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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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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比起根据背负的罪孽来选择道路,还是在选择的道路上背负自己的罪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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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狮也不明白自己怎么能做到六年都不去看弘树一眼。
每次停在病房门外,手抬起,停滞许久,静静放下,离开;回到家中心中只剩下不断翻腾着的后悔,不断地想着下一次要去推开看一眼,却又心知那是做不到的事情,那是自欺欺人的谎言。
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懦弱了。
这是个该怎么说的故事呢。
在我们呼吸着的空气里充满了谎言与恶意,我们呼吸着这样的空气,被它们所污染,觉得那些都是理所当然。撒谎的时候很理直气壮,被骗的时候却怒火中烧。
我们总希望自己的人生没有污点,自己的灵魂纯洁无垢,于是找着各种借口去忘记自己曾经做过的坏事。即便只是在蛀牙时偷偷吃过一颗糖果,如果谁都不记得那回事,那么它就是不存在的。
同样。有些被视作理所当然的谎言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而有些堂而皇之被遗忘的事情却正是我们无法直视而对自己轻易撒下的谎言。
无论是爱还是生活,或许都应具备撒谎与遗忘的勇气,同时也要做好自我欺骗的谎言被戳穿与被迫忆起的心理准备。
如果说世界上有一个人能戳穿直狮这个谎言,那便是阴山弘树。
可惜他还没有醒来。
所以这一天直狮到了医院后依然重复着自欺欺人的行为。不同的是他放下手回转身,却看到了小鸟游渡。
不知为什么他第一反应是:跑。
可是看到小鸟游渡瑟缩一下退了一步后他忽然醒悟自己作为弘树的死党应该做什么,咬了咬牙走近许久未见的女子,拽住她的手臂:「跟我来!」
所以说如果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能戳穿直狮这个谎言,那便是小鸟游渡。
推开病房门的时候直狮一眼看到了面色苍白近乎透明的弘树,心脏停顿了一瞬随即剧烈地疼痛起来,拽着女子手臂的手也不自觉地更加用力。为疼痛所激的小鸟游渡畏缩了一下,还是没有挣扎,就这样和直狮一起站到了弘树床边。
沉默了很久,直狮慢慢开口:「小鸟游君。」
他似乎听得到自己的牙根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他有些分辨不清自己心中充满的是恼火还是憎恨。他蓦地发现自己并不确定是想要小鸟游渡出现在这里还是让她永远不要出现。
明明是有好感的。他对她的个人印象甚至有过「是我的话我也会一见钟情」这种假设。
他想自己甚至应该感谢她。不是她的话他永远不会明白失去的痛苦,他永远无法重生,他永远会是那个喝甜酒都能喝醉的男孩,他永远不会明白如何享受青春。
恋爱的火焰,有时会将友情焚化成灰。
可是是谁的恋爱焚化了谁的友情呢。
——你为什么要出现呢,在伤害了弘树之后。
从看到弘树开始女子便默默地不断流泪,听到直狮的声音抬了一下头又迅速低下去,在直狮再次开口前用力地鞠躬,声音哽咽而斩钉截铁:
「对不起。」
「我会守着阴山君直到他醒来。」
「但是我不爱他。」
直狮眼前有一瞬间的黑暗,似乎提前感知了弘树听到这些话后的疼痛。
——你不爱他。
你怎么可以不爱他,在这样伤害他之后。
×××
起初神创造天地
地是空虚混沌深渊上一片黑暗
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神说:要有光!
就有了光
……
弘树想一巴掌拍死自己,手却不怎么听使唤。只好闷闷嘲笑自己,怎么能在发现朦胧光明的时候骤然想起圣经创世纪——明明在神学选修课抽查背诵的时候一句话都记不起来的喂!
真的很浪费啊混蛋!!!
然后他慢慢睁开眼。感觉自己太久没有睁开眼了,以至于些微的光芒都让他想要落泪。他不会去想自己在哪里这种傻问题——他记得清清楚楚陷入黑暗之前的一切。若是死亡他不会挣扎在黑暗中如此之久没有死,那么这里便是医院了。
小狮子在不在呢。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竟然真的听到了那只小狮子的声音。小狮子的声音听上去不太寻常,有些闷闷的。
「小鸟游君。」
然后又是静默。
弘树用力想了想,想起那个清澈动人的女孩子。应该是感到愧疚所以过来看望自己的吧。
小狮子你不要闷闷的吓到人家姑娘呀。
他觉得女孩子那些话是在自己意料之中的,毫无疑问。
因为他很想释然地笑一下。
同情不是爱情。怜悯也不是。他从一开始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小鸟游渡,这样清澈分明的女孩子。
我很喜欢这样不喜欢我的你。
正要弄出点动静示意他们自己醒来时,他忽然听到了直狮的怒吼:
「你没有资格不喜欢他你知道吗!?」
于是他笑喷了。
……小狮子你这样的强盗逻辑是不对的。
×××
直狮你记得那个外婆吗。
那个角田光代笔下的外婆。
对的。我说过我很喜欢的那个。
她说:要是互咬,人到了最后一天也互咬好了,如果有不能原谅的地方,那么到最后也不应该原谅。
不论对方是要死掉还是怎样,不痛快的事情就该说不痛快。
如果不喜欢,那么到最后也不应该说自己喜欢。
不论对方是要死掉还是怎样,不喜欢就应该说不喜欢。
×××
「……不论对方是要死掉还是怎样,不喜欢就应该说不喜欢。」
弘树面色苍白,精神却异常抖擞地歪歪扭扭坐起来,「哗」地一下对愣了的两个人露出灿烂得要命的笑容:
「谢谢你不喜欢我!」
「不滥用同情的你真是太好了!」
×××
她一直恼恨阴山弘树,不是因为他的追逐,而是因为他的态度。
如此投入地玩一场单相思游戏,是玩弄她么!?
那明明只是好感,却被他大张旗鼓地弄成了深爱。当真见鬼。这个混蛋知道什么叫深爱吗!
耍她很好玩吗!?
直到她被一把推开跪倒在路边吃痛回头,看到那个笑得一直很讨厌的家伙被撞飞在半空,脑中一片空白,不自觉地倏然泪流满面。
她才知道这个男生并不是在耍她。
只是个单纯的傻瓜罢了。
无知是必要的。就算是自作多情,也算是体验着爱着人的感觉。能对别人温柔,就能对自己温柔。
能够爱着别人,就能够学会体验被人爱的感觉。
——无非是这样的想法而已,怎么刚巧就遇上我呢。
——怎么刚巧就想爱上我呢。
她每周都跑去悄悄看一眼弘树,然后捂着脸啜泣着走开。
她永远都不会爱上他。
即使面对直狮,她也要这样说。
即使被当做忘恩负义,她也要这样说。
即使真的有微微的动心,她也要收起心思,坚定地这样说。
因为他,根本就不爱她。
×××
被谢谢的瞬间她知道他想明白了。一瞬间她轻松了,所以丢开自己心中微不可查的失落,笑着点点头,留下不明状况的直狮,转身走开。
她有那么多值得被爱的地方。她坚信她一定会找到全心全意爱她的人。
她轻轻地对自己说:你不会想成为他心中那个模糊不清的角色的。
——因为他不爱你。
推开门,她深深呼吸着,长长吐出一口气。
从此她便和这个单纯傻瓜没有瓜葛啦。
也不知道谁会成为与他相爱的冤大头呢。
静静站了会儿,想着,却只能想到他的死党的脸。
果然单纯傻瓜也只有单纯傻瓜才会接手吧。
毫不客气地笑话着想象中两个相携的单身傻瓜小老头儿,她转过身来悄悄阖上门。
忽然她瞪大了眼睛,慌忙捂住自己的惊呼,震惊地盯着门缝间,用力眨了眨眼睛唤回理智,努力平复着心情继续关紧了门。
飞快走出医院,走着走着渐渐慢了下来,用力揉揉脸。
她回想着单纯傻瓜甲落在单纯傻瓜乙眼睛上的那个吻,慢慢放松了神经,轻轻笑了笑。
——没什么不好的。不是吗。
×××
瞳を闭じればあなたがまぶたのうらにいることで
闭上双眼我就在你的眼眸里
……
直狮又想起了《3月9日》这首歌。弘树错过了正式要唱这首歌的时间,毕业那天他大声唱着仿佛是要连同弘树那份一起唱下去,唱到「どれほど强くなれたでしょうあなたにとって私もそうでありたい」时蓦地很想哭,但还是用力忍下了泪水。
能够变成你所期待的坚强的人,我也是这样希望着。
他要坚强下去。
他要变成弘树所希望的那样的人。
「我会喝酒了哟弘树。唔……虽然还是经常喝醉,不过不会醉甜酒了。」
弘树抱着被子歪头,笑眯眯地看着他:「做得好。」
「我……呃我有!我有会享受青春了哟!!我的学生……啊我现在是老师了,我一直在带着他们享受青春哦!」
弘树拍拍床边示意他过来坐,继续笑着:「那真是太好了。」
「…………」他慢慢走近床边坐下,默不作声。
弘树收起笑容,抱着被子歪过头静静看他。
他改变了很多。他被批评过也被赞美过。他被批评时有所气馁但是看到学生时他又会抖擞起精神。他想这就是力量,他的学生的赞美就是他最大的幸福。
可是弘树只是简单的几个「好」就能让他呼吸骤紧。莫名地他没办法与弘树对视。低着头也能感受到弘树安静的视线,心脏忽然就剧烈跳动起来,「砰」、「砰」、「砰」……
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喉咙忽然就干涩起来。他微微抬起头望着天花板。
「弘树……我很害怕。」
弘树点头:「嗯。」
「我一直在想我做得够不够好。你一直没有醒来。你不醒来我去问谁呢。」
「嗯。」
「每次喝醉醒来我就想,啊你要失望了,我还是那个会喝醉的直狮。」
「嗯。」
「别的教师议论过我不会管理学生。我很担心最后发现我这样是错的。」
「嗯。」
「弘树,我真的很害怕。」
「如果你一直醒不来……就不会有人跟我说,你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
「如果你……」
「我知道哟,直狮。」
弘树露出最温和的笑容,握紧直狮的手:「我知道的。」
×××
他明明没有受到委屈,为什么要哭泣呢。
明明应该高兴,为什么要流泪呢。
这样的自己很可笑。他都能看到弘树平静的目光中隐隐的笑意。
可是潜意识说,弘树这次不会笑话他。
他便莫名安心地看着弘树的眼睛,一边流泪一边笑,完全不在乎形象。
从很久以前他便觉得,弘树的眼睛很像猎户座的参宿七。比不上红色的参宿四显眼,却也是冬季里迷人的一等星。
泪水朦胧中肩上有温和的触感。参宿七一明一暗地闪烁着,一点一点在他的视线中放大。
这颗参宿七落了下来。他茫然地想要寻找它的踪影。肩头的力量按住了他,然后有温温润润的感觉掩上了他的眼睛。
一直砰砰作响的心脏瞬间恢复了正常,这一刹那的感觉让他舒心得想要叹气。
原来是这个。
这就是他一直等待的。
他所等待的,一直都只是这个人的拥抱,这个人的亲吻。
走过长长的轨道,他一直都是,想要和这个人在一起。
只要这样想就可以。
不必去想,从今往后,何处止泊,何处寄托,谁人共我生死,谁人许我温柔。
—Curtain F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