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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第一百零三章 相爱相杀 ...

  •   我的胃腹狠狠一抽,不由咬住了嘴唇。孙鲁班见我这副龇牙咧嘴状,扬了扬眉,怕孙权没听清她的问题,又说了一遍:“什么叫做‘至死不渝’?”

      回想早先在林中与陆议的对话,没料到孙鲁班竟听了那么多,她此时发难,显然是起了疑心且想给我难堪。我暗自吸了一口气,坦然地望向孙权。既然决定了要坦坦荡荡,那就相信我们之间的信任不会如此不堪一击。

      孙权了解女儿的脾性,知她意有所指,便耐着性子问:“哪儿听来的话?”

      “哦,”孙鲁班神情轻松,“方才在林子中好像听到陆都督这么说的,我猜是不是林子里条河,王夫人想去捞鱼,而陆都督怕有危险不让她去啊?”

      孙鲁班言语天真,十足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模样,正是如此,这句话的杀伤力才会更大。一个将领对主上夫人说这样的话,即便是无关风月,任谁都会觉得不同寻常。

      果然,孙权转身拿目光来询问我,而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如何与他坦诚解释,唯有装作不知情地摇了摇头。

      孙权收起了玩笑之色,对孙鲁班道:“你听错了吧。”

      孙鲁班懂得察言观色,退了一步道:“大概……是大虎听错了吧。”

      心里的烦乱加重了胃部的不适感,我拽着腹前衣物的手不断冒着冷汗,面对如此微妙的场合,我知自己是该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然而就在此时,周循清澈的声音打破了沉寂:“禀殿下,殿下了解鲁班郡主,郡主确实是勇武有余,而学业……尚且不精。方才循也在树林,明明听到的是陆都督劝慰受伤的王夫人无须慌张,他定会不遗余力地将郡主和夫人救出。”

      周循走到孙鲁班身边,柔声道:“陆都督说的是‘不遗余力’,哪里是‘至死不渝’了?妹妹你又弄错了,这‘至死不渝’,可是上回在马场我对妹妹说的话呀。”

      “循哥哥……”孙鲁班半是娇嗔,半是无奈地一扭腰肢。

      我讶异于周循为何会来解这个围,或许只是不想让孙鲁班陷于尴尬的处境。由他这么一说,整个话题转向了他和孙鲁班,孙权也不复严肃的脸色,转而哈哈笑道:“既是如此‘不渝’,回去就让你母亲和乔夫人择个吉日,以后就到你循哥哥家去精通学业吧。”

      显然,他这个做父亲的,对女儿这桩婚事很满意。

      孙鲁班烧红了脸,也全然没了一贯的伶牙俐齿,双手绞着衣摆撒娇道:“父王……你,你就那么想赶大虎走……”

      周循倒会循循善诱,轻声对孙鲁班道:“嫁了我,我会时常带你来狩猎的。”

      孙权见了这般小儿女情愫,也笑着来看我,却见我样子有异,便抓起我的手仔细打量一番,道:“怎么了?脸色那么白?”

      我指指胃,“大概吃坏了东西,今早开始胃就不大舒服。”

      他对我身体的娇弱已经习以为常,赶忙让退到一边的医官又来给我诊脉,这一回,医官不像刚刚看我腿伤那样轻松,搭了半天脉,仍蹙着额眉沉默不语,令我担忧起自己的胃莫不是得了什么大毛病。

      好一会儿,连孙权都等不下去了,催促着问:“这到底是什么病?”

      那医官才捏着胡子道:“回殿下,依下官看,夫人并非胃疾,而是喜脉。”

      闻言,我顿时一阵发懵,明白过来以后,心里止不住一阵喜悦,仍是不敢相信。而孙权的反应要大过于我,拖拽着医官的手臂几要将他拎起,欣喜道:“你确定?”

      那医官想必也是经历过风浪之人,缓慢起身,宠辱不惊道:“下官确定。”

      我已是呆呆地不会说话,只听孙权舌头打着结地爆出一声:“传令传令,即刻回府!”

      ***
      黄武二年,十一月,冬至。

      蚯蚓结,麋角解,水泉动。

      冬至前后,百官绝事,君不听政,是以在一个多事之秋后,孙权总算有个闲暇时期,陪着我裹着兽皮毯子围着暖炉闲话解闷。

      武昌的冬日不若暑天难熬,况清凉殿虽名清凉殿,却是个冬暖夏凉之处,再者现时我有了身子,体质不似之前寒凉,反倒时时觉得燥热,但也不敢在他面前轻装上阵,怕是絮叨之语把我耳朵磨出茧子来。

      因着当时在公安,诸葛亮那古灵精怪却妙手回春的娇妻黄淑,曾忧心以我的心境和身体,很难再有身孕,那时的我心如死灰,也不曾将此事放在心上,及至进了吴王府,偶尔想起时不免有所遗憾,孙权似也知我身子骨的毛病,亦向来不提此事,又因自己生理状况也不稳定,所以秋狩那日,医官的宣判无异于意外之喜了。

      也许是穿越之故,或因前尘往事过于纷乱纠葛,所以在我内心深处,对这个时代,始终充满了不安与逃避,而腹中的胎儿,则让我对这里的一切,渐渐有了愈来愈强烈的归属感,因而最初的蒙圈过后,我很是傻傻地乐呵了一阵,直到后来连孙权也看不下去,调侃我道:“要是知道香香如此喜悦难耐,我早该更努力些的。”

      我被自己的兴奋冲昏了头,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不不不,你已经很努力了。”

      话甫一出口,倒也没觉不对,但一瞧见他情感越来越浓烈的眼睛,我细想一番,不由也刷刷地面红耳赤起来。有鉴于他素来的不良习性,我很自觉地向后仰了身子,以防彼此靠得太近,却见他眼中一黯,以为自己的嫌弃伤到了他,赶忙在他唇上一啄作为弥补,然后转身取过一卷书,若无其事地读了起来。

      虽说在看书,余光却不禁瞄向了他,只见他绕了我半圈,屈膝从身后缠住我腰身。我挺直了身,卷了书册顺手在他手背轻轻一拍,“不许乱来!”

      他丝毫不松手,下巴贴着我颈窝,也不理会我的话,只道:“如此看来,香香对我很满意……”

      我也不理会他的调情,继续煞风景道:“再不松手,可就不满意了。”

      他在我后颈一阵轻笑,吹得我丝丝发痒也不禁跟着笑了起来,待得彼此笑完,他报复性地在我嘴角回吻一记,而后……画风陡转,潇洒起身,处理公务去了,只留下一句:“放心,再爱不释手,分寸还是有的。”

      这样一来,反是觉得自己有些个小题大做,也想开口建议吴王殿下出门左拐有大把后宫佳丽可慰洪荒之力,想想还是闭了嘴,倒不是介意,而是怕自己酸溜的语气又惹来他嘲笑。转念又想,如他这般成熟的政治家,隐忍也算是必修课……就这么不着边际的想着想着,困意阵阵袭来,便倒头睡了……

      说到睡,近来确实贪得要命,除头个月还有些食难下咽外,胃口竟是越来越好,于是我每日除了吃便是睡,像足了某种动物。好在吴王殿下有着养猪致富的传统观念,我更毫无负担可言,如此,怀胎四月,肚子未见圆润,我整个人却丰腴了不少,又好在吴王殿下亦具有以胖为美的后现代主义思想,常常瞧着这样的我目不转睛,不过,我想这也有看得到吃不到的缘故在里面。

      冬至这日早上,孙权在前殿命张世照着所列的文臣武将以及孙氏亲眷族人的名单一一分派人手,赏赐些食品物资,然后,颇有闲情逸致地煮了壶茶,我刚想着是否拿张琴出来给他助个兴,他却很是扫兴地拿起了张世递来的奏章,一看便是好久,茶凉了也不觉。

      我见他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思量,估摸着准是北边的事儿又令他费脑筋了。自秋日以来,从他的言谈间可知,上一番铩羽而归的曹丕又不甘冷清,孜孜不倦地追求着扩充他父亲曹操的霸业,准备开春以后待得冰雪消融,再次亲率大军南下伐吴。

      我轻手轻脚地为他换了碗热茶,再想轻手轻脚离开时,却被他拉住了手腕,只得回身。他继续盯着奏章不看我,手却移了移,用指腹感受了下我掌心的温度,方才放下那册子,对我道:“手还是凉了些,去添点衣服。”

      知是无论怎么解释他都不信我不冷这个事实,干脆转移话题,指着桌案上的一堆册子道:“可又是曹丕的事?”

      张世眼力见儿非同一般,此时拿了件轻裘送到我们中间,却只对孙权道:“殿下。”于是孙权就用裘衣粽子般地裹住了我,满意地打量了一下,心思才又放到公事之上,却也无心再看任何东西,便拍着青案而起,缓缓踱了几步,回头道:“这个曹丕,我还真是吃不消他!”

      我不由莞尔,他说话的口气,完全不像在说一个与他争霸天下的对手,而是在说一个与他负气闹别扭的老友,便顺着话问:“曹丕又怎么了?”

      他既怒且笑道:“先是要我送个儿子给他,不送,就三路大军打了过来,打不过,回了洛阳,此番又要我送儿子给他,再不送,估计明年春天又要开战。”

      他不加修饰的话又把我逗乐了,笑着歪头问他:“那送不送呢?”

      “不送!”他赌气似的断然道,“倒是父子俩一个德性,当年曹操/逼着我把绍儿交给他做质子,如今曹丕又几次三番地让我把登儿送给他,简直比他老爹还啰嗦,还真以为我就臣服于他了,太天真!”

      我心想,真是时移世易,这事儿我还记得清楚,那时在曲阿的吴侯府也是引起轩然大波的,如今面对同样的事,他却可视若笑谈,看来比起年少时的初出茅庐,现在的他,更有实力也更有决断。我不禁露出了一丝欣慰之情。

      想必是看到我不同寻常的慈爱目光,他的脾气开始收敛,温和地与我对视,道:“香香忘了当时我对你说的话了?”

      “哪一句啊?”仗着反应迟钝的孕妇特权,我理直气壮地回问。

      他并没恼我健忘,执了我手耐心说道:“当时我承诺过香香,即便是我们的儿子,也不会送去北边,更何况是大哥唯一的子嗣。”

      这话我还略有几分印象,但对他擅改台词不大满道:“你有说过‘我们’吗?”

      他叹了口气,“当时以为……”

      念及后来的种种风波,我沉默了。他知我所想,有意避开,带着我手覆上我尚算平坦的小腹,“好在现在……”

      体会到他的言下之意,我笑着嗔道:“你又怎知一定是儿子,重男轻女!”

      他舒眉道:“儿子肖母,好看。”

      我忍不住又笑,明明前阵子还自比江东双璧的,怎么又没信心了?暗忖着肚里若是个碧眼紫发的另类女娃,貌似……也不错。

      相互瞅瞅笑笑间,我意识到我们的话匣子一扯又是好远,便又回到原来的问题上:“那……曹丕那边开春就会有行动了吗?”

      他哼了一声,道:“也许吧……他的做事风格有时真令人捉摸不透,边催着送质子,边又送来了新写的文章,叫什么《论文》……”

      “这是想从思想上感化吴王你呢!”我调笑着的同时,转向桌案,“在哪儿?我来拜读一下。”

      作为前世读中文系的我,对这篇颇具文学价值的佳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孙权却是不屑道:“有何看头?整日写些磨磨唧唧的文章,洋洋得意地引以为傲,我看还真是……家有敝帚,享之千金了。”

      我再也没有憋住笑意,肆无忌惮地乐了起来,这个吴王殿下,嘴上说着不看不看,却分外诚实地把人家用在文章里头的话复用个活灵活现,实不负傲娇本色。

      为防他追问我大笑的缘由,赶紧打住,用个问题搪塞他的狐疑眼光:“那若是明春曹丕就攻打过来,权哥哥可有应对?”

      他不假思索道:“孙仲谋何时怕过他曹家的人。曹丕会御驾亲征,难道我就不会么?到时战场上自见分晓。”

      前次魏吴之战的胜利给足了他自信和底气,只是不晓得这一次,曹丕会否像上次难般,大张旗鼓地倾尽猛将,三路伐吴,若是,那么孙权御驾亲征又要坐镇哪一路呢?

      不过孙权很快给了我答案,“吴蜀再次结盟,他必有所忌惮,西线是不会走了,何况,张文远和曹仁相继病逝,曹魏可用之将不多,我猜曹丕顶多一路大军从广陵攻来。”

      我注意到他在提起张辽时,特地用了他的字以示尊敬,想到他曾在合淝连番败给张辽,以致有传孙权最大的克星就是张文远,就连合淝当地百姓也对这位虎将敬畏如神煞,据说只要有小孩儿半夜哭闹不睡的,大人必用“张辽来了”去吓唬,包试包灵。张辽的过世,他虽可惜,却无疑使他的信心更添了几分。

      那年在邺城,我也曾与张辽有过一面之缘,此时得知他已不在,心中不免唏嘘。孙权见我情绪低落,以为我有其他担忧,便捉紧了我的手道:“若曹丕开春来犯,我必先北上建业以作战前筹备,到时……恐怕不能亲眼看见我们的孩子出生了。”

      经他一提醒,加之最近情绪本就不太稳定,我更觉郁郁不欢,指了指肚子道:“没有它就好了,能随你去战场也好。”

      他亦有所动容,搂了我入怀,捏捏了我如今滚圆的脸颊,硬是让我扯出个笑容,“都那么多年过去了,依旧还是这般胡闹……”

      他的怀抱让我踏实了下来,心情跟着好转,不愿再像个小妇人送君千里似的,于是笑道:“指不定权哥哥英勇无敌又算无遗策,没几下就把曹丕赶了回家,我等你便是。”

      他圈得我更紧了些,时间仿佛凝固了下来,若不是殿外忽然而至的嘈杂声,也许这个拥抱可以永远继续下去。

      我听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响,似是有人求见被拦,便轻轻推开了孙权,帮他整了整衣衫。

      他沉着脸入座,叫唤了张世:“何人在殿外喧哗?”

      张世早问明了情况,就等孙权问他,此时马上道:“殿下,尚书暨艳大人求见,已经吩咐下去殿下今日不闻朝政,但暨大人还是执意硬闯,现在正被卫尉拦着……”

      孙权压制了一下自己的火气,温声道:“让他进来。”

      我不及回避,自动退到一边站好。不一会儿,张世引着一位高冠朝服的文官入见。我在围场曾见过尚书暨艳,但对他印象不深,今日再见,只觉他面容严肃,踏步谨慎,身板挺得笔笔直,令他走路的姿态看着有些不协调。

      暨艳在殿前行跪拜之礼,吐字铿锵有力:“选曹郎暨艳拜见吴王殿下。”

      “子休不必多礼。”孙权露了丝笑容,又道,“子休匆忙而至,可是有何急事?”

      暨艳起身,直入主题:“殿下,暨艳既为选曹郎,便有职责替殿下选用与考察官吏……”

      孙权点点头,暨艳接着道:“在下奉命考查官吏,整顿郎署,自问秉公无私,未有错漏。”

      孙权敛容道:“子休有话直讲。”

      暨艳扬着浓黑的眉,国字脸充满着愤愤不平,“经在下考查,东吴朝堂,品行端正者,十未有一!”他将一卷名单递给张世,“这里是在下决定予以降职和革职的名单,请殿下过目。”

      张世为孙权把长长的名册摊于案上,孙权一一浏览,沉声不语。

      暨艳义正辞严地道:“这些人,徇私舞弊,贪赃枉法,尸位素餐,相互勾联,尤以……顾、陆、朱、张为首的吴会世家大族为甚。”

      孙权把目光从名单移向暨艳,并未说话。暨艳胸膛起伏,义愤填膺道:“吴会两地世族势力盘根错节,互有姻亲连结,据闻,陆大都督与朱据将军已联合上奏弹劾在下。暨艳势单力孤,孑然一身,恐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唯求……殿下/体谅与支持!”

      孙权目视了暨艳一阵,不动声色,随后合上身前名册交给张世,沉默了会儿,最后道:“子休,你就放手去做吧。”

      暨艳闻言,耿直的脸上透出了难掩的喜色,“诺!”

      待暨艳退下以后,孙权仍是沉吟不语。我也将刚才他们主臣之间简短的对话在脑内过滤了一遍,心中渐渐升起了不安,不由看向他,现时外患还未尽除,他已经着手内部整治了么?

      收到我犹疑的眼光,他同样看向我,问道:“香香觉得,暨艳此人如何?”

      我提了一口气,没有回避他的问题,“我对暨尚书并不熟悉,以今日看来,他为人刚正不阿,耿直无私,但……”我顿了顿,小心地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水清无鱼……”孙权意味深远地道,“那就暂且试试水有多深吧。”

      我心里一凉,他明知道我并非此意,却直接忽略了我含蓄的劝谏,看来他已经决定了拿暨艳去试吴会世族的水,可暨艳如何凭一己之力去撼动整个世族的根基?还是……他同样也已经决定了牺牲暨艳?

      我裹了裹轻裘,让这些不该由我思索的问题从脑内散去。

      殿外的天空开始飘起了小雪,武昌的冬天,已经到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9章 第一百零三章 相爱相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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