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十六章 路见不平（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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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权年纪轻，身体底子好，佛堂那一夜的急病后，不出几日，就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孙策仍在气头上，暂不让他插手军中之事，只留在家中继续养病思过。
孙仁最与这个二哥亲近，几日里，带着我探了他好几回，言语中也问起了那日狩猎彻夜不归的原因，孙权只说是一时贪多，绕进深山以致迷了路误了时辰，所以留宿野外等待天光，不料山里下了一夜雨，气温极低，又无处可避，才淋湿了导致风邪入侵。至于那一小捆药草，他却只字未提。
许贡之事平息之后，孙策亲来西院看了我和孙仁。我对许贡门客这几字大是不安，反复向孙策确定他们是否皆已清除，到后来，他不得不摇头笑道：“香香放心，许贡虽在吴郡小有威望，但也不似孟尝君门客三千，刘文兄弟三人最为愚忠，其余早已四散江湖另觅他主。”
我心怦怦直跳，若是许贡门客不复存在，那么是否意味着孙策也不会英年早亡？而我的出现，或许已让历史偏向了原来的轨道。一时间，竟觉有股豪情直充胸臆，想到那日北固山的乱况，颇有些以天下为己任地道：“大哥，近来北方局势不稳定，袁曹决战在所难免，吴郡虽安，但愈来愈多的流民自北面涌来，人口动荡，疾病横生，若是不加以治理，恐怕……”
孙策似乎把话听了进去，沉思良久，才道：“民为国之本，自黄巾战乱以来，各地人口流失严重，如今大量百姓南迁而来，若好好安置，江东广袤之地，必能有所作为……事实上，孤与公瑾也正着手此事。”
他顿了顿，深深看了我一眼，又柔声安慰道：“我知香香经历这次劫难，心有余悸，公瑾说的是，对待吴地世族，我确实有些矫枉过正宽严失度，许贡之事，又何尝不是我的疏忽？却要累及好妹妹们跟着受怕，看来我这个大哥，也是不太合格啊。”
我和孙仁互望一眼，笑出了声。孙仁笑得谄媚，弯着眉眼去挽她大哥的臂膀，“可不是吗？那……大哥这是打算如何补偿我们？”
孙策佯装思考了一阵，而后道：“这个容易，往后你们两个出行都必须有护卫贴身跟着，另外……”他突然眯眼弯唇，故意笑得和孙仁一模一样，“从明日起，你们必须每天去马场报到，练习骑射和拳脚功夫，寒暑不论，风雨无阻……我会让权儿看着你们。”
“什么？”孙仁的小脸立刻垮了下去，生无可恋地求助我，“香香，救我……”
***
孙策说到做到，第二日，就遣了人来催促我们去马场习武。孙仁素来喜静不喜动，穿的衣物不是宽松的襦裙，就是难以迈步的曲裾，于是，她以服装为由，向孙策求得多缓几日。一开始，孙策只答应让人上门量体裁衣，孙仁却故意对颜色样式讲究起来，软磨硬泡着要去制衣铺亲自挑选。孙策无奈，只得应下妹妹的要求。
出门的时候，我们再次体会到了孙策所言非虚，四个体格健硕的护卫不远不近地缀在我们身后，就连驭马的车夫，都换成了府里的侍卫。如此一来，安全感是有了，但我们言谈举止间总多了些不自在。
大街上，人来人往如旧，商贩叫卖声顾客问价声邻里交谈声充盈在耳，但若仔细观察，仍能发现这些交织的场面中添了一份不同以往的井然有序。我正有些疑惑，还是孙仁的话提醒了我，“香香你看，这街边三五一列巡查的士兵，一定是大哥派到各条街上的。”
我醒悟道：“原来如此，大哥真是言出必行。”
孙仁道：“虽然我也不算很懂，但外面总有人说大哥暴虐，用武力和强权镇压吴会的世族和百姓，其实不然，大哥向来宽仁，前几年攻城掠地时，我和母亲随他四处迁徙，所克之处，他皆待以怀柔之策，迁回曲阿后，顾及到商贾往来，一切城防仍然照旧。这次许贡的事定是让大哥有了警觉，不再姑息所有的隐患。”
我想了想，叹道：“仁儿不必多虑，总会有些别有用心之人的。”
她笑道：“嗯，不聊这些令人头疼的事儿了，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摆脱这四个碍手碍脚的彪形大汉的跟随……”
孙仁嘴上虽这么说，但心里却还是认同了孙策的做法，时不时回头张望一下这几人有没有跟上，让我忍不住道：“人家是暗卫，哪能就这么随随便便被我们看到了？”
“也是。”她点点头回了身坐正，不再纠结保镖的问题了。
一路上非常顺畅，制衣铺老板知道吴侯府小姐要来，早就清了场，任我们挑选。孙仁这时却随意了起来，从面前的式样中选了一套红色暗纹收袖口的襦衣，交给老板，“就这个了。”
之后，无论老板再怎么介绍和挽留，孙仁也毫不眷恋，只拉了我的手快步走出制衣铺，欢畅道：“反正现在也安全了，我们先去给表姐买绣线，再去茶楼喝茶！”
我早知她出门制衣是假，贪玩是真，此刻更是证实了我的想法，也没什么理由阻止她，便道：“那也得慢着点，时辰还早，我们有的是时间。”
“香香啊，”她回头皱着眉看我，“你明明是我妹妹，怎么比我娘亲还烦。”
我哭笑不得，作势要打她，她嘻笑着躲开，灵活地跳上了车，又来拉我，待坐定了，她突然问道：“香香，你会不会挑针线？”
我茫然摇头，她亦揉揉额头，“不管了，等等每样都买一些，回去了让表姐自己选。”
于是，当我们悠闲自得地在茶楼饮茶时，门口立着的四个壮士每人手中提了一袋儿五颜六色的绣线。
孙仁心情大好，看着楼外的街景，边品着茶，边发出满足而夸张的叹息：“和香香买东西可比和表姐她们有意思多了，要是今天出来的是表姐，此刻大约还在制衣铺子里头呢！”
我也不是个讲究的人，听了孙仁的话，大为惺惺相惜，忍不住拿着茶碗与她的相碰，“同感同感，仁儿可比普通人家的姑娘有意思多了。”
然而，我始终适应不了这个时代茶水的怪味，仿佛各种调味料混在了一锅，五味俱全，因而只啜了一小口，便拿起了一旁软糯香甜的海棠糕吃了起来。吃了没几口，又觉得渴了，不由又去饮茶，如此反复，孙仁在一旁看着也笑了：“我给香香倒一碗白茶吧。”
所谓白茶，也就是清水的意思。我一口正噎着，只能点头，孙仁刚要叫店家，却把头凑到了窗边，好奇道：“咦？什么事情这么热闹。”
被她这么一说，我也忘了自己的窘境，跟着望了过去。我们身在二楼，看得仔细，见一群看热闹的人围着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和一个瘦弱的小女孩，指指点点，相□□论。
人群内的男人一直拖着女孩前行，嘴里骂骂咧咧。女孩儿显然倔强，不愿跟着男人走，于是男人的拳脚就雨点般落在她削瘦的身躯上。
孙仁忙拉了一旁的小厮来问：“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厮望了一眼窗外，习以为常地道：“哦，大约又是花街柳巷的人在训骂他们家的姑娘吧。”说完，也不再多看，将手里的抹布塞入腰间，“两位姑娘，再给你们添些茶水。”
我和孙仁面面相觑，这一幕老套的剧情，我并不算陌生，但活生生在眼前上演仍是头一遭，女孩的哭喊声一声声传入耳朵，渐渐变成了嘶哑的呻／吟。我的内心震撼极了，而孙仁常在闺中，更是无法接受这种场面，结结巴巴地问道：“难道……难道没有人管吗？”
小厮自嘲般地轻嗤一声，道：“人家的家务事，有谁管得？乱世之中，我等本就命如草芥，这些小姑娘也是一时骨头硬，打骂几天不给饭吃，没多久也就活色生香地做起买卖来了。”
我望着他麻木的脸，顿时觉得气血上涌，再向下看去，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但没有人上前阻止男人的暴行，巡逻的兵士亦闻声而来，却正如小厮所言，对此类处置私人财产的事情无从管起。
孙仁已是听不下去，捏了捏拳道：“不行，我要去看看！”
说着，便起了身，行得太急，被案脚绊倒，跌出了几步。我赶忙拦住了她，道：“仁儿的身体不宜去人多的地方，还是我带两个人去楼下瞧瞧。”
孙仁对人群尚有心理阴影，听我如此说，冷静了下来，点点头，“四个都带上，不怕对付不了这恶霸。”
“嗯，仁儿放心。”我转身下了楼，只吩咐了两个护卫跟着我，他们很快为我在人流中劈开了一条小道。这时，在巡逻兵的维持下，人群已经散开了许多，小女孩仍在低低呜咽，头发披散开来，衣物破旧不堪，却已经没有力气反抗，被男人拖拽着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我想起了茶楼小厮方才的话，正低头犹豫着要不要出手相助，耳边忽有清清淡淡的声音传来：“阁下请留步。”
我一呆，感觉心脏跳快了半拍，猛然抬头望去，果见一少年白衣白巾，在喧闹的人群里卓卓而立，纤尘不染。
那壮实的男人显然一愣，随即看清了状况，怒道：“哪里来的小书生挡着大爷的路？还不快滚开，小心连你一起揍。”
那小书生也不恼，依旧客客气气揖了一礼，“在下吴郡陆议，敢问这位大哥可愿将身后的姑娘卖于陆府？”
原本凶神恶煞般的男人在听到“吴郡陆议”之后就已矮了一截，等陆议把话说完，更是反应不过来，涨红了脸道：“你是陆……陆公子？”
陆议不言，静静地看着他。男人挠了挠后脑勺，换了副面孔道：“既……既然是陆公子要人，小的……小的也没有不给的道理。这丫头人先给公子带走，等小的回去问过当家的，晚些时候再去找您府上的总管，陆公子看这样成么？”
“可以。”陆议微微颔首道。
那男人说了一堆话，只得到两个字的回复，便以为陆议还有话要说，等了等，见陆议没有再开口的意思，抱了抱拳就直接跑了。
我一时回不过神来，原以为要大费周章的事，竟然就在他这么平平淡淡的三言两语中化解，又思及孙策孙仁口中的“吴郡世族”，陆姓便是四大家族之一，不由暗叹他们的影响力，难怪孙策也要极力拉拢世族的力量。
女孩已在陆议面前跪下，磕头如捣蒜，“小吟谢谢陆公子相救，这辈子为奴为婢，为牛为马，任凭公子差遣。”
陆议将她从地上扶起，女孩身量不高，刚过陆议腰际，看模样，比我现时的年纪还要小上几岁。
“小吟是吗？”陆议倾了身子，与她耐心说话，“我不需要奴婢和牛马。”
女孩顿时急了，“公子你是不要我了吗？我是不是又要没饭吃了？”
陆议安抚道：“我会带你去个有饭吃的地方。”
女孩吞了口唾沫，露出了向往的表情，一双沉寂的大眼睛变得有神了起来。
眼看他们要走，我寻思着只有几步之遥，要不要与陆议打个招呼，毕竟曾与他有过两面之缘，而恰逢此时，他转了过来，柔和沉静的目光不偏不倚正好与我相接，我一怔，不知该做出怎样的回应。他向我点了点头，走近几步，道：“倘若孙小姐正好得空，不妨一同前去。”
我并没有想到他会邀我同行，或许方才他注意到我我亦有相救之意，便笑道：“陆公子也想请我吃饭吗？”
他笑了笑，“只怕孙小姐嫌弃。”
他的笑容有点好看，我不自觉地就跟着他加深了笑意，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身后响起了孙仁的清嗓声，我一回头，见孙仁早已下了茶楼，站在了那里。
我用目光询问了她，她愉快地向我点了点头，我知她也关心女孩的去处，便转了身，拉起小吟的手，对陆议道：“请陆公子带路。”
路上，我简单地问起了小吟的身世，和所想的相差无几，她原是寿春人，家中有地自给自足，但自袁术在寿春称帝之后，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搞得民不聊生，又恰好碰上了蝗灾，家中田地颗粒无收，他们一家只好流亡到吴郡，途中父母弟妹都染了疾病治疗不及去世了，到了吴郡就只剩下她一人，饥肠辘辘，无依无靠。
我若有所思地道：“想必刚才那男人答应给你饭吃，你便跟了他走，而后发现竟是要你卖身，所以小吟才抵死不从是吗？”
小吟含泪点头，似懂非懂道：“我知道那不是好事……”
我摸摸她的头，替她整理了一下乱发，安慰道：“没事了。”
小吟腿上有伤走不快，陆议也刻意放慢了速度，他一路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我和小吟两人的问答，我偶尔抬头看向他时，也能撞上他的目光。
如此转街过巷了几次后，我们停在一个破旧的宅院门口，陆议叩开了斑驳的木门，出来的是一位荆钗布裙的中年女子，大约四十来岁，见是陆议，立即敞开了大门，恭恭敬敬道：“是陆公子来了啊。”
我望进门内，里面是一副十分热闹的生活场景，小院儿里十多个人，都是妇女儿童，女人们多在浆洗衣物、缝纫织布，孩童们则在一边嬉戏打闹。
陆议把小吟带到中年女子身边，道：“王大娘，她叫小吟，看着聪明伶俐，应该能帮得上你的忙。”
王大娘拉起小吟的手，嘘寒问暖道：“天可怜见的，看这模样，该是受了不少委屈吧，往后跟着大娘，就算吃点苦咱也不会饿着。”
许是很久没有家人的温暖，小吟见王大娘亲切，抱着她的胳膊失声哭了起来，王大娘不住地劝慰。院里有人闻了声探头探脑，都被王大娘挡了回去，“瞧什么瞧？你们刚来的时候一个个也不是这副模样？”
立刻有性格开朗的人在里面回：“我们哪里是看哭哭唧唧的小姑娘，我们是在瞧陆公子呢。”
我听了这话转头瞧向陆议，他略不自在地避开我的注视，转而对小吟道：“那你以后就跟着王大娘好吗？”
小吟停止了哭泣，有些不舍陆议，“那你以后还会来看我吗？”
“当然。”陆议微笑着向他承诺。
王大娘领着小吟进了院子，关门前脚步停了停，看了眼陆议。陆议摇了摇头，表示不进去了，王大娘这才轻轻又把门掩上，将我和陆议隔在了喧闹之外。
我们转了身，陆议示意我注意脚下，走到稍微平缓一点的地方，他慢慢道：“这些都是流离失所的孤儿寡母，他们的父母兄弟多半死于战乱或流亡的途中，他们没有生活来源，只能靠一些手工活计勉强度日。”
我道：“她们手无寸铁，一旦落于居心不良之人的手里，后果不堪设想，幸好有陆公子肯出手相助。”
“杯水车薪罢了。”他停下了脚步，“吴侯近来在招募流民充军屯田，想必也是注意到了流民给吴郡带来的隐患，然而流民之中除了青壮男子，老弱妇孺亦不在少数。”
我了然地点头，对着他那双清澈的眸子，缓缓道：“我会把话带给大哥。”
他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又染上了清浅笑意，“孙小姐聪慧。”
我们又走了一阵，即将分别的时候，我忍不住道：“陆公子，我有一个疑问。”我们同时转了身，正对着对方。我接着道：“吴侯乃江东之主，陆公子既有爱民之心，又何须我一个小女子在中间传话？”
陆议沉默了，其实这个问题我们都知道答案，而我只是不愿他的才能被埋没。
“那么，”等不到回答，我不勉强，转而又问，“可否回答我第二个问题？”
他将目光从我的脸上转向巷子深处，“也许议也无法回答。”
夕阳投射下来，他的侧脸宁静而幽远，像是一幅静止的水墨画。
“不，你知道的。”我一顿，“那日焦山之上，你是不是没有走？”
他的眼睫颤了颤，唇角一扬，这回没有犹豫，“如你所想。”
却不知是回答我哪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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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茶楼的时候，孙仁已在马车中焦急地等待，见我回来，不禁抱怨道：“跟个陌生男子去了那么久，还好有侍卫跟着，不然我又要回去搬救兵找人了。快告诉我，那个陆议怎么会知道你是孙小姐？”
我故意不正面回答，玩笑道：“那你当时还放我跟个陌生人走？不怕我被拐了？”
她似乎被我问住了，神情滞了滞，幽幽道：“不会，因为我觉得他像一个人。”
我立刻就懂了孙仁说的是谁，便道：“还是不一样的。”
“是啊，”她叹道，“怎么会有人和他一样？”
我伸手揉了揉孙仁的手背，跟着她叹息，“是啊，怎么会有人和他一样？”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第十六章 路见不平（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