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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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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岁生日那天,金送给她一双手套。黑色的小羊皮,不是出众的款式,厚薄倒刚刚好,用来在温暖的都城过冬正合适。她笑一笑收下来。
“最近可好?”
“老样子。你呢?”
“也是老样子。”
她抬眼看他,他摊了摊手。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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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生日那天,从清晨开始就下小雨。立秋已过,山间一天比一天凉下去。她早起少穿了件衣服,出门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在道场另一头带弟子们晨训的老爹不知怎么偏听见了,她刚走出门廊的工夫,一只粗糙的老手已经按到了额头上。
“一场秋雨一场寒呐。快回去加衣服。单衣不行,得换夹的。”
“爹……”她略略举手挡了挡额头,须臾间便被另一只同样粗糙的老手握了住。
“手怎么也凉成这样?是昨晚被子没盖好吧?灶上的早饭忘了吃?又贪渴喝了冷茶?身体哪里不舒服?还是来了——”
“爹!”
她嗔怪着抽回手瞪过去。眼角余光里师兄弟们大多已经笑得打跌。龙牙道场的猴子都知道掌门师父爱女如命,不过是抓个空子取笑,她不在乎。然而不动声色地,将眼神又放远了些。
“哎哎,是爹老糊涂了,不该乱问。可大清早手就这样凉,由不得人不操心。一会叫厨下给你煮碗姜糖水,着了凉可不是说笑的——先好生回房加衣服,啊!”
连二师兄都往这边看了一眼。只有那个人不为所动,自顾自地在角落里练功。
她说声“知道了”,转身就回了房。一颗心却没来由地空了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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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年看旧历的场合越来越少了。难得你还记得。”
她招待他去部里的私人会客室。窗外花木扶疏。她和他隔一方小几对坐,她静静抿一口茶。
“啊哈哈,年初协会配备的新式导力器有旧历备忘录提醒功能——”金习惯性地搔头。口袋里的导力器适时地响起来,金看了一眼号码,按掉了。
“说什么老样子,明明是忙得要死吧。首都支部的林小姐亲自致电,直接按掉的话,后半生的幸福不要紧么?”
金出其不意地愣了一愣,随即大叹一口气:“你啊,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呢。这个样子……”
“我怎么样都好。”她侧头,“连你这种人都有走桃花运的一天,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对面的男人无可奈何地想要说些什么,最后终于只是扶了扶额头。而她坐在对面,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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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换了套夹衣,攥一攥手却还是冷的。她捧起一杯热茶暖了片刻,方出了门。
走过去伸手贴了贴父亲的脸,就见他笑了。她把手收回去:“爹,今天有什么新招教我?”
龙牙没说话,端详了她许久,才道:“上一招才练了几天,又想学新招了?”
“练熟了。”她简短地回答,抬起头直直看回去:“师兄们天天都有新招练,为什么单我没有?”
全道场使偃月轮的只有她一人。这兵器极难操纵,兼是双手,招式向来繁复异常,变招又多。寻常人一月练熟一招已属不易,可她向来是不甘人后的人。
老父长叹一声,很无奈的模样:“好好好,便教你一招新的。”
他从她手里接过双轮。却不演招,站着思索了片刻,忽地振袖一挥,脚下转了个轻巧的圈子,再转回来的时候,双轮猝不及防,已经攻到面前。她心下一惊,一双眼却一眨不眨地看着,看那两片宽袖行云般一收一放,左刃从咽喉边堪堪擦过,右刃微微上举,拂过视线之上,温和舒缓如端一杯茶给自己,不疾不徐却避无可避,然而本应感到恐惧的心中,无端竟生出了一丝暗喜。
睁大双眼看着这一刻的,是怎么样的一个自己?
刃风拂过眉梢,耳边听见极轻微的“沙”的一声。
父亲收了势子停住。她看到他脸上的笑意。本是年近天命的慈祥长者,此时竟然满面都是风流蕴藉之意,像是忽然回到了二三十岁,那样年轻。她脱口问:“这一招叫什么名字?”
“是从前朝的一招剑法化来的,名字叫‘举案齐眉’。”
她一愣,觉得脸上有些烧,然而眉间轮刃的触感还在,分外地锋利冰凉。心念一动,低头辨出石板缝隙极细小几缕碎发,又抬手摸了摸额头,忽然醒悟,跺了跺脚:“嫌头发长了怎么不直说?”
龙牙呵呵地笑起来,双轮交回给她,伸手在额发上拂了一拂:“十五岁了,雾香。长大了。这样齐刘海,好看些。”
原本的风流笑意隐了去,父亲的神情有种喜悦的空茫。她不理会他,径自走去一旁练招。
父亲从不为她过生日,连提都极少提。因她的寿辰,便是母亲的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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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找我,什么事?”她放下茶杯,“伍丁家那摊子事我管不了,你提都不用提。”
“跟那个当然没关系。”金叹一口气,“他们也没向协会发出委托,可能警察那边就已经够麻烦了。”
她笑一笑:“他们总有办法。那,是什么事?”
金沉默了一瞬,庞大的身躯在双人座椅中也显得有些局促。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却很平静。
“只是想来看看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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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雨下了小半日,到得中午,天便放晴了。午饭时她回房拿镜子照过,刘海齐着眉毛割去了短短一截。松松垂在额前,一张脸衬得更小了。举案齐眉,是这个齐法么?她微觉怨怼,然而看着镜子里的人,雪白小脸,一把乌黑的发,嘴唇很薄,福缘微浅的样子,一双杏眼黑白分明,睁大了看着自己,一眨不眨。
想必,很像她?
很小的时候,曾经跟着父亲下山去镇子里办事,路遇百年神算张铁嘴,人人交口称赞以为半仙,她也吵着要去,图好玩。父亲便带她去看那人,破烂衣衫,头脸都脏兮兮的,说话也有些神志不清的意味,她觉得无聊,闹着要走,那人在喧闹中不知怎地听见了,转过头来。她头皮一凉,看见一双精光灿然的眼睛。
那天她从镇上一直哭到回家,嗓子都哭哑了。龙牙背着嚎啕的她一步一步爬山路,也不说话。她哭得累了,睡了一觉,再睁眼已是半夜,却见父亲还醒着,在灯下呆坐,满眼通红。她觉得胸口发闷,却不知如何是好,第一次试图安慰别人,那么笨拙,想了很久该要怎么说,最后只是走过去,拉住他的手,轻轻地开口,说,爹。
说爹不要信他的。我不是想克死娘,更不会克死爹。明明是爱我的人,我为什么要害他?我的命硬不硬,也是我自己说了算啊。那个人肯定是骗我们。要我是爹,我也打他。
她这么一字一句说出来。等着那边拍拍自己的头,说傻孩子别乱想,快回去睡吧。心里却想,其实那个算命的也不是那么坏。如果不是他,她可能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才会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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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自树影间跋涉而过,晒上白瓷杯沿,在柔嫩眼底映出一星微光。
“游击士协会闲到这种程度了么?”
金没有答话,看了看她,半晌,叹了一口气。
“时间过得真快啊。雾香。只有你,和二十年前一样,一点都没有变。无论外面的世界变成什么样,看一眼这样的你,就好像还和从前一样。好像老师还在,道场还在,师兄弟们还在……一切都还在,我们大家还在一起。”
还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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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课后大师兄终于发现她头发的变化,常年板着的脸难得地有了点笑意:“师父给你剪的?”
“演招的时候偷偷划的,吃准我不会动。”她语气有些忿忿,“下次我再在我爹三丈以内学招式,就跟你姓。”
说完了才后悔,一张脸又隐隐地烧起来,暗怪自己不知轻重。
他倒不以为意,哈哈大笑起来:“先不说连我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吧——小师妹。三丈以外的话,还能看得清么?”
大师兄是孤儿,被师父收养的时候就没姓,眼睛也是小时候让山上的大雪烧坏了,视力不好,还怕光。师父托镇上的游击士给他弄了副墨镜,样子怪怪的,别人总笑话他。可他一直戴着。
那副墨镜一点点地凑近来。她的影子映在上面,越来越清晰。“小师妹,别动。”
她就真的一动也没有动。他抬起手,一根根拨弄她头发。看不清对方的眼神,只看到墨镜反光里的自己,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期待,又像吃惊。
“原来是这样。这个力道,这个手法,从这个角度推下去,再微微往回收……等等,这样子要如何才能往回收……小师妹,这一招很难啊。叫什么名字?”
她忽然生了气:“不告诉你。”推开他,回身就走。
结果两个人都吃了一惊。二师兄像一堵墙一样站在他们身后,倒像是被吓了一跳似的:
“大师兄,师妹。师父说今天的晚课取消,大家去镇上的戏院看戏。”
她登时忘了生气这回事,惊喜地张大了口,没有注意到身边的男人皱了皱眉头。
“必须要去么,金?我还有几个招式想不通,打算今晚要练。”
“大概是可以。”金看着他们两个,想了想,又说:“不过大师兄,我觉得你还是去看一场比较好。师妹她都快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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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额发垂下来遮住视野,是宽而直的一道黑。她明白金的意思。十五岁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换过发型。她额头上的皱纹,别人看不见。
良久,她平静地开口:“还没有他的消息。”
“协会也没有,只知道他们的组织向北去了,大概还是七至宝相关的事,不过转到了暗处,说白了就是下落不明。”金说到这里颇有感慨,“封圣省的那些神父修女们,哪个都不好对付,更别提探口风了——我说,这么长时间了,你真的一点消息都没收到吗。”
“没有。”她说。
那个男人就是那样。他的信仰,他的追求,他可以为之去死的东西,永远在那里,高高在上,一旦认定了,没人能够改变。他会穷尽一切力量,不择手段。他不会退缩,不会中途改道,自然也不会为任何路边的风景停留,哪怕一丝一毫。
所以她说不见,就真的再不见了。
天下的男人都是笨蛋。那个男人尤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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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一行人正打算下山,龙牙在身后忽道:“你们去罢,为师不去了。少贪玩,记得早点回山。”
一众弟子先是惊讶,然后忍住心中的狂喜和师父郑重道别。她走在最后,远远回头看了父亲一眼,他站在山门门口,脸上分明还有欣慰的笑意,双眼却微微阖起,很疲倦的样子。
她禁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脚下就滑了一跤,下意识地伸手向前一扶,扶到个厚重坚实的东西,不动不摇像堵墙。忍不住另一只手也扶上去。站稳了定睛一看,是二师兄。
她几乎笑出来:“二师兄……抱歉。”
“啊哈哈,哪里哪里。师妹你没事就好。”金憨憨地笑了,“对了,这个给你。”
塞到手里的是一双手套,棉线织的普通款式,不太厚也不太薄,但是想必很暖。她抬起头,很诧异地看他。
“早上师父说你手凉来着。午间我下山取药材,见到有卖,就顺便买了一双。”身壮如熊的男人搔了搔头发,她能看出他有点脸红,“还有,还有——今天是你生日吧?下午师父去后山扫墓,我去砍柴时不小心听见的。这个,就当是礼物吧。”
她张张口,发现没什么话好说,只好笑一笑:“多谢你,二师兄。”
金又搔了搔头发,嘿嘿笑了两声,就大踏步赶到了前面的人群里。山道一路向下,她在队伍的最后,一面走,一面看着一大帮师兄弟浩浩荡荡下山的样子。
那个人自顾自走在最前面,离着他们都很远,从她这里看过去,只觉那片瘦削身影分外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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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力通讯又响了。金这回接了起来,简单地应了两句。她在对面静静地喝茶,茶有些凉。
“要回去了?”
“嗯。东方人街那边似乎又有争执,新来的准游击士没经验,我去看看。——放心,不是你那件事。”
已经是威望素著的前辈,没有复杂的跨国纠纷的话,最大的作用其实是稳定人心。他把导力器放进口袋,笑道:“那么我就告辞了。”
她送他到楼门口,在接待员那里陪他缴了通行名牌,再把游击士手册退回来。
“真够严的。”金小声抱怨。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柜台里的接待员就听见了。
“金先生对不起,我们作为政府部门,必须按照规定——等等,那是什么?”
顺着接待员的目光看去,金的口袋里露出一角色彩斑斓的纸。他吃了一惊:“这,这是……”
在这之前她一直以为,快四十岁的男人不会轻易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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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看戏,师父不在,一半的弟子都去了酒馆和赌坊。剩下的一半有怕事的,也有真爱看的,挨挨挤挤占了两排。长幼辈分还是要守,最好的位子留给了她,左边是二师兄,右面是大师兄。
她坐下,隐隐约约觉得欣喜。有穿绫着缎的公子看她,她也能不带半分白眼地看回去。她不怕。十五岁生日那天,她第一次发现身边有这么多人。比她小的叫她师姐,大过她的叫她师妹,或者,小师妹。她和他们天天都在一起,谁也不离开谁。
她坐在全场最好的位子上,看戏。山脚下的偏僻小镇,戏院还是旧班底,唱得也都是从前的折子戏。可她喜欢。那些浓墨重彩,唱念做打,流云水袖,她都喜欢。父亲也知道她喜欢。很小的时候,龙牙常带她来看戏,她个子小,坐在椅子上看不到,他就抱她坐在他的膝盖上,一面在耳旁絮絮地讲给她听,谁是王宝钏,谁是薛仁贵。
就连这一折,也是小时候看过的。唱词早就忘了,只记得那男子的青梅竹马命薄死了,家里逼着娶了另一个,极是温柔贤惠的人,那男人却总是嗟叹,觉得终究不足。而她在台下,看着那妻子柔顺面庞,温良恭让,忽然心念一动,想这就是夫妻了么?这就是举案齐眉了么?
一瞬间双颊如火。她生平从未这样心惊过。自觉心跳如鼓,不能再想,却听见念白时耳边有响亮鼾声传来,她侧头一看,是二师兄。想要发笑,但终究笑不出,打叠勇气向另一边转过脸,却见那人低着头,眉头紧锁,根本没在看戏的样子,口中似乎默念什么东西,两只手也时不时比划,额角都流了汗。毫无征兆地,他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后霍然站起,没有看她,没有看任何人,就那么自顾自穿过人群,朝着门口走了出去。
她没半分犹疑地追了出去。到得后院,跑到近前,正好看到他极快速转过一个圈子,手臂一收一放,一手掠过咽喉,一手拂上眉梢。然后闭上眼睛,皱眉思索,良久,再拂一回。再拂一回。
这样子拂到第七次,她又听得簌簌声响,这声音早上分明有过一回——他一招使完,反手接住她额头跌落的点点发屑,表情是不经掩饰的狂喜。然后他定了定神,仿佛才发现她:“小师妹,是你?”
她知道额发又短了半分,却不愿理会,张开口,声音竟是哑的:“大师兄——”
她心中有千言万语要说,然而无从开口,夜风在面颊上一丝丝刮过,那么冰凉。而那个人站在自己对面,那样瘦削的身形,却让她觉得心定,觉得无悔无怨,觉得这世上纵只剩了他们两个,也不孤单。
“这一招,比师父的如何?”
她站在那里,没回答,只是抬头看他。他有些失望,像是要走,然而大抵是看她的样子太过奇怪,就伸一只手探探她的额头:“小师妹,别是着凉了吧?”旋即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笑了:“啊,早上师父说什么来着?说你手凉。”
他伸出双手,把她的手握住了:“还凉么?”
她说不出话,只是摇头。夜凉如水,却有热度从指尖一路回暖,推向胸口。她仰着头,看不见他的眼睛,只望见远处漆黑邃暗的天幕上,无数似泪般欲坠的繁星。耳边仍有宛转唱腔一唱三叹,悠远曼长的古调,从遥远的戏台传来,一字一句辨得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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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东方人街那边,旧戏院的票。原来的老戏班子要解散了,据说今晚是最后一场。记得你当年最爱看老折子戏的,就买了两张,搁在口袋里。”
因为看她心情不好,后来就没有拿出来。她无奈地叹一口气:“我说你啊。都这个年月了,谁还爱看那种老戏。”
金怔了一怔,像是没料到她会这么说,想了想,把那两张票塞到她手里。
“本来想好好地留着做纪念的,谁想到被你看到了。就放在你那里吧。”他看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那个……别放在心上。”
他拿上游击士手册,冲着接待员点点头,推开情报部的大门,大步走了出去。
她看着他的背影离去,直到很远。
中央情报部部长雾香•楼兰从来不戴手套。哪怕是需要行吻手礼的极重要场合也不例外。然而她有一个抽屉,里面装满各种各样的手套,都是普通款式,却每一双都很暖。
她回到办公室,把那双黑皮手套连带两张戏票都放进抽屉。一双手攥了一攥,还是凉,但她已经习惯了。
因为习惯,所以也不会想起,想起她前尘逆居的孤旅中,有那样的一场戏。
她坐在全场最好的位置。专心地看戏。二师兄在打鼾,大师兄在出神。自己却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心惊。而他沉思了片刻,忽地恍然大悟地冲出门去,她追上去,他回过神,便握住她的手。
夜凉如水。有热度从指尖一路推向胸口。她仰头,只看见点点繁星。她听见耳边有唱腔摇曳,宛转悠扬的古调,从隔世的戏台传来,一字一句那样清晰——
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纵然是,齐眉举案,
到底意难平。
全文完。
完稿于2011年1月23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