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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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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家乡的城市去,去看父母。许万山并未随行,他那个十几人的小公司需要有人主事。他很乐得轻松,因为不必又去做一次鞍前马后、小心翼翼的孝顺女婿。
我由得他,轻装回到估衣街。古时这里是一条巷子,街头至巷尾均是以卖旧衣布头偷生的市井小民。也有做“大买卖”的,是巷口阮姓人家,开个当铺,柜台有人头高,收的货物却未名贵到哪里去。听祖辈人说,通常这样喊:破衣一件,袖口破烂,补丁不计,大钱10文。阮家当铺养活了祖孙三代,至亭华一代时,是第五代了。因此上,家业早已不知去向,亭华父亲运气好在虽未继承家业,但算计无穷,最擅经商,不但将家业如数挣回,还空加数笔。过巷口时,阮家的朱漆门依旧有往日光泽。
母亲依然摆她的架子,只派了小妹复安夫妇,手中抱着一个玉雪肌肤的男孩子来接我,复安示意:“小骏,快叫阿姨”。小骏早已伏到复安肩上去了,是个怕羞的孩子,然而眼睛很大,乌漆如夜,头发多而乌黑,眼角眉梢像足复安夫妇。母亲说,你快也生一个,我替你抱大。
我笑笑,并不敢应声。
复安说,亭华提到你多次,托我转告,等你回家去看她。
我放下行李去探亭华。到门口时,隐约听到母亲讲:“刚刚返家即出门,永远像只被燎了毛的猴子,总不能多与我话家常”。我阴沉着脸色,去敲亭华家的朱漆门。亭华来迎我,带着身孕。"几个月了?"我问,是这样开始谈话的。
亭华是变了,想是有身孕的原因,她周身上下透出母爱的光环来,穿一件白色的肥大布裙。言笑里总不忘记提:“已有七个月,托人查过了,是女孩子,我同千帆替她想好了乳名,想叫她囡囡”,没错,许千帆是亭华的丈夫。“很羡慕你的现在,岁月静好”,我脸上定有一丝暧昧不明的赞赏,亭华看到我眼里去:"你愈来愈会安慰我了,好在哪里,我不晓得呀,不如你告诉我”。
我笑着,亭华的好是藏在记忆里的,说出来会扯到痛处,伤筋动骨。我怎么会说出来?还是不说的好,我开始发呆。
我常常同复安谈起,亭华是少见没有坎坷的一个女子。幼时至今,顺风顺水,简直顺到了凶恶的地步。阮父时常揣着一颗玲珑玻璃心,亭华原样继承,加之一副英挺俊秀的面容,被阮家几代基业映衬,亭华越发不似估衣街出身。母亲时常提及,这样会投胎,简直可以直接去买彩票中千万。难得是周围人都宠溺,宠的不像话,都因着她漂亮。至17岁时便与高远恋爱,直至结婚。亭华这二十几年,我相信是蜜糖公主的最佳诠释。
我这周身上下估衣街底味最为正宗,没错,估衣街几百年变不掉的,是一股升斗小民苦苦讨生活的艰辛,狭窄的路散发着霉气,鲜有能人惠及。曾经也出过新闻的,一位钻石少年与堂姐雪耘已谈及婚嫁,坏在钻石父母抵死不肯,当然也坚持过,但终归,被每日不断由高处滴落到高级洋装上的污水吓退。雪耘消瘦至似一扇蝴蝶翅膀,到底醒得,嫁过去也未见得歌舞升平,于是迅速恢复丰润。由失恋中恢复的雪耘照样风神华美,然而那眼睛是估衣街的水雾笼着,不复清澈。
我无法同亭华比,她那个家由上至下是晶莹剔透的,个个闻弦歌知雅意,所以亭华是估衣街女孩的标榜。我甚至不能同雪耘比,到底她也风光过,不然怎么能被钻石少年看上?当然我是不屑与人比的,我有我的好处,但母亲看不上。十一岁之后,我便再无挂颈绕膝,讨双亲温柔的权利。母亲生了一个凡胎,她自己洗自己的脑子,这个凡胎无所不能,该得同亭华一个模子相似。惜我父不姓阮,于是母亲一腔狠意发在我身上。
在母亲一张嘴巴的努力下,我终成为估衣街最无德女子。估衣街人靠一张嘴巴谋生,当然不会当我面提及。会很快传遍全城的,母亲更落口实,我甚至会不能嫁掉——样貌平平,不忠不孝,最危险是整个人太阴霾,不爱理人,不敢有人要的。
我只有不回家,在学校打发时间,做一份家教,薪酬矮到几乎看不见,有闲时四处逛。
我坐在图书馆里,看一本莫名其妙的书。蒋跃峰来搭讪我,瞬间觉得被一个大阴影罩住。这样高的个子,有一张极阳刚的脸,短到极致的头发,现出狭长的双眼,目中透出笑意来:东西挪下可好?我把杂物拢开,继续看书。
我真是阴沉的一个人,同屋阿棠讲我:蒋跃峰啊,你都肯冷落?听讲家境不错,毕业即可去做少奶了。”我啐她一口:“让你好了”。我走到校门去搭车,去教那刁钻难缠的男孩数学。然而他最怕我,捣乱古怪我会打他手心,不留痕迹而且痛出眼泪来。“与我乖乖的,你父母不会心疼你的,你这么坏”,我威胁他。他一包眼泪,不敢哭出声来,怨毒的解方程。
我走在路上,怕会迷路,世界这样广阔,我找不到自己的方向。见到跃峰捧一束玫瑰,多么烂俗的求爱,我想。他说:“生辰快乐”。我瞬间被打败,即便烂俗的求爱,总还是有人给予的爱。“我是饥不择食了”,我对阿棠讲。
我与蒋跃峰迅速开始了一段恋爱。
从此我被他带到太阳底下去暴晒,这是我对这段恋爱的总结。
从前我是不见太阳的,估衣街一条青石路,狭窄挤逼,有雨的时候是有雨,晴天了,一筒街的人打架似赶出来晒衣服,阳光便被各家瓜分吸走了。至到学校,我可以一只面包在图书馆青天坐到向晚,太阳是被我赶走的。
我相信跃峰是光,他踢球,光的膀子被晒的汗水津津,反着太阳光;他听课,又会在最光亮的那一处,头发泛着光,刺的我眼睛痛——我一日一日沉缅,为他着迷。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太过分了,我想。“真是嫉妒你”,我笑着同他说 。
我们站在器材楼的青瓦下接吻,跃峰的吻是暖的,每个人的腔子里都流的热血,吻也都是暖的罢然而跃峰的特别不同,我像被电击过,头发都要竖起来,一身的汗毛也都竖起来。我睁开眼睛,跃峰的神情是这样虔诚,眼角还透着笑意,我的嫉妒心又发作了。我无端有些愠怒,甩开他大步走出去。跃峰捉住我的胳膊,提出一个建议:“不如我们去结婚”。
我被他带到一个幸福的迷局里,带他回家见双亲。母亲对着跃峰笑,笑里带着谦恭,用尽浑身解数招待他,感动于我马上有人要了。她可以不必被人指点着说养了一个赔钱的货,然而这些都是她自己逐数同人说的呀,我得意的微笑着。
母亲皱纹里都是笑,,然而她又神秘的问我,“你居然有这个本事?这个大傻个子是怎样看上你的?你们还是尽快结婚了吧,叫你父亲去同他提彩礼的事。”我几乎要哭了,我骂自己,何必要带着跃峰来看这么一个局,这个局是我自设的,谁叫我脑子里装了糨糊,来同母亲示这个威?
可怜的父亲,做了这个马前卒,跃峰没什么话说,笑还来不及,谁叫他有钱?当然他是爱我的,他是来者不拒的。
我们又回到学校去,跃峰逢人便宣传我们的婚约。这当然是个大新闻,自来丑女嫁美男,我陈君安,样貌平平,不单能得到蒋跃峰的青睐,居然还有了婚约。
但我开始躲着跃峰了,躲他是很好躲的。随便在什么地方一钻就可以的,就算他找到了眼前,我也装看不见,奉行惜字如金。听讲跃峰开始酗酒,校园里到处都有耳目,絮絮的说,谁会想到蒋跃峰被一脚蹬开?向来该是反的呀。但蒋跃峰无端被陈君安甩了,这是事实,摆给大众看,我一张脸也这样摆出来。
人称我是——绝情师太。不,我不是的,我是太明白我那个母亲了,我不能把脸面丢到跃峰家离去,让我的脸面留在估衣街吧。
我丢掉了家教的差使,我那带一架玳瑁眼镜的主顾,男孩的爸爸,气得颤巍巍的与我吵架,讲我忒狠毒,居然下狠手去打小孩子。吵就吵,我不怕。吵架是估衣街的传统,说话像吵架,吵架当说话,不是吗?
有一次图书馆在内部清理,一群人被赶出来,我只好去学校里一弯小小的桥那里。然后我看到跃峰在石凳上,罩住脸呜呜的哭,大庭广众的。我一意走开,从此再没见过跃峰。
这个世界太大了,躲开还不容易?
期间听讲亭华与千帆结婚了,很体面,是估衣街的谈资,是复安同我讲的。“你又何必执拗?去同亭华比?同她怎么比得”,复安很知道我的心思,可是她比我孝顺。“母亲总还生了我们”,这是她说的,但是我知道她也是无奈的。我管不到她,我只能管自己。
母亲生气我甩了她的东床快婿,不理我。我也要生活呀,“读大学几年,是翻一页书夹一张钞票,然后扔进火堆里去烧,最后什么都不剩下”,这是母亲的论调。她极不愿给我钱,我也只好自己挣。
我又去做一份酒楼咨客的工作,其实是销售白酒。穿着价格廉宜的工作服,身子被紧紧的包着,包出曲线来。站在吧台的旁边,像菜单上的菜一样被人点,有时运气好,可以卖掉很多酒,但那也意味着,要被灌酒,要陪客人划拳,还要忍受调笑,躲避咸猪手,如同打仗一样。
有次我被灌醉了,眼睛里淌着泪,去洗手间呕吐。一个穿干干净净白衬衫牛仔的人为我解围——这个人是许万山!
万山是人群中最斯文有礼的那个,但不过分。爱垂着眼皮,他的眸子是精光闪亮的,如果细看,可以看到在睫毛下乱转。当然他也很会接吻,是个中高手,我也很享受,高手的吻令人销魂——何必次次要求过电呢?经历过跃峰足够了。
在大学的最后一个季度,我的同学泰半有了着落。而我同万山赶着结了婚,手上有了一枚小小的戒子,因为我怀孕了。我又把万山带回家去,给父母相看,这是一个程序,要走走的。
万山也是最周全的,不似跃峰透着稚气,他把母亲敷衍得滴水不透。母亲当然看到了我的肚子,眼神里带着不甘与怨恶,我是完了,我知道她这样想。
我辞别母亲,回到万山那里去,临行前给她一大笔钱。复安带同小骏送我到估衣街上去,我看到,风吹落了满街的泡桐花,奶白色,被行人踩的稀烂。母亲还是没有来送我,由小到大,母亲从未送过我。
万山很忙,这是他说的。因此我不能事事要求他在身边,我只好自己挺着肚子上街,去街上找茶喝。
我看到万山同一个女人临窗坐着,那女人一头酒红色的长发。这没什么奇怪,谁不交朋友呢?可是她握着他的手,娇俏的笑,这是我做不出来的,我向来是太稳重的一个女人,从不会同万山撒娇。我想着,转身换另家店。
我狠命的吃茶,我的孩子会是最美丽的一个。我要好好的侍候牠,亲自带牠长大,不要假手他人。听牠依依呀呀同我贫嘴,呜呜的夜哭,抓着小手要我抱。我的孩子不会再有估衣街的出身,我的孩子也会有平安喜乐的一生,我想着,哭了,走出店子去。脚步歪歪扭扭,路是不平的,我的路特别不平。
我醒来时,闻到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下腹剧痛。万山握着我的手,一支接一支的吸烟。我听到医生责怪我们:“这样不小心,好好的一个孩子,就这样掉了!”我抱着自己,身子失去力气,软在床上,我的孩子!他可以不必来这浊世受一番苦楚了,我嘲笑的想。
我还会闻到不属于我的香水气息,在万山的身上。他时常加班至深夜,回来时,眸子里闪着光,我为他端上热茶去,手心里握着几根酒红色发丝,微笑着同他讨论明天天气。万山不提有这样一个酒红色头发的女人,我当然也不能提,我将这样与他过一生。
然而我时常想起估衣街被风吹落的泡桐花,同街角萧萧的青苔。
我不会再回估衣街,我所知估衣街的故事,也至此为止,了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