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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逝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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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窗外是几株高大苍翠的香樟。大雨过后是一阵一阵清冽刺鼻的香味,弥漫在房间里,等风吹了几个小时之后才不舍地散去。
隔壁的沈曜总是每天在我窗台下面弹吉他。于是我午睡的时候听着他的吉他一天比一天弹得更好。从最开始的1、2.、3到突然有一天我听到窗外响起了流畅的《爱的罗曼史》的旋律。
于是我发现日子就这么一点一点悄无声息地过去了。夏天一过就是冬天,雪还没化就又烈日炎炎,像是摁着快进键放电影,没有声音的影像一帧一帧地跳过去,断断续续地放映着,好像什么都看见了,而事实上什么都没真正看透彻。
生活一直处于一种重复的尴尬中,只是我们把这种尴尬当成了生活,所以才如此理所当然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早出晚归的作息,年复一年地重复着往昔逝去的岁月。
在这些理所当然的重复中,男孩子的校服从S穿到M后来很多男生都开始穿L。女孩子的校服裙摆改了又改短了又短,从过膝长裙到了迷你短裙。老师们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最后不得不把头发染成某一种不容易看出白发的颜色。校园不停地在扩建,围墙拆了又建,建了又拆,教学楼宿舍楼一栋一栋从土里突然冒出,让人产生也许不久之后,从校门去教学楼上课还要坐公交车的错觉。
每天拉好校服拉链,塞着耳机,经过校门的学生永远面无表情。我从小学到初中,在这种面无表情中默默穿行了九年,而今后的默默穿行也成了可以预见的苍凉。
三千多个日日夜夜,清清楚楚地逝去,恍若指间沙,一旦滑过,便再无法抓住分毫。
我一直都知道,我是什么都留不住的。何妍,还有奶奶。那个沉默的年迈绣娘,她死了——脑溢血。
她死的时候夜深人静,没有丝毫声音。
那天月色皎洁,漂亮的冷光直直地射在青石板地面上,反射出一片耀眼到炫目的柔和,美丽至极,而这种美是无人欣赏的绝景——年轻人不屑与欣赏,而老人们不敢欣赏。
这种夜晚老人们都不会去广场扭秧歌也不会去破陋的小麻将馆打麻将,他们会拽着年幼的孙子孙女早早睡去,用睡梦躲避某一种未知的恐惧。因为——
太平街流传着的一个古老的传言,太过皎洁的月光是不祥的,那是有人在寻找着一件死去的东西……
在这大部分居民都是半只脚跨进棺材的老人的太平街,这种传言的恐怖感尤为强烈。未知是死亡的恐怖的根基,而没有人愿意为解开这种未知而以身涉险。
人到老了总是贪恋着尘世,即便这尘世丑陋、阴暗、卑鄙、虚伪,但到了即将失去这种自己已经抱怨一辈子,已经习惯了抱怨的生活的时候,又开始本能的贪恋、不舍,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至少活着,会比死亡只能以一种固定姿势存在于世间要幸福得多。
得到时,不停抱怨,失去时,不停挽回。人性中本能的自私总是在这种行将末路的情境下被暴露无遗。
七原罪自出生就伴随着灵魂的烙印深深刻在心底,它,驱使着人性丑恶的yu望。没必要指着谁谁谁的鼻子大生说他自私自利,其实大家都是如此。
第二天,唐发现她死在了那张古老的暗红色檀香木制的大床上,绣有繁复牡丹花刺绣的薄薄绸被盖在她的胸口,白底蓝纹的古老瓷枕旁有浑浊的呕吐物,头发凌乱,瞳孔不对称地涣散着,手指微微弯曲着,身边放着一方手帕。
黑色的绸,鹅黄的月,血色的莲。
奶奶的最后一幅绣品。
我把它放进口袋里。
恍惚间碰到了她的手。
好像是热的。
幼年时,中医说我体寒。事实果然如此,长久以来,冬天都是艰涩难熬的季节。寒骨侵心,万事索踪,一切冰寒都可以瞬间将我冰封。而此刻我才真正意识到,原来我的体温竟已低到了这地步。
请来的殡仪为奶奶穿上奶奶生前为自己做的寿衣,上面有白色丝线绣成的大朵大朵的ju花,殡仪为奶奶梳好头发,给奶奶化上了淡妆,奶奶苍白的脸色被人工添上了一分生气。
再,被推进了令人窒息的炉子里。
浓烟滚滚,黑色的烟雾是她□□焚烧的凄厉尖叫。
烟淡了,尖叫停了,她的身体湮灭于这黄色的火光中。
最后的最后只剩了一盒子白色灰烬,捧在我怀里。
选好日子,唐把奶奶下葬到了唐家的祖坟里。
那天阳光明媚,天空是没有一丝云朵的纯粹浅蓝色,单纯的颜色透出单调的苍茫,像极了奶奶悲凉的一生。
奶奶的葬礼简单却严肃。我死死抱住她的骨灰盒,却感受不到苦苦寻求的温暖。天人永隔,阴与阳的界限彻底成为了一条无法泅渡的长河,她在那头渐行渐远,我在这头默默守候。渡河的时辰未到,谁也无法逾越。
唐颤抖的手为奶奶盖上一层一层的泥土。等到木质的骨灰盒腐朽之后,奶奶就能够真正安息了,而那又该是多少年月之后的事情呢?
那些喧嚣的鞭炮独自热闹了一阵之后终于学会了安静,傍晚的风吹得那些红色的碎片布满了整个苍蓝色的天空。
我跪在地上静静地给奶奶烧纸钱。我看着那些纸燃成灰烬,像湮灭的蝴蝶一样纷纷往上扬,像是真的有那样一个灵魂聚集的地方。她站静静地在那里,认真地绣着手中的绸缎,偶尔抬起头忧郁而慈悲地看着我。
我面无表情流下冰冷的泪滴。
天地只剩一片阒静。
天黑了。
唐说:“回家吧。”声音像身上凌乱的白内衬一样褶皱。
我没有动,我的腿脚已近完全麻痹失控到无法移动分毫。
唐把我扶起来。搀扶着我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她的坟前。
没有月亮,天很黑。
要寻找的灵魂,已经被谁给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