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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飞花满城一夜灯(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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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牡丹开的艳丽,长街处处可闻花香。
夜色端倪,曾照几人别离。
高墙城楼上,香风吹来了暖意,一阵阵,撩动了心扉。
十三岁那年进宫,到现在也只是一名点灯的侍女,总在午夜悄然降临时,带着一盏轻巧的宫灯,缓步走在这大明宫的深处再深处漫溯。恍惚中,是树影婆娑,是笙歌淡那个淡,是一厢清愿,伴灯而行,是偶起的夜孚振翅而响……
是谁?深宫寂寞莫回头,一路灯亮琉璃盏。她心跳漏了一拍,听见后头咯吱踩断枯枝树叶的声音,捏紧了袖口,面色苍白。
“你是哪个宫的宫女?为何这么晚还不归宿?”清冷的声音,刺痛了她的手,就那么丢了搭在宫灯上的搭子。
四角宫灯摔在地上,清脆的很,撒了一地的昏黄,来不及看摔坏了没,而那如影随形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中,一寸一寸的靠近,淼儿泛着冷汗盯着地面,看见一双黑色的靴子,终是敢略微抬首侧脸,那人高了她一个头,居高临下,带着几分坚毅的轮廓,逆光中看的不太真切,她下意识去摸那人的下巴,温热尚存,还带着扎手的胡子,定睛一看,那带着几分薄怒面色的人正要来抓她不安分的手。
这才反射的跳开一步,反怪道,“你这是,你是新来的侍卫,怎么这般吓唬人,不知道过了时候,宫中不得高声叫喊吗!?”
面前穿着鹅宫女服的女子又惊又嗔怪的模样,让高大的侍卫有些懵了,在她弯腰拾宫灯的当头,看着尚且还算柔顺,怎么刚几分娇蛮来的劈头盖脸,被摸的下巴痒痒的,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咳了两声,嘟哝道:“这么偏僻的地方,我还未说你形迹可疑,有何好怕的。”
皇帝新进亲封的带刀禁军侍卫统领,今日入宫谢恩议事,圣上留宴,也就晚了些许,他本年少得志,如今官拜千牛卫中郎将,系出名门,从未吃瘪,不过几杯酒,陈年佳酿,未免上头,趁着侍卫换班,便斗胆多呆了一阵,渐渐的走到这里,并不是平常见过之处,大明宫占地之广不可估量,若不是吹风迷路,他也不至于在这虽说不算深宫禁地,却也有些荒凉无人的地方碰见一个宫女。
乍在远处看到人影时并不知她到底是做什么,有些疑心,也是想找人带路找到左右千牛卫营门,他摸了摸身侧的刀柄,思量未几抬头陈恳道,“姑娘别害怕,我是新来的带刀侍卫名唤冷锻,这是我的腰牌”边说边指了指自己腰间的一块牌子。
淼儿端着戒心看了看他腰间的那道澄黄,以及那腰牌上挂着的穗子,似乎放下了那些警惕,利落的捡起宫灯,收敛了一些面上的脾气,福了一个身子,偷着虚瞪了一眼,就要退开离去。
冷锻观察着这个宫女的言行,有些吃惊,既然看的懂腰牌,礼数尽到却不卑不抗,不似平日见到的宫女那般惶然,心中赞许,更多看了几眼,虽不是倾城倾国的面容,却多了一分璞玉之资。看其转身,忙跨过一步,转到其身前,知有些唐突,又改为抱拳,仍觉不妥,尴尬的笑了两声。
“这位姑娘,呃,能否带在下一程,宫中路途纷杂,这处恰好是未曾来过的。”冷锻一开口,也不知怎么称呼,只能喊姑娘。
宫闱最忌讳男女同行,等等未必没有人寻来,他却鬼使神差的想要同眼前人多说说两句话,也没想到她会同意。
她身着一身最普通的鹅黄宫衣,细长的绦带被风吹起,而扎着的两髻的发带也有些松散,几丝长轻拂着洁白的颈项,听话间细眉微皱,后又扑哧笑出,他不禁有些疑惑,这是哪里来的宫女?生的是如此好看,一颦一笑间的淡淡温沁入了肺腑,让那散去的酒意似乎又凝结起来,惹着他抬手摸了摸鼻尖。
“奴婢淼儿,是负责宫中点灯的宫女,掌灯之责不可拖,大人若是不嫌弃,就随淼儿一路点了灯去,稍久才能送大人去营门”轻声细语,而他却听出了一丝认命的意味。
深宫绵幕奢点了芳华,一盏两盏三盏,一个宫门走过另外一个,安静的只剩下彼此的呼吸跟脚步声。
游廊下走过,奇怪的是,竟然总与巡视的侍卫相错,他本不想教她尴尬的,只是深宫寂静如斯。
在她身后静旎里,只看见她白皙的后颈温和的舔舐着柔光,如画,入画,这是怎么了。
“大人不必担心,这里来的人不多,侍卫们贪懒,也就疏忽了。”前者没有回头,温和的开口,已然没了适才的尴尬,打破了静寂。
他也跟着松了一口气,“恩,这是哪里?”徒有些怅惘罢了。
“这里原是深宫内苑,多年未曾打点,后奴婢来宫中供职,经由内务王总管提点,从此负责掌灯之职责,只不过这里偏僻,其他宫女不愿过来,奴婢不敢渎职,便常由奴婢负责来此,当下将前面掌过灯后,也就差不多可送大人离去,请大人稍去些心急。”淼儿仍旧没有回头,衔了笑意,余光中长睫扑朔迷离。
他不曾答话,静静跟随,甫一转角,明月淡淡处见得一方开阔的视野,徐眼远眺,一望长安灯火安然——
他讶异,从来只有帝王高台辅政殿,可看万家灯火,如今这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却是个回望长安的好地方。他下意思的看了看她:“姑娘倒是一位懂得看景的妙人。”
淼儿不答步向前去,熟练的从高墙旁找到一根长竹篙,挑着琉璃高盏,并不急躁,也不担忧,宫装曲裾倾斜,臂间微窄,袖口却过于宽大,她看着有些吃力。
冷锻微微心中一动,已盯了一阵,走近之时,径自拿起臂弯中淼儿倒弄片刻的竹篙,将一盏八角宫灯拿下,就火折子点亮再顺势而稳当的挂好,才低首朝她温柔一笑,眼波中带着他自己也不明白的光彩。
“大人,不像宫里常见的人。”她微郝的笑了,两颊花钿恰到好处,应是人面桃花相映红。
他怔忪,这才意识到退开一步,然两人都有些尴尬。
不知是这长安夜色中的碧霄宫灯如梦幻般,还是这萤黄灯下的女子的恬淡,随着清风送来的花香的甘冽,一点一点将他内心许久不曾触碰的冷硬寸寸柔肠。
悠悠清梦,冉冉星夜,曾照来去多少回,天地中再无人间叹息。
“大人不知,这处楼阁有个别名,叫美人跳,如此开阔的地方,台下便是护城河域,听闻好几位宫中女子,就是从这个地方跳下去的。”她的神色有些哀伤,转眸望向他“我只是觉得,应该在这里应点上一盏灯。”
她的目光带着太多他还不太明白的内容,再望去,她就着灯光看着这曾华美而鼎盛的楼阁,长满枯草,落了满地的凌乱树枝,开过的花朵,谢的满地衰败。
蓦然间他闻见了悲伤,不忍那应被星光布满的眼中被阴霾吞噬,不忍她离开视线。
“若不嫌弃,我有闲便与你一同来此,一路见侍卫颇少,你一个人怕也不安全,千牛卫的职责也是守卫宫闱。”冷锻借她手中所执的宫灯拉着她离自己近了些,示意她离高台远些。
不知这宫中辛秘的美人跳,也不管多少深宫恩怨。是是非非中,他只想眼前人不要靠近,不允许有失,但用他微薄的力量,保护这盏灯,长明。
这是怎么了,第一次有如此的感受,她或者他,并肩同行离去,这里唯余廊角上的一盏灯,黑夜中不似牡丹的花香,淡淡……
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静静的掌灯,默默的守候,深夜如水,如梭如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