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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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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是迎春花盛开的季节。
利贝尔大学的校园里,处处黄花绽放。春寒料峭的时节,女孩子们早早穿上长袜短裙,三三两两地结伴赏花;男生们也纷纷打扮齐整,在花朵开得最美的地方逡巡,作出赏花的样子来,在漂亮女生经过的时候故作友善地问好,有心机的还会“即兴”吟上一首小诗。
简而言之,春天到了,这是个谈恋爱的好时机。社会学系的高年级生做过一项调查,利贝尔大学百分之五十二点七的校园情侣的定情纪念日都是在春季,足见这个季节的重要性——当然也可以想见这城市无可救药的恐怖冬天。
一年之计在于春,在这个万物复苏的时候,我们的主角阿加特•科洛斯纳正倒在宿舍的床上睡得不省人事。
他梦见他的大学同学聚会上,已是当红歌星的雪拉扎德妩媚地指着他的鼻子笑说:“要是阿加特没有花粉过敏症的话,这么多年不管怎样也该有个女朋友了。”
“啊呀,雪拉你不说我还以为他喜欢男人!”早已在外企做到项目经理的雷克特在一边一脸惊讶地说道。
“什么嘛,那些关于你暗恋卡西乌斯校长所以甘愿留级一辈子的传言,都是假的?”正在攻读第三个博士学位的玲撇了撇嘴。
“暗恋虽然不一定,留级可是真的。”做公务员做到风生水起的梅贝尔面无表情地喝酒,“机械系的传奇人物,‘重笔’阿加特可不是浪得虚名,要是听说了他历年的考试成绩,就算是有女朋友也会被吓跑的吧?”
“你们都在胡说些什么啊!……”
气急败坏的反驳刚刚说到一半,闹铃就像个神经质的老太婆一样歇斯底里地响了起来。阿加特不情不愿地坐起身,头脑兀自昏昏沉沉,他想这花粉过敏症真是要命,打从第一朵迎春花开到现在,他已经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
整整三天,躺着什么也不做都还觉得头晕,只是想睡觉。鼻孔似乎不是自己的,用尽全力也没办法吸进一点空气。打从六年前校医就告诉他过敏的症状有很多种,他这种由鼻炎导致的嗜睡症状算是最轻微的一种了,他也承认这一点,但是想到刚刚做梦时雪拉扎德说过的话,还是觉得有点心烦。
女朋友算什么?毕业才是最要紧的吧?
他摇摇晃晃地爬起来,穿上衣服准备去上课。高级机械设计学这门课他已经上过三遍,上课的老头子可不是好惹的,节节课都要点名,考勤分数占得超高。
“因为课程实在太难,讲了也没人听得懂。”他跟室友摊了摊手,“不点名的话,上座率肯定是零。”
室友微微地皱了皱好看的眉头:“这样的课?不好办,看来艾丝蒂尔又要拉着我逃课了……”
室友的名字是约修亚•阿斯特雷,入学时是整个利贝尔大学那一年录取的最高分。机械工程系因为他来了,着实扬眉吐气了整整一年。高他三届的阿加特也早听说过这个名字,因此在大四——约修亚大四,阿加特大七——那一年分到一个宿舍的时候,阿加特曾经不无好奇地问他:
“怎么想到进机械系?你可是全校的入学最高分,什么经济系电子系都想去就去的。”
约修亚眨了眨琥珀色的大眼睛,对待这个问题的第一反应是低下头去翻钱包。
阿加特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打开钱包,对着里面夹着的一张单人照片,露出了温情脉脉的微笑。
“因为艾丝蒂尔来了这里。”他语气轻柔,“她是我生命里的太阳。”
有一段时间阿加特一直怀疑以艾丝蒂尔的智商,能够考上利贝尔大学分数最低的机械工程系也是一种奇迹——当然他并没有想到其实他自己也是这样的一个奇迹——直到他得知艾丝蒂尔是卡西乌斯校长的女儿为止。
“教师家属有特殊加分吧?”他愤愤地哼了一声,于是奇迹又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了。
说到阿加特•科洛斯纳这个学生,全机械系的教授们没有一个不认识,也没有一个不为他头疼的。高中的成绩很差,但是高考出乎意料地超常发挥;因此贴着利贝尔大学的分数线考了进来,第一到第四志愿统统没法分配进去,只能调剂到分数最低的机械工程系。
按说这样的例子每年也总有好几起,但是阿加特的问题在于:对于不喜欢的课程完全没法学得进去。前三个年头的课程总是跌跌撞撞地低空掠过,不管怎样总算有惊无险地晋了级;到了完全是专业课的大学四年级,就再也没办法在体育课之外的任何一门课里考上超过二十分。学位证书拿不到,毕业也成问题,读大学读到第七个年头,“重笔”的名头在整个系里无人不晓,所有的老师都表示即使阿加特化成灰他们也认得他。
而知名度太高有时候真不是什么好事——这也就意味着,没办法找人代答点名,这节课他必须得去听。
阿加特头昏脑胀地奔到教室,竟然还有些早,老师还没有来。鼻子更加堵了,大概是一路上又呼吸进了好多花粉,他困得上下眼皮打架,根本没法再多支持一分钟。
熟门熟路地坐上最后一排,他伸手拍了拍前面的约修亚:“喂,点名的时候叫我一声。”
还没来得及听到约修亚的回答,阿加特就趴在桌子上沉重地打起了鼾。
醒来的时候整个教室都静悄悄的,他简直怀疑是自己睡过了头已经下了课。抬手看了看表,明明距离下课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可是阶梯教室里空空荡荡的,连一个人都没有。最前面的窗子半开着,半透明的白窗帘被午后的风微微地吹起来,无声无息地浮动,倾泻一大片的阳光。
阿加特揉了揉眼睛,唯一的想法就是这场景太纯情了,纯情到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
这一定是做梦。
他顺理成章地下了这个判断,立刻觉得头脑又开始陷入一片昏沉当中。打了个呵欠准备再睡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判断所设计的运动链能否成为机构,是评价所设计的机构运动方案是否可行的关键步骤……”
那声音真小,小到不注意听就根本听不见的程度,他想是走廊外面的学生在讨论问题吧?可是声音却明明是从教室的前方传来的。
“而要执行机构的判断,首先要了解运动链自由度的概念。在运动链中各构件相对于某一构件所需独立运动的参变量数目,称为运动链的自由度。运动链的自由度取决于运动链中活动构件的数目以及连接各构件的运动副类型和数目……”
屏息静气之下他终于听到了一些,听出了大概是个女生在说话。说话的内容还听不大清楚,可是这声音也……太软了吧?
“设一个平面运动链中除去机架时,其余活动构件的数目为n个。而一个不受任何约束的构件在平面中有三个自由度,所以一个运动链中活动构件在平面共具有3n个自由度。当两构件连接成运动副后,其运动受到约束,自由度将减少。自由度减少的数目,应等于运动副引入的约束数目……”
这一次他总算断断续续地听到了说话的内容。那些名词,怎么……怎么感觉有点熟悉的样子……?
“由于平面运动链中的运动副只可能是Ⅳ级副或Ⅴ级副,其中每个Ⅴ级副引入的约束数为2,每个Ⅳ级副引入的约束数为1。因此,对于平面运动链,若各构件之间共构成了P5个低副和P4个高副,则它们共引入(2P5+P4)个约束……”
……高级机械设计学???
阿加特愣在那里足足有一分钟。
他阿加特也有一天会发梦梦到这东西?是该说虔诚的祈愿成真了呢,还是……
“运动链成为机构的条件为:取运动链中一个构件作为机架,运动链相对机架的自由度必须大于零,且原动件数目等于运动链的自由度数……”
那个柔软得有些过分的小小女声还在连续不断地响着,微弱而毫不停顿,像是在朗诵一本教科书。
一股冷风吹过来,阿加特打了个喷嚏,从刚才起就有些迷糊的头脑终于做出了一个正确的判断。
这不是梦。他擦了擦鼻涕,沮丧地告诉自己。
因为他仍然,依旧,一如既往,毫无悬念地——一句话也听不懂。
讲课讲到一个小时的时候,提妲觉得自己早就应该趴在讲台上大哭一场然后头也不回地回家。
虽然从来没有上过大学,只是通过自学和爷爷的辅导就通过了国家科学院的博士论文答辩,可是无论从书本里还是在网络上,都没有听说过给大学生讲课是一件这么难的事情啊。
爷爷倒是早就说过大学的高年级生最难伺候,连妈妈都打了越洋电话使尽浑身解数威逼利诱她不要接受这份讲师的工作,最后拗不过她的时候,也只是怨念地说了一句:“真的很难做的!”
……很难做的意思就是整个教室的学生会在上课十分钟内走得一个不剩么!
好吧,并不是一个不剩,而是剩下了一个——而那唯一一个学生也趴在桌子上睡得满脸通红像一只死猪。
或者,根据那学生的发型来判断,更像是一只……死公鸡?
事实上提妲并不是没想过讲到一半就收拾讲义回家,而看上去其实这个选择才是最好的选择;可是如果拉塞尔科技世家十二年的熏陶渐染还没有让我们的小提妲练就一副有始有终百折不挠的个性,那么半个世纪后的诺贝尔物理学奖大概就要可耻地连续空缺好几年了。
所以她虽然心里难过得想哭,却还是纹丝不动地站在了讲台前面。
不管怎么样,教室里还有一个学生呢,对不对?
第一章的第二大节讲到一半,提妲攥着一根粉笔正要回身写板书,就听见了教室最后排的一个响亮的大喷嚏。
抬头看过去,教室里那个唯一的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他揉了揉睡得通红的眼睛,有些迷茫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看到她的时候像是看见了天底下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你会继续听我的课么?她这么想着,怀着最后一丝天真的希望望着她唯一的学生。
唯一的学生皱着眉头盯着她看了半晌,然后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二话不说就拎起书包往门口走。
就连那最后一丝希望也像个肥皂泡一样“啪”地破灭了。
“同学……”
手里的粉笔跌到了地板上。时年十二岁零三个月的提妲抱住讲义,站在几乎和自己一样高的讲台前面,面对着大概是打从出生开始最难以忍受的尴尬处境,委屈地放声大哭。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阿加特总是想那个时候他如果就那么一走了之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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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夫?”
“到!”
“西加罗?”
“到!”
“雷塔?”
“报告,雷塔吃坏了肚子,我们出发的时候他还在厕所里。”
“让他三天内来我办公室销假,不然本学期考勤分不及格。罗卡斯!”
“到!”
教室的倒数第二排,约修亚一边皱紧了眉头在课桌下面飞快地发短信,一边低声抱怨:“我说阿加特,上课点名这法子是谁教给她的?”
阿加特从他身后的桌子上懒懒地抬起头来:“这法子每个老师都应该会的吧?”
“她上次还明明一副什么都不懂只会照着课本讲课的样子。”
“就算那样,一教室的人在十分钟内全部走光也太过分了吧?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那天是湖人对火箭!湖人对火箭!艾丝蒂尔说我不陪她看球的话就罚我穿她的晚礼服去逛街……”
阿加特叹了口气:“约修亚你知道有种不治之症叫气管炎么?”
“不好意思,这都是在正常的爱的范围内,你这种从没谈过恋爱的处男恐怕很难领悟那其中的精髓。”
“精髓就是所有人都逃课看NBA的时候把室友一个人扔在教室里?”
“约修亚!”小小的女童音从讲台那边传过来,声音比上一节课大了不止一点点,听上去竟然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到!”约修亚抬头胡乱地喊了一声,又低下头,“你以为我没有喊你啊?……你趴在那里睡得像根木头一样!反正你和艾丝蒂尔一起看球准会打架,不在一起大家都清静。……说起来,那天上课只有阿加特你留到最后,跟这小女孩都说了些什么?”
“问这个干嘛?”阿加特一下子坐起了身,脸上的表情要多不自然有多不自然。
“我是随便问问而已,干嘛一副要把我吃了的样子,难不成你对这么小的小女孩子也有兴趣?”
“人家是老师!开玩笑也要适可而止吧!”
“……阿加特你这个脾气发得很没道理哎。站在你前面二十米开外被讲台遮住五分之四的那个生物不是小女孩子还是什么?兔子么?怪不得艾丝蒂尔说全校最别扭的人除了摩尔根那老头子就是你了……该死,艾丝蒂尔她怎么还没来?点名就快点到她了!”
“艾丝蒂尔!”有句话叫说什么来什么。
“短信也不回么……”约修亚失望地看着手机。
“艾丝蒂尔•布莱特!”
约修亚无奈地叹了口气。
然后他蜷起身子躲在前一个同学的背后,一只手掐上自己的嗓子,尖声尖气地喊了一声:“到!”
声音一点都不像,要命的是比艾丝蒂尔自己的声音好像还好听些——有几个同学已经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那个点名的小小童声停了一停,深吸了一口气,好像想要掩盖住自己心里的紧张。
然后,像背书一样快速流利不带任何语气地:
“我知道你想要布莱特这个姓氏想要很久了,不过以冒充的行为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显然是不智的。我以师长的身份提醒你,最好用正常的方式表现你对恋人的关爱,不仅是为了艾丝蒂尔的学业,更为了使你不致在可预见的将来患上‘气管炎’一类的疾病,约修亚•阿斯特雷同学。”
在整个教室的哄堂大笑中,约修亚满脸通红地回过头,愤怒地低吼:
“阿加特•科洛斯纳!你这个吃里爬外的混蛋!!!”
——以约修亚的智商如果还猜不出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利贝尔大学就没有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