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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桃花落.伊人笑 ...

  •   很多年来我一直做着同样的一个梦,一袭白衣的云云静静的站在那棵桃花树下,望着静坐在对面不远处的我嫣然一笑便转身离去。只留给我一抹决绝的白色倩影。

      她曾经很喜欢我,喜欢的都不像是凡人的喜欢。那是很多年前,不知是巧合还是其他原因,每当我要离开她远行的时候,天都会下雨,她说是因为她不高兴。后来她嫁给了我的朋友,在她结婚的那天,我一个人来铁佛寺出了家。

      寺庙的生活是十分有规律又是十分清闲的,我有很多时间来侍弄那二十株桃花。修枝、浇水、施肥、除虫,一株株桃花在我的精心料理下芳华绝代,美艳的如同云云二十岁的脸颊。

      我每日都会坐在桃花下念经打禅,师兄弟们开始对我的举止甚为不解,甚至偷偷给我起号:“桃花僧人”。可随着桃花给铁佛寺带来了越来越多的旅游价值和香油钱,他们便不再说什么了,并开始帮助我一起料理。可最精心还是我,我在桃花下悟出了很多道理,集结成册,开坛说法,我是铁佛寺里最年轻有为的僧人。

      立春过后,很快就到了惊蛰。清晨,我浇完了水便照旧坐在桃花下的蒲团上打禅,可是今天我却无法集中心思,每年的今天都会有一个朋友来看我,可今年他到现在也没有来,可我的心思却不能集中在经文上。今年的桃花开得尤其的好,一张张娇艳的脸孔含露微笑,在晨风中轻轻摇首。我在这满目妖异的桃色中恍惚起来,眼神迷离,仿佛穿过了时空,看见了过去和未来。微笑着,轻轻摇首,那是云云最常做的动作,慵懒娇媚,却不失圣洁。那年,就是这个动作,在我看见她的时候。

      十四年前的惊蛰我才二十岁,还是一个文弱的大学生,班级组织去植物园春游,那里依水库而建,上万株桃花开出了漫野的妖艳红云,香气氤氲,撩人心弦。同学们在桃花下或坐或卧,半迷半醉。我却独自倚在远处的一株桃树上,双眼明亮的可怕,恍惚间,我的心里突然涌出了一股燥热,在这漫天的桃色里,若是没有一场……那岂不是辜负了这大好的桃花?

      唔!佛祖见谅,我怎么能起这样的念头!

      一阵清风徐来,含着两股幽香。一股是桃花的艳香,销魂蚀骨;而另一股又是什么,直教人缠绵欲死。

      无数花瓣随风飘落在我的发上、面上、肩上,冰凉柔软的如同出浴女子的青丝。我没有伸手拂去它们,任由香气在我身上弥散。我定定的站在那里,看着前方那比桃花更美的人儿。

      一袭白衣的云云从桃林深处走了出来,莲步姗姗,沐着芬芳的桃花雨。桃花尖脸,秋水明眸,珊瑚红唇,长长的头发披在腰间,望着面前呆呆的我,微笑着,轻轻摇头。惊艳落了一树桃花。

      那一瞬间,我坚信她是这桃林中的仙女、是桃花神!

      想到这里,我笑了起来,站起来拎起木桶准备回禅房,忽然一阵凉风吹来,带起万千芬芳的桃花,纷纷洒洒的落在我烫了戒疤的光头上。冰凉依旧、柔软依旧、芳香依旧。而我,也已旧了。

      我又坐了下来,看见了白衣黑发的云云站在漫天的桃花雨中向我微笑。笑容穿过破碎的流年,灿烂依旧。

      云云走上前来,微笑着伸手掂起我唇上的一片桃瓣,我以为她会把它丢落在地上或是收入怀中,可云云却把它放进口中。

      从那一刻起,我的心就陷落了。

      她告诉我她叫云云,今年十九岁。回去后我很快就搬去和她一起住了。同学们目瞪口呆,连连叹息,原来十八年的念佛修行也抵不过美色的一刻冲击。

      桃花劫,云云就是我的桃花劫。

      桃花,那绝色的桃花。

      云云家的客厅里安置着一尊不大的铜佛,墙上挂着几幅古画,暗红色的木板地上铺着竹席。我们盘腿坐在竹席上研习佛经,抚琴品茶,宣德小铜炉中青烟袅袅,香气满屋。在我第一次踏入她家门的那一霎那,我就有了一种找到归宿的感觉。云云自幼随父母学习佛经书画,又嗓音清越,一段段经念的宛若天籁之音。后来父母同时仙去,她也不觉得多少难过,父母是去西方极乐世界侍奉佛祖去了。她继承了家财,还有巨额的赔偿金,日子过得舒适安宁。

      我爱云云,就算是仰视着佛祖庄严的法相,我也会大声的把这话说出,因为我问心无愧。云云是我的知己,我的至爱,是我在那十丈软红中的唯一牵挂。

      每日上学、放学、诵经、祈祷、睡觉、早祷,我们总在十一点睡觉。躺在佛祖德莲花座下,享受着佛祖眼光的照耀,但求本心。

      云云的脸颊总是带着桃花般绝美的红晕,她的眼波浓绿成了墨色,只要化开一滴,便是整个春天。

      她是我在这苍白孤凉的俗世生活中唯一的火焰,桃色的火焰。

      而这福地洞天是需要用金钱来维系的,我们在一起七年,坐吃山空。从第三年起云云所得的赔偿金就不多了,云云虽说受过家庭教育,精通琴棋书画,可却没有任何的谋生本事,对人情世故更是没有一丁点的了解。我已经毕业了,在外面接活跑业务,时常要出差。虽说业绩还不错,暂时还能勉强维持云云福地洞天的生活。可残酷的社会现实打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每日下班回来都累的精疲力尽,还要强打精神陪云云念经坐禅,我变得更加虔诚,希望佛祖能保佑我们。佛祖面容安详高坐莲台之上,一动不动的俯视着芸芸众生。

      每次出差都会下雨,我在抵达目的地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当地的佛寺烧香祷告,愿佛保佑我的云云。

      在我出去工作的第三年的夏天,有一个人走入了我们的生活。他为云云倾倒,疯狂的追求着她,丝毫不顾我的存在。其实我是视而不见,因为这个男人是我选中带回来的。而对人情世故毫不了解的云云根本就架不住,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她想跟我商量,可我时常不在家,回来就坐在佛像前诵经,也不理她。不谙世事的云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无力的祷告着。

      那人当着我的面向云云求婚,云云紧张的看着我,希望我能把那个人赶出去,可我却如释重负般的笑了起来:“云云,祝你幸福。”

      云云桃花般娇艳的双颊骤然失色,惨白僵硬的立在那里。我轻声告诉云云我决定出家了。

      “跟你在一起我无法专心侍佛,你是我此生的桃花劫。过了这一劫,我就能安心修行了。”我轻松的把这荒谬到可笑的话说了出来,可云云却深信不疑,她真的是什么都不懂。

      “那我结婚那天,你来给我梳头。”云云抬起尖尖的小脸,惨白的双颊因为悲愤而绽放出朵朵浴火的妖莲,“你不来我就死给你看。”她从来不说假话,我只好点了头。

      我转身下楼,大雨倾盆而下,冲淡了我的泪水。

      本不是春雨绵绵么?为何却如此猛烈?

      谷雨的那天晚上,我推开了云云的家门,她静静的坐在蒲团上,
      依旧是白衣黑发。大红的旧式喜服随意的搭在架子上,梳妆台上放着一盒盒从未打开的妆品,裸着薄薄的灰,还有一柄我从未见过的雕花精美的银梳。我走到她身边坐下,像以前一样陪她念佛。

      十一点钟了,她猛然站了起来,白玉尖脸绷得紧紧的,一双桃花瓣型的明眸定定的看着我,眼神是依旧的清明。

      “有句话,过了今晚我再也不会说了,你带不带我走!”

      “不带!你记住,从明天开始,你就是他的妻子,以后可以拉你的手的人只有一个,就是你的丈夫,其他的人没有资格!”

      云云笑了,一朵朵娇艳的桃花再次绽放开来,艳丽无双。清明的目光也变得柔情似水,她微笑着,轻轻摇头:“那么,今晚我还是你的。不是吗?”

      “我修了二十六年的佛,以后还会一直修下去的,不为长生,不为来世,只为弥补我今夜之罪。我不求长生,不求来世,只求今夜。你也是我的劫,那就让我们一起来度过。”

      她的风姿话语如圣女,可她的动作却像个妖女。

      那一袭白衣随着她手指的微动落到了地上,柔和的灯光洒满了她的全身,袅袅香烟轻轻笼罩着玉雕一般的她,她的长发已经齐膝。我这才发现云云的左侧锁骨上有块朱砂记,好似一片朱红的桃花。

      桃花落入怀中。

      夜云轻舞,天地间涌起一层薄纱般的晨雾,遮掩了满天的星光。

      夜已将去,人也已将去。

      “那年你站在桃花下。”云云突然开口,“就像是我梦中的释迦太子,白衣秀面,清俊脱尘。你身上落满花瓣,唇上亦有一片,那上面有你的味道,于是我就把它放进了口中。”

      此时此刻,她忽然提起了我们的第一次相遇,实在是件让人想不到的事。

      我突然有很多事想要问她。

      ——你为什么会过上这种生活?你的父母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我还没有问,云云又接着说:“我自出生便不会说话,那年路过佛寺听见里面正在念经,便依依呀呀的开口了。父亲告诉我,只要我潜心学习佛法书画,就会有一个人在漫天的桃花雨中等着我。他就是佛祖派来的。”

      云云的声音很平静:“你是佛派到我身边来陪伴我的,现在你要回到佛那里去。还给我安排的那么好。我很感激你。”

      “你会去看我吗?”

      “不会了。”

      我再也没有问什么。

      父亲为了让女儿好好学习而编造了谎言,结果却早早的走了。让不谙世事的女儿独自长大,又在桃花林中遇见了一个男子,她天真的以为那就是像父亲所说的那样,佛法力无边,人只要虔诚就会受到佛的保佑。其实,这一切就是个错误。

      我决定离去,离开这个谎言。

      这是有情?还是无情?就让人认为无情又何妨?

      一个飘泊不定的人,又有谁能了解他心里的孤独和寂寞?

      他又何尝要别人去了解他?

      晨雾如烟,往事也如烟。

      云云幽幽的说:“以后你恐怕也不会再见到我。”

      云云换上了喜服,坐在妆台前,我拿起剪刀从云云头上截断一缕黑发揣入怀中。拿起那柄雕花梳子给云云梳头,手一碰梳子齿,鲜血顿时涌了出来。好尖利!

      云云抬头,平静的看了看我,拿起我受伤的手指,将上面的血抹在了唇上。

      我没说什么,给云云梳好了头。那人的车子也停在了门外,我扶着云云走出了门,才发现她的颊上毫无血色,那红,是胭脂。

      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云云。

      我收拾好屋子,徒步走到铁佛寺,跪在佛像前,住持吃惊的看着我,忍不住问道:“那个女施主呢?”

      “她嫁人了。今天是她的好日子。”

      一转眼,我来这里已经七年。我在庙里种植的二十株桃花也已长大。现在庙里的条件好了,还配有上网电脑。我在网上开了个佛学论坛,亲自视频语音授课,反映甚好。在传授佛学的同时我也一直密切的关注着云云,她现在是一个很有名的网络歌手,多年诗词和佛经的功底加上天生的嗓音,把一首首诗化了的佛经唱的宛若天籁之音。

      我凝望着显示屏里的云云,那一袭合体的红衣宛若天边最新鲜的一抹朝霞,高挽的发髻衬托的那张尖脸越发的白皙无瑕,无数人称她为“红云仙子”。她只出现在显示屏上,高高在天,红衣如梦。

      可是佛祖呵,您一定知道,那年云云脸上的桃色红晕比这红色要美艳上千百倍。只可惜从她出嫁的那一天起就消散了。

      我忽然之间很想流泪,也许我当初应该告诉她我的无奈……

      阳光渐渐的强了起来,我才想起今日庙里开坛说法,有我的一场。我站了起来,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嫩滑娇艳的花瓣,却恍惚觉得是在抚摸云云的脸颊,我摇了摇头,转身向里间走去。

      今日来听法的信徒异常的多,黑压压的坐了一片,我居高临下的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在了庙门口的那两株开的最好的桃花上。云云那微笑着,轻轻摇头的艳影又浮现在眼前。

      明媚,冶艳,圣洁,纯真,这些词语若是组合在同一个女子的身上,那么这个女子也必定不像个人。但你若是见到了七年前的云云,你就会明白,这些词语是可以组合在一个女子身上的,只适用于她。

      那些倒背如流的语句今日从我的口中说出来却是异常的生涩,好在信徒们一心向佛,并未察觉到我的心不在焉。

      勉强说完一段,我带着信徒们念经。

      此时正是阳光最好的时候,无数道金色的光线穿过袅袅香雾,照亮了这略带阴暗的宝殿,刺痛了我的眼睛。

      一阵暖风吹来,带来了两股幽香。一股是桃花的艳香,销魂蚀骨;而另一股又是什么,直教人缠绵欲死。

      我的心剧烈的颤抖起来,是的,这香味,太熟悉了。那是在梦里一遍又一遍回味过的啊!

      我终于睁开了眼睛,抬头望向了庙门处。

      一袭白衣的云云静静的站在那棵开的最好的桃树下,桃花尖脸,秋水明眸,珊瑚红唇,长长的黑发已经垂到了足边。她望着静坐在不远处的我微笑着,轻轻摇头。

      无数桃花飘落了下来,落在她的发上,肩上。

      我们这样静静的望着,一段经结束了。我垂下了头。再抬首时云云已经不在树下了,庙门外有一个正在远去的白色倩影。

      风又吹起,我依稀看见一朵墨云飘在她的身后。

      我的胸口剧烈的疼痛起来,哇地吐出了一口鲜血。

      血落青砖,溅开点点血色的桃花。

      这一夜我无法入眠。

      第二日,我那位朋友来了,带给我一个不好的消息。

      云云死了。

      我的茶杯掉在地上,裂成碎片。我的心也成了碎片。

      忘了说,我这位朋友就是云云的丈夫。

      他是来请我去给云云做法事的。

      换了个杯子,我们又继续对着喝茶,他喝一口茶就会叹息一声,终于忍不住开口与我说话:“你知道云云是怎么死的吗?”

      我摇摇头问:“怎么死的?”

      “相思成疾。”

      这四个字狠狠的砸在我的心上,叫我觉得疼痛。我期待谁能给我一刀,于是我便可以无忧。

      “我得到了她的人,你却留住了她的心。还……”他的声音有些意兴索然,带着浓重的厌倦。脸上布满了悲怆,这个一直意气风发的男人在一夜间老了二十岁,他目光中满是复杂。

      我启程去给云云做法事的那天起了大风,我看见桃红的花瓣在空气中飘呀飘的,落在我身上,染红了我的僧袍。

      我不知怎么就流下泪来。

      云云那一双桃花瓣型的明眸不会再睁开了,可是连阎罗王都不忍心毁去她的容貌。长发整齐的垫在她身下,没有化妆的面依旧艳如桃花,红唇挂着一抹甜蜜的微笑。

      我静静的站在棺前,凝视着云云紧闭的双目,其余的僧人在走来走去的布置法器。忽然一双小手扯住了我的僧袍,我低头,是一个身着孝服,约摸六岁的小女孩。我知道这是云云的女儿。

      我弯腰抱起她,她微笑着,轻轻摇头,伸出白胖的手摸我的脸颊,“你是一丝叔叔。”她万分肯定的说。

      我怔住了。

      “妈妈经常一个人在屋里画画,画上是一个叔叔,也就是你了。妈妈告诉我他叫一丝,是个和尚。可是妈妈画画时却不停的喊着‘志成’。妈妈画一张,烧一张。”充满疑惑的童音让我的心再次颤抖起来。

      我叫庄志成,两岁从佛,二十七岁出家。法号一丝,开经布道,名满天下。

      可我不会欢喜,我没有爱情,我最爱的女子死的时候我不在她的身边。

      “萍萍,萍萍。”

      “爸爸。”萍萍从我怀里跳了下来,扑进了我朋友的怀里。

      “不好意思,小孩子不懂事。”他抱起萍萍,忽然又开口说道,“萍萍一岁那年,云云曾经抱着萍萍去铁佛寺找你,可是,那日正是你受戒疤之日。”说完他就抱着萍萍走了。

      我转身直视着云云的遗像,那女子白衣黑发,笑容娇艳如桃花。久久注目,我的泪水汹涌而下。

      我知道萍萍是谁的女儿,她的眉宇之间,全是我小时候的模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桃花落.伊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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