,嘴永远跟心不对着,今天你就把你那俩家巴什儿对准了一回,告儿我句,你后悔了没有?”
孟烦了瞅着他,眯着眼用目光把他从头捋到脚又从脚捋到头,彷佛在确认这家伙到底是不是正主儿,还是被什么玩意儿附身了,然后冷笑着问:“我后悔了怎么着没后悔又怎么着?”
“后悔了,你留下,你有爹妈,那小姑娘也不错,以后还有大把的好日子可过,只是别再这么一肚子怨气下去了,好好的活,活出点儿人样子来,你就瘸了条腿,别老让人觉得你整个人都是瘸的。”
孟烦了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一下子就炸毛了,跳起来冲到他面前,薅着他领子给他扽起来:“你再说一遍?!你丫再说一遍!”
死啦死啦被他勒得差点儿一口气上不来,费了老鼻子劲才把他手拽开,孟烦了却狠狠的一拳砸的他脸上:“爬那耗子洞的时候,你让我第一个的!你跟我说,咱俩同命。现在你说什么?我要后悔了留下?!我告儿你王八蛋,小太爷不是随你扒拉着来玩儿的!”
死啦死啦擦着鼻子上的血——孟烦了这一拳头实在是不轻,他瞅着孟烦了,两只眼睛亮的出奇:“要去?!”
孟烦了咬着牙,又举起了拳头。
死啦死啦捂着鼻子缩了缩,嘿嘿一乐,然后凑上去把他手挪开,看进他眼里:“要去就让你那总是东想西想的脑袋歇会儿,就算如你所说我们是去送死,我也会尽力的让你们活。别老想谁靠得住靠不住,你得先让自己靠得住。”
孟烦了忽然就有了那么点儿底气不足,死鸭子嘴硬的嘟囔:“小太爷没想。”
死啦死啦就又开始露出那种欠抽之极的表情,学着孟烦了说话:“哦哦,小太爷没睡不着,小太爷想吃我们老家北平的烙饼了,翻过来掉过去,我愿意折着玩儿呢你管的着么!”
孟烦了被堵的直瞪眼,砸吧了半天嘴还是没想好回敬的词儿,最后只好嘀咕着骂了句“大爷的”,拿手推推他的团长,“里边儿去!”
死啦死啦嘴里叫着“干嘛干嘛,死瘸子你又对长官不敬啊”,却麻利儿的往里动了动让出了半边床来。
孟烦了老实不客气的躺了下去。
又被挤没了地方的狗肉再次悻悻的跳下床去,窜上了孟烦了的那张床。
这一次孟烦了很快睡着了。
07
等待已久的大雾天终于来了。
其实等待是件很磨人的事儿,像孟烦了就不知道他是该盼着这天早点儿来还是永远都不要来。
没有人喜欢去送死。便是热血沸腾满腔抱负的精锐们,在死啦死啦说孟烦了偷了他父母的儿子的时候也会黯然。他们不怕死,可没有人会想死。
何况对孟烦了来说这样的热血早已远去,当初那个大声诵着《少年中国说》的少年仿佛成了记忆中的一片灰黄的剪影,已经暗淡得根本辨不出模样。
欲言国之老少,先言人之老少。老年人如夕照,少年人如朝阳,老年人如瘠牛,少年人如乳虎……他才25岁,可他已不再少年。
甚至“少年中国”这四个字,他都会觉得从他嘴里说出来是种讽刺。
他去做这一切,正如他的团长所说,只是想让事情成为它该有的样子。
最后检查了一下自己要带的装备,孟烦了迈开步跟上了死啦死啦。
三米之内。
这次,他没有等他的团长吆喝这句话。
我跟你同命。
……
克虏伯拿手在炮弹上一遍遍的划拉着“我饿了”。
今天他不用再追着他的团长要求打一炮哦,他有很多很多的炮弹,他可以打很多很多炮。
可是等待开火的这段时间显得如此的漫长,他只能继续一遍一遍的写着我饿了,每一字每一笔都带上更多的焦躁。
他的同袍们在南天门上拼命,而他只能等待。
但是没有。
早该发出的攻击命令始终没有出现。
克虏伯并不是一个莽撞的人,所以他不停的告诉自己,等等,再等等。虽然他很清楚,每多等一分钟,可能就有一张他熟悉的面孔将永远的消失。
但是令行禁止,他不想擅自行动。确切的说,他是不想他的团长从南天门上下来的时候,要收拾由他制造出来的麻烦——他从没想过团长也许会回不来。
他开始撕纸条写字,纸笔是跟余治要来的,那家伙居然随身带着个本子。
克虏伯顺手翻了翻,前面记着一些话,应该是虞啸卿说过的。克虏伯便看看余治,有个这么信奉着的人真的挺好,他也有,虽然他不会拿个本子记他们团长说过的话。
从后面扯下几张,撕成条,写上炮灰们常用来骂人的话,写好一张便贴在他身边的炮弹上。
最后一张纸条,他没有写字,而是画了只小指向下伸着的手。
“杂碎!”他默默的在心里念着,然后狠狠的把贴着这张纸条的炮弹塞进了战防炮里。
刚刚有师部的人来传令,攻击立止。
去他娘的师部。
他不是虞师的人,他属于炮灰团。
炮弹在对岸炸开。
他仿佛听到他的团长在说:死胖子,再来一万炮。
……
孟烦了在说话,跟死啦死啦。现在他不损了,他甚至会说一些平静到近乎温和的话。
两个人挨的很近,你一言我一语的嘀咕着没什么建设性的废话。死啦死啦偶尔还会贱兮兮的乐两声。如果忽略他们所处的背景,这样的场景其实很像俩闲的没事儿的家伙坐在茶馆里侃大山。
可能人在一起待久了都会有一些互相影响,现在也说不清是孟烦了受死啦死啦影响还是死啦死啦影响,乍一看过去俩人的神气居然很有些相像。
狗肉卧在一边,头随着说话的人转动。这种转动的频率并不快,因为没什么力气,也因为说话的人更没有力气。
现在已经是第三十三天。
从失望到绝望再到现在,大家都已平静。
在最绝望的时候死啦死啦曾经想杀死狗肉——他唯一的朋友,哦不,那是他的兄弟,他想把狗肉变成真正的狗肉来为他的袍泽弟兄们换来一点儿生的希望,然后换来了他的袍泽弟兄们一顿暴打。
后来便是平静了,炮灰们已经不知道自己在等待或者盼望什么,或者只是等死。现在他们都已是名符其实的炮灰,再没有精锐人渣之分。
08
第三十八天。
长官们带着精锐终于来炮灰堆里刨炮灰渣子了。
长官带来了师座大人的口谕,师座大人说,他希望死啦死啦是第一个过江的人。
四个小时与三十八天之间的变换,换来的是这样一份殊荣。
于是渣子头带着灰渣子们给脸不要脸的抱着一袋子乒乓球扑腾进了怒江。
克虏伯远远的看着,看着他的团长水鬼一样从水里爬出来,摔倒,再爬起来,然后跪下,给南天门磕头。
灰渣子们跟着跪下去的时候克虏伯也跟着跪了下去,他不知道该说自己运气好还是不好,他没上南天门,故而没成了灰渣子,可是他也是炮灰团的一员。
留在南天门上的炮灰们是他的同袍。
整个虞师在他们身后沉默,定格成一幕有了不多没有不少的背景。
……
命运是个太过喜欢开玩笑的家伙。这王八蛋总是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来给你一刀。
迷龙死了。
那么多日本枪炮都没能把他怎么着的迷龙死了。死在了自己人手里。
这个百战不死的敢死队长完好无损的活到现在简直就是为了对这种荒谬做最大限度的讽刺。
古代有种刑罚叫凌迟,据说明朝的时候有个倒霉的家伙被割了三千多刀才断气。
孟烦了想,跟那个倒霉鬼比起来,他的团长其实还要加个“更”字。
三千人,三千刀。
迷龙是最后也是最狠的一刀,可不幸的是,团长垮了,但是还没有断气。活着,这疼他就得继续受着。
团长定时定量的去嗑耗子药的时候,每一次孟烦了都想就这样吧,不管他了死了一了百了他还能舒坦点儿。活着太累,对他的团长来说尤其累。可每次都是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冲上去救人。
他的团长说的对,他永远嘴跟心不对着。他叫他死啦死啦,可他一点儿也不想他死。哪怕他就这么失魂落魄的活着。
我……我们还指望着你呢!孟烦了喃喃的嘟囔着,然后不轻不重的给自己一个嘴巴,“孟烦了,你他妈真不是东西。”他这样说。然后他走过去,把往下掉的被子给团长拉好,靠着床边滑坐下去,没有多久便睡着了。
狗肉趴在一边,看看床上的又看看地上的,把头伏在前腿上睡了。这回它彻底没床可睡了……
……
孟烦了说把那身皮扒下来洗洗的时候克虏伯便迫不及待的开始脱衣服,现在他几乎是有些开心的,孟烦了这样说,那就表示团长又站起来了吧?
团长这脊梁垮了,他们跟着瘫掉的感觉实在是不好受。
再去打仗吧,哪怕是像南天门那样惨烈的仗,也好过这么过日子。
然后孟烦了忍无可忍的拿块石头摔了过来。
克虏伯挨了一下,挠挠头,憨兮兮的笑了。
去打仗吧。
……
“得嘞,团座您息怒。”把死啦死啦丢过来砸他的鞋双手捧着给放回去,孟烦了挨着他坐了下来。
“睡吧,明儿没耗子药给您嗑了,养好了精气神儿后天还得授勋呐。这趁子您都快赶上活鬼了,嗑了耗子药把你拖回来那会儿我都不敢看你的脸。睡吧睡吧!”出溜着躺下去,孟烦了合上了眼。
死啦死啦一直仰头看着顶棚,仿佛这里也像他们住的那个防炮洞一样上面有个大洞,抬头就能看见星星月亮。实际上面除了黑漆漆的椽子和蜘蛛网以外什么都没有。
“看不见了……”直到仰的脖子都酸了,他终于不看了,收回目光揉了揉眼——眼也盯酸了。
孟烦了一下子睁开眼:“说什么呢你?看不见什么了?我说大半夜的你可别又犯毛病啊!”
死啦死啦继续揉眼,声音比他刚洗完胃那会儿还死气活样的:“看不见了,都看不见了……星星,月亮,老天,天上的人……都看不见了。还是那个防炮洞好,虞啸卿说的没错儿,开个天窗心里亮堂,那是实话,那会儿……心里至少还算亮堂。”
孟烦了坐起来把他按躺下:“别想了,你他妈别想了成不成!你要真想着那个洞回头我叫人把上面的瓦揭下几块来,只求你别闹腾了。虞啸卿早死了,比南天门上大多数炮灰还死的早。你说的,你只是像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样子。所以别想了。睡觉。”
死啦死啦就听话的闭上了眼。现在他很听话,听话的都不像他。孟烦了已经很久没和他斗嘴了。
过了一会儿,死啦死啦忽然又说:“烦啦,跟着我你后悔么?”
这次孟烦了没有再出声儿。
他的团长已经不是第一次问他这句话了。
后悔么?
他,他们,炮灰团的每一个人,死在南天门上的,甚至是死的最冤的迷龙,每个人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答案早在心里了。
死啦死啦便也不说话了,两个人紧挨着睡去。外面的月亮挺亮,可是屋里很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