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一 ...
-
一小白,你知道番青吗
“阿旌——!”
“阿公!别过去!”
拼命抱住摔倒在地上的老人,不让他冲入起火的房子,深棕色头发、沙色眼睛的少年拖着老人远离火场。他的身形还不及老人高大,力气却大得出奇。在他们前方,木屋被熊熊大火点燃,窗帘被火焰吞噬,梁柱轰然倒下。他们后退到菜园里,站在水沟边,呆呆地看着居住多年的家被烧毁。渐渐地,火焰舔到了天边去,朝霞染了青山顶。
“阿公……”
少年的脸上流下泪水。他没有出声,默默抬手抹掉眼泪。老人满脸烟灰,神色绝望。
“什么都没了。”
“没关系,我们可以去城里住,和爸妈一起住。”
“不是。”将手搭在孙子肩上,老人以低哑的声音说道,“族谱和地图没抢出来,番青的故事,都没了。番青人的历史没了。”
他说完,垂下头,哭了起来,眼泪滴落在黝黑的肥沃土地上,老泪纵横,无法停止。
“……所以你就搬到霞水去住了吗?阿旌?”
“嗯?”
老人的恸哭还在耳畔回荡。金旌这才回了神,侧头看着与自己共枕的青年。他墨蓝的眼珠正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轮廓鲜明的脸上写满困惑。笑了笑,金旌侧过身。
“对,然后就去了霞水和爸妈一起住。考上大学才来了离都。”
“被烧掉的房子在山里?”
“落霖山群的一个小山谷。”将手指插入青年的发鬓,金旌着迷般看着他的眼睛,“小白,你哪里人?”
“我在自我介绍的时候说过我是泊南来的,你没听吧?”
“自我介绍的时候?一年级开学的时候吗?”
“当然。”他凑过来,亲了亲金旌的鼻尖,“那时我就看中你了。”
金旌在离都工商大学读三年级,面前这有着平面模特的容貌和身材、阳光般的青年名为骆晏白,是同班同学。会和他滚上一张床,确乎在金旌的意料之外。他本来是尽量避免和同班的熟人发生关系的。一切都要怪酒精。上个月,九月的开学季节,在迎新大会后的聚餐酒场,金旌喝多了,被骆晏白带回租住的公寓,然后顺理成章发生一夜情。没想到,骆晏白竟然认真起来,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金旌也不讨厌他,两人的关系就固定下来了。
“不过,没想到你是这样神奇的民族呢。”
“哪有神奇?”
“从来没听说过番青这个民族。”
“理所当然。”金旌抚着他的头发,凝望昏暗的天花板。窗外的霓虹灯流光舞动,车灯飘过,将墙纸的花样照亮,“有时候,我自己都不记得有这个民族。”
离都四月,热带鲜花已经盛放,天空如矢车菊般蓝得通透。刺桐大道投下浓浓的绿荫,美人蕉在街边四处绽放。空气里芳香四溢。金旌点了支烟,靠着河畔的栏杆,不去看来往的美丽姑娘,烦恼地捋起前发。
“骆晏白,你要去参军也不跟我商量?”
“我觉得没必要啊。”站在他面前的青年将双手插兜,黑头发乱糟糟的,神色坦然,“这是我自己临时做下的决定。反正后天就出发。”
“在你心里,我们交往过吗?”
“当然有啊。”他天真地回答。金旌瞪着他,脱力了。
“这么重要的事,通知交往对象不是你的义务吗?”
“是吗?”
“……那好。你告诉我,是不是打算分手呢?”
“没有吧……”骆晏白抓着头发,浓黑的眉毛扬起来,“如果你想分……我倒也不介意……不能勉强你等我两年嘛。”
他的表情和语气一样无知、困惑。金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呵呵苦笑两声。
“行了,行了。幸好我还没陷得太深。永别了,骆晏白。”
大学三年级的春夏之交,骆晏白结束了大学生涯,穿上军装参军去了。金旌尝到了失恋的苦涩,从此奋发图强,在一年后顺利从离都工商大学图书馆情报学专业毕业,考入国家公务员编制,应聘到帝国图书馆做分类工作。每当有人跟他谈起恋爱问题,他总是会说:
“失恋吧,失恋让你成功。”
过上清闲无忧的生活后,他渐渐厌烦了独身,却又懒得寻找对象,不由得开始思念骆晏白。某日,在帝国图书馆读到一本分析情感过敏症的书之后,他突然明白了骆晏白是怎么回事。
曾和他在一起的那一年是很快乐的。只是,每当要触及更深层次的部分时,骆晏白就会缩回壳里,不肯和金旌交流。他们可以谈天说地,□□也彼此和谐,却从没说过我爱你。金旌每次想说的时候都会被他阻拦,他似乎是不想听到这些话。金旌总觉得,在那一年中,他们始终原地踏步,本该日日积累的感情转化为无形的熵,无处寻觅。
还有,他习惯于自己做决定,从不考虑关心他的人想法,旁人的关心会让他退避。骆晏白还会在某些时刻毫无理由地表现出紧张和恐慌。这种表现,完完全全是情感过敏症患者。就像金旌对海鲜过敏一样,骆晏白对激烈的、超出自我承受能力的感情过敏。
前前后后思考了很久,金旌确定自己还是喜欢这个男人,试着寻找他的联系方式。但他得到的消息如同五雷轰顶——据说,骆晏白在参军一年后,由于某些不可知的原因,从军队逃跑了,现在不知所踪,被逮到绝对要进监狱。
“果然一如既往地这么孩子气啊,呵呵,呵……”
向天长叹片刻,金旌放弃了寻觅。也是该从这段感情里走出来的时候了。
大学毕业后的第二个春天,金旌已经调适好心态。工作是他喜欢的,闲暇时间看电影、参加一些环保、义工活动,只是缺少一个陪伴的人。一分一秒,一天一月,慢慢地在他面前走过,他什么都感觉不到,时光好像静止了。
虽然有些空虚,却没什么可抱怨的。内心的某处,却又隐隐期盼着波澜壮阔的未来。
接到爷爷去世的消息,金旌的心脏猛烈地搏动起来,他从麻木状态中复活了。迅速赶回老家霞水市,只见到了阿公的遗体。
“阿公不让我们叫你回来,说没事的,谁想到,一晚上过去就……”
抹着泪,母亲哽咽着,让金旌去看阿公最后一眼。跪在棺木前面,金旌还是不能相信将自己亲手带大的阿公就这么去了,最后一句话都没能说上。棺椁是桐木的,上面雕着番青文字、象征番青的图腾。但那些文字金旌都不认识。这棺木是阿公生前就亲自监督、打好的。
一百多年前,番青人位于落霖山群的安宁村落被泥石流冲毁,从此数千名番青人各自流浪,分散到大陆各地。渐渐地,他们遗忘了自己的文化,被居住地的民族所同化。金旌的阿公,是最后一代保有番青聚落记忆的族人。
最后一个能读写番青文字的人死去了。番青文字,也……死了吧?
金旌将手指放在棺椁下部,摸索着看起来奇妙、繁复的番青文字。他会说离坎语言、亚颂语、星域国语,却不会说本民族的语言。棺材里躺着的老人曾以番青语给他唱摇篮曲和故事歌,但他现在只记得调子。在黑暗的夜晚、温暖的炉火前,窗外星光闪烁,河流淙淙,山风带来古老的呼唤,阿公一边在箱子上雕花纹一边低声哼唱番青故事歌……整场葬礼,金旌随着人流前进,抬棺,祈祷,却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脑海中来来去去全是少年时期的记忆,全是他已经忘记的、美妙的番青歌谣,大山的黛色残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