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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五十七:赏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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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得益于今年稍长的梅雨,燕王府的荷花开得格外好。远远望去,满眼碧绿,层层叠叠,高低相倚,或粉红或素白的荷花,或盛放或含苞,有的成簇成团,有的一枝独秀,各具姿态地点缀在随着夏风此起彼伏的荷叶之间,遇风扶摇,煞是可爱。一阵暖风吹过,荷花的独特清香迎风扑面,醉人心脾,细细一闻,还有一些女儿家的脂粉气息夹杂其中。
彼时晴玥正坐在戏水画廊尽头的爱莲亭的二楼,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瓜子,眯着眼远远看着湖中央的落玉阁,那里才是今天这场戏的主场。
年轻貌美的湘王妃穿着一身鲜亮的新衣服,像一朵盛开的牡丹花,不知才说了个什么笑话,逗得众人捧腹大笑,刚刚大婚不久的宁王妃脸臊得通红,又气恼又好笑的样子,略显稚嫩的小脸上更多了几分可爱。连最年长的晋王妃也是边笑边摇头,嘴里似乎还在说些排遣湘王妃的话,又惹得大家想笑不敢笑,拼命抿着嘴儿。只有燕王妃,端着茶拨着茶叶沫子,也不喝,只淡淡地随着众人乐一乐。
今日有得笑就多笑笑吧,明日还不知道是什么前途命数。晴玥正默默为这些前途不明的王妃叹息,余光就瞥见一个穿着青衣的人从楼梯上来,朱漆的案子上放着一只带内胆的大圆肚青花瓷盅。那人上前福了福身,就将瓷盅奉到了晴玥面前,拈着圆润的顶珠掀开盖子,一股酸苦的蒸汽就喷面而来。
晴玥皱了皱眉,“凉一会吧。”
那人听言,只颔首退了两步侍立在一旁。
晴玥歪着脑袋看着来人,真心觉得青沉星是一位胆大心细的好演员。明明是个夷族逆臣的私生女,按理说该躲在深山老林子里保命才对,偏偏就喜欢在王公贵族家里瞎窜。也不怕哪天窜忘形,撞上旧相识,给人揭发出来了。
青沉星这次扮演的是女医学徒之类的角色,专门跟着某些大夫伺候外命妇或者大家闺秀的小姐等。从看到青沉星的第一眼,晴玥就已经明白过来这背后玩的是什么把戏了,她倒是不很惊讶朱允炆会安排两个大夫定期进燕王府为自己诊疗,也不算特别意外会选青沉星当个中间传话的。她比较震惊的是燕王妃会陪着朱允炆演这场戏,燕王妃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帮侄儿在外面泡妞?
三拨人各自心知肚明,却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每隔几天就一起打哈哈,晴玥觉得这场戏演起来压力很大。
或许是为了保护青沉星,跟着大夫的伺候的女医学徒也是轮班制的,一个多月下来晴玥也不过是见了青沉星三四次而已。她每次都很严肃地拿着小毛笔在纸上一句一句的问,问完了以后再假模假式地编几条写在病志上,如:睡眠尚可,饮食尚可,便稍结,两日一次。
正想着,青沉星已经又三两步走上了前,指了指桌上的药。晴玥叹了口气,将大圆肚青花瓷盅捧了起来,仰着脖子憋着气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终于见了底,晴玥没好气的将瓷盅放在桌子上。抬头看了眼青沉星,她倒是很得意的样子,手中端着一小碟蜜饯,笑得春光灿烂,美丽的容颜看得连女人都要心动。
晴玥自己倒了杯水猛漱了漱口,没有接青沉星准备的蜜腌青梅。
“这药也吃了一个多月了,好像没什么起色。”
青沉星闻言,立刻铺展开随身带的纸卷、小笔、墨汁。扶着袖口,一笔一划地写着,“病去如抽丝,姑娘且有耐心。”
“耐心当然有,只最初的那位卢大夫,照顾得也颇为用心细致。如今还要多劳烦两位大夫,总觉得有些浪费。我也曾细细看过前后用的方子,似乎也是大同小异,不过多加了几味药性冲和的名贵药材。”晴玥望向青沉星,“依我看,既是个长医久治、难见速效的毛病,倒不必总费这样大的周章,应该让二位大夫专心为燕王妃娘娘调养身子才是。”
青沉星深吸了口气,听出了晴玥话中的逐客之意,提笔写道,“莫多忧虑,安心养病即可。”
这是让我老老实实地听朱允炆的话,少自作主张的意思?
晴玥心里委实有些懊恼。自从搬到燕王妃的西厢里,自己所受到的待遇几乎是连升三级。大到屋子里的摆设陈列,小到饮食的杯碗盘碟、茶水、点心,几乎和朱高煦的用度一般。当日在朱高煦的院子里,吃穿住行还少不得有一些分寸。如今住在燕王妃跟前,王妃一言千金,简直快要把自己当女儿养了。
前些日子,府里的针工为三位郡主新制了几套夏衣,蕊馨居然捧着两身送到了晴玥屋里。衣服接在手里,只觉如烫手的热山芋一般,衣领袖口精致繁琐的刺绣只灼得人眼痛。
晴玥觉得自己像是一份礼物,燕王妃已经在收拾打包,准备呈给皇太孙朱允炆了。而青沉星就是打包自己的监工。
“你何时肯走?”青沉星撞了一下正在发呆的晴玥,指了指纸上的话。眼睛还不忘暗扫周围伺候的两个丫鬟,爱莲亭的二楼风很大,不歇气的热风裹着花香直吹得人都有些昏昏欲睡,两个远远站着的丫鬟都眯着眼,没什么精神。
“不去。”
青沉星惊讶地瞪了晴玥一眼,意思是问她为什么。
“守孝!”晴玥飞快提笔写了两个字,龙飞凤舞。
仿佛被什么击中了一般,青沉星双眸一暗,陷入了沉思。
看着对方原本火辣的劲头忽然灭了下去,晴玥心里又有些愧疚。蓝玉被定谋反,朱元璋将其剥皮实草,传示各地。蓝家上下,无论老幼妇孺一律格杀,党羽牵连被诛杀之人足有一万五之多。想她青沉星,背后忍受的惊怖和痛苦,恐怕平常人连十之一二都难以体味。
她不畏性命之忧,先入魏国公府,后又流居于烟花之地,现又跟着皇太孙、辽王在应天府来来往往,还要潜伏进燕王府替朱允炆办事。或者,只是在想尽办法,寻找一切能寻找的,依靠一切能依靠的,有朝一日替她的父亲平冤昭雪吧。
如此,更要早日断了朱允炆的念想,否则青沉星这样在燕王府常来常往,早晚恐怕要把她害死。闭上眼,脑海里不自主的就浮现出书上所写,靖难之役后燕王如何处置建文遗臣,油炸火烙,掘坟夷族,妻女充教司坊、军妓,日夜被凌辱。炎炎夏日,晴玥竟骇出了一身冷汗。
青沉星拍了晴玥一下,吓得她险些叫出声来。
美目瞪了晴玥一眼,似乎嗔怪她不沉稳,又打量没引起周遭的注意,才将写好的话给晴玥看,“在那里也可如在这里一般,没有人会强迫你什么。”
后半句话说得颇有些意味,晴玥拿眼瞧着青沉星。这一瞧,青沉星的脸莫名就红了。好像心里真的藏了什么鬼一样。恼羞之下,又抓起笔刷刷写道,“他是正人君子,绝不会勉强你。”
晴玥慢慢抽过对方手中的小笔反问:“就像辽王也没勉强你?”
这一问,青沉星的脸瞬间就紫涨起来,差点就要抬手要打人。晴玥忍俊不禁地喷笑出来,引得远远站着的两个丫鬟也稍清醒了一些,好奇地看了过来。青沉星又气又恼,却不能发作,只能故作镇定。
晴玥故意咳了两声道,“姑娘这个法子也太粗鲁了些,不畅就不畅吧,实在不行吃点泻药也就罢了。怎么能劳烦姑娘拿手来弄呢?”说说还故意皱着眉头扇扇鼻子,“莫说姑娘你舍得自己这纤纤玉手,我还怪不好意思的呢。”
两个丫鬟明白过来晴玥在说什么,都捂着嘴闷笑了起来,晴玥看自己得逞,也忍不住得意地笑了,抬眼撞上青沉星冰冷犀利的眼神,笑意忽然又在喉咙边卡住。以为这下青沉星是绝不会饶了自己,没想到绷了三秒钟的僵尸脸,她也无奈地笑开了。
恍惚之间,晴玥想到那夜在魏国公府,铺展而去,摇曳朦胧的红灯笼之间,青沉星回过头来,笑着说自己的名字,衬着那夜的繁星,远处的烟火,美艳动人,安静神秘。她觉得,这样美好的女子,应该走得远一些,再远一些,远离老朱家的这群人,平平安安,好好的活下去。
忽而,一阵大风刮过,吹得人醺醺欲醉,睁不开眼,正要陶醉其中,桌上的纸张就如破茧的胡蝶挣扎翻飞开来。几乎就是一瞬间,还来不及挽救,那两张写满字的纸就被吹下了亭子。晴玥惊立而起,青沉星也吓得面色纸白,拔步上前就赶在两个丫鬟之前冲下了楼梯。
“哎呀!”晴玥假装头晕,顺手打翻药盅,咣当一声,惊得两个丫鬟的脚步忙转了方向,跑过来扶晴玥坐下。晴玥哎呦喂了一会,伸着头瞥见青沉星已经先一步跑了下去,才道,“哎呀,你们赶快把这收拾收拾,我没事 ,就是站起来猛了。”
两个丫鬟听命蹲下身子收拾瓷片,晴玥趁机也溜下了亭子,远远张望,似乎荷花池中央的落玉阁并没有被惊动到,才放下心来。只见青沉星身手矫健灵活,踮着脚已经快要把落在荷叶上的纸拿到手了,晴玥忙去寻找另一张。张望了一会,就瞧见一处裸、露的水面,只歪扭横着几根有点发黄的荷梗,那张纸正巧就漂在上面,墨色已然晕开。
挽起袖子,找了一株长得半人多高的荷叶折断下来,只留下长梗当做工具,晴玥绷直了身子,努力前倾,慢慢地想要把水面上浮着的纸拨弄过来。
一下、两下、够不着……
还要往前一点,太阳晒得鼻子尖都冒汗了,晴玥屏住呼吸再奋力往前伸了一点,眼看就要够到了,却惊觉整个人的重心已经迅速往前倒了。
惊呼之声还在喉头,眼看就要一头栽进去了,忽觉一只极有力的手牢牢地拦住了自己的腰。被那人一把拽回来,就倒在了他身上。晴玥惊怕之余回过头,撞上一张冷峻重重的脸,逆着夏日刺目的阳光,棱角分明。
仿佛又长高了不少,怎么瘦了,还黑了,眼睛看起来很累的样子,左下巴上怎么多了一条浅浅的疤痕。打仗很辛苦吗?真的要挨刀子的吗?晴玥的思绪乱飞,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心里莫名的就有种酸楚,似乎已经逼到眼眶边了。
“你不是说要管我的吗?”话里有一点埋怨,有一点委屈。
“哎……”无可奈何地长长叹了口气,朱高煦把晴玥揽进了怀中,丝毫不顾她的抗议。
一阵热风袭过,吹得裙角翻飞,青沉星站在画廊的转角,默默地看着这一幕,她拨开飞到眼前的碎发,慢慢地将手里的纸揉烂。
荷花池中的落玉阁,燕王妃正想把刚刚不小心掉下来的一块山药绿豆糕碾碎了扔进水里喂鱼,抬眼却看见远处岸边,两个熟悉的身影,随风摇曳的荷叶晃得二人若隐若现。
王妃的脸色,一瞬间就暗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