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第一百零九章 夏虫语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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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榕、赵红叶等十余日后携着各的自子女，奉诏回王府。
向来，于我而言，说服孙权做出决定并非难事，或许因为我对他太过了解，亦或许是他觉得任何事少了知己者便索然无味，又或许，仅仅是我恃宠而骄而已。
总而言之，这出后宫闹剧在我俩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中落了幕，众人各自散场，各归各位。
我无心去应付这种金枝玉叶珠围翠绕的场面，是以她们归来那日，我没有惺惺作态地去夹道欢迎，说上两句台面上的扭捏话语，只是待在自己的地儿，作息如常，该做甚做甚。
据小吟所说，当日孙鲁班仍旧是那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当着众人的面数落了我一通，总结起来无非是我故做好人，表里不一，言而无信之类的话，令我觉得自己也许真的是枉做了小人。这话后来传到了孙权耳朵里，火上浇油，吴王殿下怒不可遏，立刻命人把小郡主押到佛堂禁足，抄经三月以正其心。
我试图过起了一种清心寡欲的生活，似乎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精神，就连对球球，也极力克制想亲近他的心，怕是勾起自己不愿直面的事来。我就像一只鸵鸟一样，把脑袋深深埋在沙子里面。然而，这种掩耳盗铃的举动根本不能缓解我的不安，反是加重了我心情郁结。
中医常言，忧可伤肺，没多久，一个小小的风寒引发了我的旧疾，使我卧病不起。虽然生病让我虚弱无力苦不堪言，内心却因此松泛了不少。我可以编造任何荒唐的理由来浇熄孙权对我的热情，但无法拒绝他对球球的宠爱，如今，病重见不得人，正好可以避开不得不侍奉他的处境。
可我的如意算盘还是落了空。原本以为只要我定力够足，对他日益冷淡，他必会慢慢避开我这儿的清冷，重回姹紫嫣红开遍的温软之处，而事实却是，他仍然每日过来看我和孩子，对我说几句宽慰的话，叮嘱左右尽力照料，最后才在张世的劝说下，留我安心静养。之后，小吟总会告诉我，殿下离了这里后，直接回了自己寝宫处理公务，没去别处。
养病期间，步榕和赵红叶来探过我几次，我与赵红叶交好，常与她攀谈几句，也能聊以疏解心中愁闷，对步榕，则尽可能的避而远之，只推说不便见客，让她吃了几次闭门羹。或许这种区别对待多少会招致议论，但这并不是我所关心的东西。
我患的本就不是什么致命的绝症，在这般精心的料理之下，我一天天好转起来，继而又忧上心头，开始担心起吴王殿下不好应付来。
可令我没想到的是，比孙权更难应付的，却是步榕。在得知我病愈的消息后，她几乎每天都登门来访，我实不愿与之虚与委蛇，可她锲而不舍的精神使我不得不与她见上一面。
此次的后宫风波已使我和步榕在王府的地位发生了微妙的转变，她虽仍有她的权势，行事却变得谨小慎微起来。
见了面，她先是盈盈一拜，不再与我姐妹相称，但台面上的话依然滴水不漏，“王夫人，这次回府，是早该代大虎来向你请罪，奈何夫人身子一直欠佳。总算盼到了王夫人大好，这就迫不及待地赶来，若是扰了夫人的清静，步榕先陪个不是。”
我懒懒地应了声，知道她的话不仅于此，也不问，只耐心地待她。
步榕显得有些尴尬，还是硬着头皮续道：“大虎年幼不懂事，做出那样的事来，至尊恼她胡作非为，把她罚在佛堂禁足，谁的面也不准见。可我一想到大虎来年就要嫁去周家，母女俩几乎没有再见面的时候，心里就闷得发慌，所以才腆着脸来求王夫人原谅，在至尊面前为大虎求个情。”
她说得情真意切，险些就落下泪来，我却铁石心肠：“都要嫁人了，也算不得年幼。”
步榕似乎没听出我的讽刺，温柔地道：“在做娘的眼里，再大也是个孩子。”
我一哂，道：“不过仔细想想，我确实该为鲁班郡主求个情。”我望着步榕脸上露出的喜色，敛起了笑意，沉声道，“这次若不是她，我想，我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步榕脸色微变，却仍然镇定，“我不明白王夫人的意思。”
我极度厌烦这种各作表面文章的会话，不耐道：“你该是比谁都明白。步夫人，在家做些规矩总是好的，到了夫家再闹得不安宁就徒惹笑话了，这个忙我是帮不上了，请回吧。”
她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把姿态放得更低，几近哀求道：“王夫人，如果这一次你肯帮大虎，往后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我忽然觉得有点好笑，问道：“那你能为我做什么？”
她观察着我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奏请至尊，立夫人为妃。”见我不动声色，又接上，“如果夫人对我仍有疑虑，我可自请移居冷宫。”
我盯着她瞧了半晌，然后忍不住大笑出声，原来她来我这儿，为女儿求情倒在其次，想探我底线才是目的。我越想越好笑，竟是流出了眼泪。步榕静静望着我，神态始终温驯和善，甚至有些悲悯的味道。
终于，我停止了笑声，走到她面前，嫌恶道：“步榕，你听着，你所在乎我一切，我统统都不在意，什么王妃之位，什么执掌后宫，什么勾心斗角，什么暗施冷箭，我一律不屑，不屑，你懂吗？如果你有本事让孙权逐我出宫，还我海阔天空，不用忧虑明天会有怎样的乌糟事情发生，我才会感恩戴德！”
话未说完，泪水却止不住，早知道回王府以后会面对这样的局面，我就该顺着孙鲁班的意，北渡魏国，一走了之。
步榕亦是被我的怒吼一时震慑，疑惑地与我对视，以至于我与她都未察觉周遭的异样。直到孙权的声音在屋内响起，我们方怔怔地回过了神。
“这天下的东西，孤不给，谁也不能要，孤给了，谁也让不得！”
“至尊……”过得许久，步榕才缓过劲儿来，慌忙施礼，解释道，“练师来探王夫人的病，夫人看来已无大碍，那练师也该走了。”
孙权脸色铁青地看着我不语，步榕也不多话，带了丫头匆匆离去。
我却莫名想到了孙萱曾对我说过，练师是步榕的小名。她在孙权面前这样自称，一时间，令我似有根鱼骨梗在喉头。
孙权余怒未消，眯了眼对我冷声道：“为了我去争一争，你也不屑吗？”
我心绪本就不平，方才对步榕小名的介意，又令我对自己又气又恼，也不知缓和，堵着气道：“原来至尊想看您的后宫为了一个虚位争破头。”
小吟在旁轻咳一声提醒我冷静，我意识到不知不觉之中，我和孙权又陷于如此紧张的局面，心情更是复杂，却疲累到不想再去梳理，整个人松垮下来，像是被抽走了力气，“对不起，我不知怎地，觉得好累。”
孙权憋足的气也随着我的举动释放了些，静默一会，从身后环了过来，贴着我的耳轻声软语：“我知道你在不安和逃避什么，这次的事令你感到孤立无助，甚至……对我很失望。没关系，你不想要的，就暂且置在一边，没人能拿得走。”
他低到尘埃的语气让我的心揪了起来，可我们之间的关系如何亲密无间，心却注定永远无法坦诚相见，我无法承受的，正是他心心念念想要给我的；而他一心揣度的，正是我浑浑噩噩想要逃避的。
我闭了眼，滴落了残存的泪，他吻了我的脸颊，让咸涩的液体溶于唇舌之间，“相信我，有朝一日登上九重城阙，陪我赏看天下景色的人，只会是你。”
万物若是一成不变的山水画，我想我已经被眼前的蓝图所打动，可我更懂得站至高处才会摔得粉身碎骨的道理。
我抑制住内心的激荡，淡然道：“整个吴王府的后宫，谁都比我更适合站在殿下的身边，殿下又何苦舍近求远，舍易求难？我的性子，只适于混迹芸芸众生之中，不适应乘风九霄之上。”
他扳过我的身子，让我不得不面对他，严肃而恳切道：“因为我只要你，你听得明白吗？从十七岁开始，从踏上这条路开始，无论成王败寇，孙仲谋只愿得香香一人心。”
我感受到自己的内心防线随着他的话语一个接着一个被击破，没有余力再筑垒，亦没有心思再反击，只好，任由他收缴了我手上的武器，一步一步地成为他的俘虏。
他抬起我的下巴，望进我心里，“香香，其他人都不重要，只要你在我身边。”
眼前浮现出一幕幕我与他一路走来的画面，脆弱的情绪彻底崩溃，我伸手牢牢的抱紧他的腰身，自暴自弃地喃喃道：“我不要去管将来，我只要现在，你要的，给你，都给你……！
此刻，我不愿再去纠葛任何问题，过去，未来，时间，空间，都被我狠狠抛在身后……既然什么都留不住，何不得沉沦时且沉沦？
我紧紧地贴着他，似乎这种令人喘不过气来的距离才能让我踏实下来。良久，他猛地将我抱起，走向卧榻，我却羞怯起来，半推半就，“白日里这般放肆，就不怕别人说你是昏君了……”
他轻笑一阵，语调令人沉醉，“说得好像从未这般放肆过一样……”说完这句，他更是肆无忌惮，我也无所顾忌起来，热烈地回应，更甚于以往。本就是相互熟悉的躯体，烈焰一触即发，熊熊燃尽彼此的每一寸发肤。
或许我就是这样矛盾着，一面竭尽所能地抗拒着他，而一旦失守，另一面，又不可收拾地耽溺其中，直至他严丝合缝地填满我内心的空洞，方才觉得不那么恐慌……
如此，折磨着自己，也折磨着他。
***
昏昏暝暝的日子总是转瞬而过，冬去春至，太阳照常升起。
几个月来，我的极端情绪似乎日益加重。我逃避着孙权，却又无法自拔地沉沦于他的柔情中，我抗拒着球球，却又难以自控地沉浸在母子亲情里。
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情，使我整个秋冬常常处于寝食难安的状态，直到第二年开春，整个人已是消瘦了一大圈。小吟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除了劝慰却是无可奈何。孙权换了几个医官，开的滋补药方更令我反胃，大夫们实在无计可施，只能以心病还需心药医作为说词。孙权为此发过几次脾气，后来索性也不让医官来了，转而吩咐膳房每天变着法子做些合我胃口的新鲜食物。
花开时节，暖洋洋的天气并没有促进我的食欲，我懒懒地卧于塌上，放空自己。小吟见案上清淡的吃食我只动了些许，急道：“姑娘你不能老闷着不动，气候暖和了，该是出去走走的，说不定就有胃口了呢。”
我转过头看小吟，反应慢半拍地想了她的话，觉得也有道理，点点头，让她扶着胳膊，往后花园去。
果然是极好的天气，日光明媚，惠风和畅。走了几步，忽而发现，不愿辜负大好春光的不止我们，步榕和赵红叶正结伴同游，向我们迎面而来。
赵红叶本就清秀白净，如今日头一照，却显出些委顿的病态来。步榕无论在何种情形下，似乎都是这般仪态万千，无可挑剔，瞧见了我，笑得明媚如阳光，似乎浑然忘了女儿孙鲁班仍在佛堂禁足一事，“今天真是巧了，头先碰上了红叶姐姐，这会儿又碰上了王夫人，看来是个好日子。”
我精神恹恹，自知与步榕聊不到一块，更厌倦虚情假意的客套，“嗯”了一声敷衍了事，却担心赵红叶，不禁问道：“许久未见红叶姐姐，不知近来可否安好？”
赵红叶勉强一笑，“多谢王夫人关心，这个冬天心疾犯得厉害，这些日子天气回暖了，就出来走动走动，也是老毛病了，不碍事的。”
这旧疾她与我提过，是怀孙虑时落下的病根，当时她正随军出征没照料好身子，以致孙虑有些先天不足，自己也时常犯毛病。
在吴王府中，我与赵红叶也算有点交情，顾不得步榕在旁，对她道：“红叶姐姐切勿多操劳，心疾还需静心休养，我看过一些医书，其中有几个温和舒缓的方子，不知管不管用，若是不嫌弃，改日让丫头送到你那里。”
赵红叶点头，步榕接话道：“王夫人瞧着脸色也不大好，也要顾着自己些，至尊来我这儿时，总是担忧着你的康健，就算是为了至尊高兴，王夫人也得多将养将养。”
大方得体的话，我却听着刺耳，也想找些话来回她，可实在提不起精神，唯有闷着声又应了一下，觉着再继续下去也无必要，就寻了个体虚的借口，先行回了。
转身行了几步，方感自己实在像个与敌人交锋失败的逃兵，只好暗自安慰自己，话不投机半句多。小吟察觉出我的晃神，揣测着我的心思，愤愤道：“步夫人说得好像她有多得宠似的，殿下去她那儿无非是看看鲁育郡主，就跟去赵姬那儿望二公子一样，姑娘别把她的话放心上，这是存心气你呢！”
小吟的话让我舒服了些，转而又想着为这种事争风吃醋，我和步榕实在没什么两样，更恼自己，心头烦乱加叠，也没理会小吟，扭了头就想走，她却忽然伸手拉住了我，紧张道，“姑娘，你看那边怎么回事？”
她指着步榕和赵红叶的方向，我望过去，见丫头们低着身围着谁焦急地打转，再仔细一瞧，步榕好端端地站着，正在吩咐身边的丫鬟，却看不见赵红叶。不一会儿，那丫鬟急冲冲地跑走了。小吟见此情形，犹疑着道：“看着好像是赵姬出了什么状况。”
我不再犹豫，疾步走了回去，拨开围着赵红叶的丫头们，蹲下了身，只见赵红叶双手捧心，面容抽搐，嘴唇青紫，急道：“都散开些，留点新鲜空气给她。”
丫头们刚退了几步，步榕却道：“你们几个快帮手，把红叶姐姐抬回寝宫，我已请了医官，勿要耽误了诊治。”
我让意识已陷于模糊的赵红叶慢慢平躺下来，平静地回应道：“心疾患者不宜移动，小吟，去把医官请到这儿来。”
我顾不得其他的人，低头解开赵红叶交领的布扣，手掌置于她左胸，有节奏地叩击按压，几次之后，收效不大，我擦了擦额头滴下的汗珠，吸了口气，再次俯下身，捏住她的鼻子，开始做人工呼吸。
如此反复，赵红叶终于恢复了微弱的心跳，我舒了口气。周围早就没了声响，步榕和丫头们都不明所以地望着我的举动，我顾不上解释，对着赵红叶的贴身侍女道：“可有随身携带夫人平时吃的药？”
那丫头如梦初醒，点头如捣蒜，从怀中取出药瓶给我，“有的有的，婢子刚才也是慌了神，忘了这个了。”
我倒出药丸让赵红叶含在口中，这时，医官在小吟急切地引路下姗姗而来，我一瞧，是那日在围场为我诊孕的大夫。他不疾不徐地在赵红叶身侧坐下，把了一阵脉，捏了胡子道：“依夫人的脉象，似乎是刚逃过一劫，已无甚大碍，只待苏醒好生静养，切莫劳累。”
赵红叶的丫头衷心，抹了眼泪直道谢：“多谢大人，多谢王夫人救命之恩，刚才要不是王夫人救主子，恐怕……”
那医官抬了眼皮子望我一眼，波澜不惊道：“下官看王夫人似也有所不豫，可容下官把脉瞧瞧？”
我向来讳疾忌医，害怕苦口良药，摆了手道：“我无事，最近歇得不好，回头睡一觉便好。”
说完，我作势要站起，却被突如其来的一阵头晕目眩击倒，又跌坐回去。这一回，不容我拒绝，小吟已心急地拉了医官给我看病。
另一边，赵红叶已给丫头们抬上了肩舆，所有的焦点都转在了我身上。医官让我靠在小吟怀里，用硬枕垫起我的腕，细细琢磨起我的脉动来。
我只得静下心来，近阵子虽心境不畅，但这次眩晕该是刚才使了大劲所致，应当没什么大毛病。
医官严肃的神情与那日在围场行营如出一辙，时而眉间微皱，时而胡须颤起。他断得十分仔细，时间一长，寒风一吹，我被汗水浸湿的身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小吟忧道：“大人，没什么要紧吧，这儿冷，夫人的身子弱，要不我们移个地，去屋里再仔细诊治，大人你看行吗？”
医官略一摇头，示意小吟别响，又切得一阵脉，方缓缓道：“夫人这应当......又是喜脉。”
我像是被人用闷棍击中了后脑勺，只觉两眼发黑，天旋地转。待稍稍清醒过来一点时，忙拉着医官的袖口问：“大人确定？”
他在收拾诊具的手只好停了下来，道：“夫人尺脉虽弱，但确实有孕无疑，下官开一些调理的药方，按时服用可保母子康健。夫人放宽心，这一胎应该不会如头一胎那般辛苦。”
小吟欢喜，忙不迭感谢医官，小心翼翼地扶着我起身，小声嘱咐我：“姑娘这又是有身子的人了，这回该好生吃喝了，不为自己，也得为了孩子。”
我已听不进任何一个字，任由她拉扯着自己，晃晃然回头之际，撞见了步榕意味深长的目光，只是一瞬，她又言笑晏晏，“又要恭喜王夫人了，夫人真是好福气，切要仔细着身子，母子才能平平安安的。”
我更无心去回她，转了身，却一时不知道自己寝宫在哪个方向，只觉得在暖意融融的日头下，心里散发出一阵阵凉意，使我禁不住颤栗起来。
这一切都是定数，我悲哀地想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115章 第一百零九章 夏虫语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