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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第六十四章 残秋疾风 ...

  •   临江阁,时江夏第一楼,据传是当年刘表初领荆州时命人所建。后虽荆州易主,战火连绵,却也丝毫未消减其半分风华。恰此地又是东西交通、南北来往的繁荣枢纽,即便是在这动乱之世,商贾照样一掷千金,名士依旧风流蕴藉,净是一派盛世之景。

      顾名思义,临江阁依江矗立。远而观其状,飞檐高啄,层层叠叠,若鲲鹏展翼欲翔;近而察其貌,梁雕栋画,娉娉婷婷,若七仙联袂翩飞。登高远望,眼界骤然开阔,原本蔚为壮观的建筑物如一霎那间消失于无形,天高地广,冯虚御风;甚或,连自己的肉身也可一并忘却,只任心灵跟着视觉在奇山丽水之间畅游。明明是凡尘俗地,却偏偏置于仙家绝境,无怪乎大叔同我说,所谓“临江三绝”,不单单是指其菜式,“临江鱼”只是其中的“物绝”,除此之外,还有两绝,一曰“景绝”,一曰“人绝”。

      “这‘景绝’确实是不同凡响,想必另外‘两绝’也能令人耳目一新,”我赞叹着转向大叔,“‘物绝’是指临江之鱼,那‘人绝’呢?难道这临江阁里,还有什么绝色佳人献艺吗?”

      大叔没搭腔我的絮絮叨叨,而是替我收紧了被江风吹散的锦衣,有些责怪道:“让丫头多穿些偏不肯,现在觉得冷了吧?”

      我的病情一直拖拖拉拉,到差不多复原的时候又碰上这里最热的时节,整个江夏简直像个大火炉,好不容易挨到秋风起蟹脚痒,大叔却不知为何异常的忙碌,所以直到入秋已深,我才有机会穿上这身蜀锦,磨着大叔履行诺言,带我来这遐迩闻名的临江阁。

      “不冷不冷,穿着那么好看的衣服,怎么会怕冷?”我很是有些为了美丽愿牺牲一切的架势,却也不想看到大叔皱着眉为我担心的摸样,便想着分散他的注意力,“大叔,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难道临江阁里真有什么绝代佳人?”

      “有,”大叔颇具深意的打量着我笑道,“近在眼前。”

      “哪……哪有?”一时之间,我被大叔赞的双颊滚烫,找不到话回应,忙觑了站在大叔身后的木头一眼道,“今天还有人说我是男扮女装呢!”

      木头这个名字还当真是名副其实。养病期间,为了行动方便起见,我仍是穿着宽大的男装,因此今个一早,当我第一次身着女装站在大叔和木头身前时,大叔看着我浅笑不语,而木头,则是一脸嫌弃的锁紧了眉头道:“小兄弟何故穿着女装?”

      我顿觉泄气,无奈的望向大叔。大叔抬了抬眉表示早已习惯,我只得瞪着木头道:“我本来就是个女子啊!”

      “哦。”木头波澜不惊的点点头,再无下文。于他而言,我是男是女,并不重要,也无所谓。

      此刻的木头,毫无意外的,并不为眼前的好山好水所动,抱着剑守着他的天空。当我的视线落到他侧身时,却不由心情大悦,那件白袍上,缝着一道极为难看的口子,犹如一条垂死扭动的蜈蚣,正是出自我拙劣的针线活。当日出自好心,见木头的衣服破了个洞,便趁着他换洗之时拿来缝补,本以为我的针技在许阿婆的日益指导下会有所长进,实在不成想自己竟是无半点天分。但令我更没想到的是,木头居然将它穿在了身。哦,也是,想来穿什么,他也是不会在意的!早知如此,倒不如绣个机器猫在他这身颇为有型的白袍上,该是极具效果吧!

      我欢快的发挥着自己的想象力,不知不觉中笑出了声,大叔见我紧瞅着木头的衣服动坏脑筋,用指尖轻轻敲了我额头一下,语带三分责怪七分宠溺的叹道:“丫头又在动什么心思?丫头心思一动啊,不是烧掉了厨房,就是毁掉了别人的衣裳,想想也令人胆战心惊。”

      “哪……哪有啊!你乱讲!”我狠狠拍了大叔臂膀一记,尽力抵赖道。

      “没有吗?”大叔仍是对着我深邃地笑,然后道,“那就没有。”

      大叔的包容倒令近来骄纵惯的我不好意思起来,赶紧头一低,急匆匆的想先行跨入大堂内。

      “哎哟——”

      不想还未进门,我便同从身侧急速而来的一人撞到了一起,伴随着我和那人的两声惨叫,我差点摔倒在地,幸而大叔反应迅猛,及时托住了我。

      我按着被撞的生疼的脑门,心头正气愤,却不等我开口,那人抖了抖外衣,上下瞅了我一眼,竟是不屑道:“贤良淑德的女子当在家相夫教子,何以跑来此处乱撞人?”

      “喂,你!”我气极,又见此人虽为士人,长相却其貌不扬,衣着也不修边幅,心中陡生轻蔑,反问道:“你都来得,为何我来不得?”

      丑士轻哼一声,抬头看向上方的匾额道:“姑娘可识字?”

      那匾额上的狂草苍劲有力,只两个大字:君子。

      又不及我回答,他自顾自吟道:“君子君子,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临江阁素来是有识之士针砭时弊、指点江山、清谈论辩之处,岂是贩夫走卒,胭脂水粉混迹的市集之所?”

      他言语中对女子的轻视令我大为不服,又自恃着有大叔在身旁,便也无所忌惮的反唇讥讽道:“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当是温润如玉,想不到如阁下这般的狂妄之人,竟也自诩为君子。”

      那丑士听闻我此言,反倒一扫先前的傲慢之容,脸色大霁,细小的眉眼瞬间舒展,大嘴一张,很有气度的哈哈一笑道:“慧极必伤,说得好!”然后一拱手,“姑娘,请!”

      我微怔,他前后态度的转变之快使我措手不及,而一直沉默的大叔此时却也是一阵大笑,一摆手道:“丫头是女中君子,请吧。”

      我只好先行一步入得“君子”堂,心中不免有些忐忑,又有些惭愧,忐忑的是自己剽窃了后世金大师之言来忽悠面前的古人,惭愧的是自己也未能免俗,不断采取这类惯用的伎俩来赢得赞赏。

      不过,我的忐忑和惭愧也没有维持多久。方入得阁中,我便被一种极为热烈的氛围所萦绕。这种热烈,不同于市井之地的嘈杂无章,也不同于烟花柳巷的浮华喧嚣,而是一种富含文艺气息的激烈澎湃。文人雅士,或三三两两,或八/九成群,有浅酌清酒者,有手调素琴者,有吟诗作赋者,亦有慷慨高歌者……更有高谈阔论者,字字铿锵,掷地有声,意气奋发,挥斥方遒,时不时博得堂内一阵好彩。

      东汉末年之世,虽则天下大乱,有识之士四处辗转,寻其明主,舍朽木而弃之,择良木而栖之,在乱世之中一展抱负,留名青史,是谓时势造英雄。也由此,战乱之世言论自由开放,士人喜爱聚集论辩,品评时事,直抒胸臆,而临江阁,正是这样的场所,正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难怪那丑士会对我这样的小女子不屑了。

      想必这就是“临江三绝”中的“人绝”了。

      我的视线在偌大的君子堂中扫视了一遍,十分意料之外的,我竟在凭栏处看到一个眼熟的身影。那人身材高健,气质儒雅,我确认了几眼,才肯定自己并无认错,他正是与我一早便相识,后又在赤壁之战时有过几面之缘的鲁肃。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我正犹豫着是否要上前寒暄,便见鲁肃已直身相迎,我连忙欠身致意,却见身边的大叔也是一个拱手揖礼,不由稍稍愣住。大叔见我反应,也是有些讶然,与我相觑了片刻后,微微一笑而过。

      “哈哈,鲁兄真是守时,在下当罚三杯!”不料,与我们同时进门的那丑士此时加快了脚步,大笑着径直走向鲁肃。

      鲁肃先是向我与大叔微笑着点了一下头,而后迎向那丑士道:“不急不急,上回庞兄欠我的三大杯还没有喝完……”

      我暗自思忖,鲁肃向来乐善好施,交友甚广,与大叔相识也不算稀奇。而今日之场合,他又不便暴露身份,因而只与我们点头致意也能理解,只是那看似平淡无奇的丑士,却原来是鲁肃的至交,倒不免真令人意外了。而鲁肃称他为“庞兄”,莫非……他是有着“凤雏”之誉,现任吴军功曹的……庞统?

      这个发现,令我有些恍惚,全部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鲁肃和那丑士身上。及至我们在鲁肃邻桌落座,木头吩咐楼中小厮上菜,我和大叔皆是一路沉默。直到号称“临江三绝”之一的“临江鱼”摆在我面前时,大叔才摸着耳朵笑侃我道:“有人嚷嚷了整整几个月,说是要尝这临江鲜鱼,吵得我耳朵都起了茧,可现在美食在前,怎么不见任何动静呀?”

      大叔的话语夹杂着食物诱人香气让我回过了神。这临江鱼的做法其实在后世并不少见,简而言之便是一鱼三吃,取十来斤的长江鲤鱼,鱼头炖汤,鱼身酱烧,鱼尾香煎,名字却很雅,一曰白雪皑皑,再曰如火烈烈,三曰光华灼灼。

      大叔为我盛汤时,我的目光又不自觉的瞥向了隔壁。鲁肃口中虽说罚酒三杯,却整整叫了三大坛兰陵美酒,那丑士咕噜咕噜连着痛饮了几大碗。他的牛饮方式只让一半的酒下了肚,而另一半的酒全都顺着脖子叫衣衫给喝了去。但鲁肃貌似很欣赏丑士的豪爽,丝毫不在意那被倒掉一半的,是非常稀有的楚地兰陵酒。

      而此时的堂中也相当热闹,方才的高谈阔论之士现时更加情绪激昂,其中一人道:“赤壁乌林之战后,天下一分为二,如今南北划江而治,曹操兵势强盛,人才济济,孙权年轻有为,张弛有道,这乱世天下,谁主沉浮,还未可知啊。”

      “我看这倒未必,”一白面书生道,“此役恰恰证明曹操已经英雄迟暮,气势远不如当年吞并北方之时,如今南下失利,必然一蹶不振,数年之内何敢再战?而孙仲谋正如乳虎啸谷,气势方盛,谁敢言东吴不会在几年之内北上攻伐,一举取得天下呢?”

      “好——”毕竟是在江夏之地,众人听得此番言论,大多拍掌称快。

      “非也,非也,”一长者捋须而叹道,“孙权此番征战合淝马失前蹄,不已证实东吴奈何不得曹军?待曹操养精蓄锐,休整数载,不定南方又再次危矣。”

      众人一阵沉默,有一布衣之士却道:“皆非也。我看当今天下大势,就如这荆州之地,三分之势已定。曹操固然得天时,孙权固然仗地利,然则天时地利皆不如人和。有一人,虽兵寡将少,却心怀仁义,又懂审时度势,乌林之战后,无声无息的就拿下了荆州四地,恐非久居人下之辈。”

      “刘备刘皇叔!”有人呼应道。

      那人却不接口,只道:“荆州荆州,乃兵家必争之地,得荆州者定天下。三分天下,究竟鹿死谁手?”

      众人又是一片默然,随后各自为阵,各抒己见。我心中对刘备甚为厌恶,因而恶狠狠的将碗内的鱼汤一饮而尽。大叔难得的没有关注我的情绪变化,而是慢悠悠的举箸,将一筷子野菜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像是在想着什么。

      另一边,那丑士却借着半分醉意,望着楼外苍茫的天地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的声音不轻不响,正好我能听清,却不禁暗笑他在酒兴大发时,竟吟起了情诗。却转念一想,他口中的“窈窕淑女”,不正是如今的“荆州”么?

      鲁肃不语,半晌,头稍稍侧向我和大叔,却也不是对我们说,而又是念了一首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竟又是一首情诗。我一时间摸不着头绪,只得看向大叔,而大叔似乎没听到鲁肃所言,慢条斯理的饮下了一杯茶,却出其不意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没想到大叔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念了一首《木瓜》。

      鲁肃又开口,果然还是诗经:“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大叔这次倒接的很快:“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这两人虽则眉不来眼不去,却一搭一唱的极其情投意合。一人作怨妇状,先是责怪对方毫无音讯,又是担心对方红杏出墙,而另一人则十足十的情圣样,反反复复的一再保证自己绝无二心。

      我听得一头雾水,看看木头,他心无旁骛的在吃饭,再看看庞丑士,他一心一意的在饮酒,似乎都不觉得异样,我也只好压下心中的好奇,继续品菜赏景。

      正在这无所事事的倦怠之时,临江阁小厮一声兴奋的吆喝让我提了神。“诸位,好消息,好消息!吴侯今日大婚纳妾,阁主承诺今日酒食一律半价,庆贺吴侯大喜,各位,请开怀畅饮!”

      气氛顿时又被点燃,有人道:“据说吴侯这次纳的是淮阴美女步氏,当真是艳福不浅。”

      “是啊,”立刻有人接道,“这步氏是当世俊杰步骘的族人,看来步骘必会得到重用,吴侯既能再次利用姻亲关系来笼络人心,又能抱得美人归,还真一举两得。”

      “不错,不久前吴侯刚刚下嫁兄长孙策之女于吴郡世族陆氏族长陆议,如此看,联姻确实是巩固己方势力的好手段……”

      我忽然觉得一阵秋风冷飕飕的掠过,吹得我透心凉,手中跟着一颤,汤勺便落到了地上。

      “丫头,怎么了?”大叔旋即问道。

      我没理会他,而是径自站起,茫然的向外走去……

      走了很久很久,一直到我觉得周围不再那么烦躁,一直到我觉得刚刚听到的一切只是幻觉的时候,我停了下来,蹲下/身子,却又不知将手放在哪里,胡乱摆了几下,最后紧紧的抱住了头。

      他终于成亲了吗?他终于娶了孙萱吗?从他在船上转身而去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遗忘了我们的曾经。这……不是我早就知道的结局吗?可是,我的心,为什么还是好痛?一段情,一旦刻骨铭心,那即便是用刀子去剜,也该是难以磨灭的,不是吗?还是,慧极必伤,情深不寿,谦谦君子如他,已然做到了云淡风轻。

      “丫头……”大叔带着体温的手搭住了我的肩膀,“秋季不宜多吹江风,湿气入侵,待冬天又要引发废疾,咳嗽不止了。”

      “大叔……”我抬头,然后抱着他的肩哭泣。

      好一会儿,大叔道:“丫头,我们回家吧。”

      “家?”我迷茫的看向他,“哪里是我的家?”

      他深深的一笑,道:“有大叔的地方,就是丫头的家啊。”

      大叔的话让我刚刚收住的眼泪又滑落了下来,“好,回家。”

      他扶我起身,我却拉住了他的衣摆,顿了一下道:“大叔,我是说,我要回吴郡了……”

      大叔注视着我良久,成熟的眉眼中飘过一瞬的空洞,最后却散在柔和的笑意中,只轻轻道了一个字:“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第六十四章 残秋疾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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