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春 色未曾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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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色未曾看
北风呼啸，白雪漫天，一骥骏马，向北疾驰。马蹄踏过茫茫雪原，蹄下生尘，雪花四溅。照夜狮子是日行千里的良驹，不过他的主人显然还觉得不够快，皮鞭一下一下的抽打，恨不得关山等闲飞度，只取他要到的地方。
“咦”只听一声嘶鸣，马儿口吐白沫，前蹄一跪，倒地不起。马上的人瞬间被摔出去几丈远，倒在冰雪尘埃中。
方应看从雪堆中爬起来，白色的锦袍沾染上尘土，俊脸上也不知被什么划上了几道血痕。他无暇整理衣冠，只深深看了一眼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爱马。那是他最爱的马，千里良驹，名曰：风扬。名字是那个人帮他取的。
记得自己第一次牵着好不容易驯服的马去找他时，那人只瞥了一眼，冷哼一声，就不再理他。自己连着吃了好几次闭门羹之后，才想到，那人自幼不良于行，恐怕连马都不能骑。哪个少年不爱信马游缰白衣风流？这人虽然自幼早熟克己，且早就过了少年轻狂的时代，但对于那段残缺了的时光还是难以释怀的。
于是自己在他办案回京的官道上堵他，拼着吃了枚情人泪将他掠上马来，带他驰骋在京城繁华的街头。汴河的流水声，小贩的叫卖声，路人的惊呼声，一切都向后飞驰而去。
“方应看放我下来。”
“崖余别动，现在摔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暮春的风将那人的黑发撩拨在空中，发梢搔在他脸上有微微麻痒，衣襟上淡淡的皂角香，比世上任何香气都好闻，他忍不住肆意大笑起来。
从外城到六扇门不算短的一段路，愣是让他觉得白驹过隙，恨不得再多跑几圈。只是再来的话那人恐怕真的会恼羞成怒吧？
神侯府门口早已准备了好了无情的轮椅，马儿一停，无情便飞身过去。
“崖余可曾尽兴？”
“哼！”那人脸若寒霜，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便推着轮椅进了侯府。只剩自己一人骑在马上目送着那白色的身影远去，空荡荡的怀里还有那人残留的温度，有些遗憾。
直到他快要消失在转角，才远远的飘忽传来的一句话“那马，其驰骤风扬惊帆之疾，就叫它风扬吧。”
何谓心花怒放百感交集，自己当时的心情恐怕这八个字也及不上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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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初晴的冬日，烽烟肆虐，厮杀声连天而起，战鼓轰鸣。
从汴梁城被围，无情就登上城楼督导战事，无情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日了。敌人如潮水般涌来，仿佛永远也杀不尽。
“大人您看！”
地平线上一排塔楼高的战车紧紧的向城池围过来，楼高十丈，外覆牛皮，里面人影晃动，若是让它们接近城楼，后果不堪设想。
“这攻城战车到底是何用意，难道他当护城河都是旱地么？”李纲疑惑道。
“不好。”无情脸色一变。他熟于机械工物，完颜宗望此番设计，护城河定是已经被暗中填平。“陈守卫听令。”
“末将在。”
“城上各部三人一组架设床子弩，箭尖簇火。给我把这些塔楼射下来。”
“得令。”
看着军士们忙碌，无情艰涩的眨了眨眼睛。他已经好几日没合眼了，有战事时要上城楼督战，敌人攻势稍些他还要与几位守将研究战法及军需调度。此刻他已是强弩之末，全靠一股意气强撑着。
“贤侄还是快去歇一歇吧，你这样敌军还没退，自己就先倒下了。”李纲看着无情面色惨白，眼睛通红，虽然知道此番战役绝少不了无情的智谋，但心中任是不忍。“你要是有什么事，老朽如何向故去的诸葛先生交代啊。”
“伯纪先生不必担心，世叔一生为保江山社稷已然鞠躬尽瘁，崖余此番不过是承了世叔的志向罢了。”
“……”李纲不再说话，他在这个看似病弱的青年眼中看到了耀眼的光芒以及浓重的煞气，仿佛碧血长弘丹青化碧，天地间神佛无阻。这样的气势，难怪他会成为京城守将们的主心骨，仿佛有他在任何劫难都会安然化去。
良久，李纲涩然道：“太上皇南迁了，这汴京城守或是不守，咱大宋朝已然败亡。”
无情似乎没有听一般，聚精会神的关注着战事。就在李纲以为他真的没有听到的时候，无情淡淡开口。
“李大人当崖余是为了这赵氏江山么？”俊俏的脸上浮现出一抹不削乃至嘲讽的笑。“赵氏存亡与我何干？”
“那你……”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李纲偏偏想不到任何言辞反驳。
“如若破城，我不知道皇亲国戚们会有何等凄凉下场，也不知道这奸邪当道的朝廷会如何败亡，我只知道破城之日会有多少黎民百姓惨遭杀害，会有多少老母失去儿子，会有多少侄子失去双亲。所以……这城一定要守住！”那一瞬间无情黑白分明的眸子杀气爆涨。李纲却在这双眼中看到了悲悯，如同佛祖站在众生之巅遥望世事。于是他知道了，这个青年不是在维护什么，他只是不忍看到天下百姓疾苦。
“贤侄志高，非老夫这等朽木之躯可以比拟。若有帮得上你的地方，老夫定当竭尽所能。”
“先生过谦了。还请先生奏明圣上，为这些守城的将士多发些御寒衣物药品吧。这些可都是为了天下安定抛头颅洒热血的大好男儿啊……”无情说道最后垂下头，不忍再说下去了。
画角声响起，宋军占着箭矢锋利逼得金人溃退。安排好战场善后，无情回到了神侯府。侯府里的家丁差役都被他遣散了，三位师弟也被派到各地协助边防，如今冷清清的院落，空荡荡的厅堂，到让无情有些伤感。
他躺在床上，明明困得睁不开眼，却又始终无法入眠。昔日热闹的神侯府他总是嫌吵，而如今静了下来，他又十分怀念。耳旁总不断回响着各种声音，世叔的拈着胡须慈爱的笑声，二师弟怀里的卷宗掉到地上的砰砰声，三师弟打翻了酒壶的惊呼声，四师弟手中的剑飞扬舞动的气流声……还有那人挨自己暗器衣袂飞舞的猎猎声。
“方应看”
怎么会想到那个人呢？这座岌岌可危的汴梁城，容不下那位翻云覆雨的小侯爷。那位神通侯是乱世枭雄，天下越乱他越能一展宏图，如若那人还在，定会波澜横生，这千疮百孔的江山，哪经得住再生枝节？无情苦笑，所以自己设计将那人骗走的，可是此刻他为何又不能自已的想他？
“崖余醒醒……醒醒……”
无情睁开眼睛，映上了方应看满目风霜的脸，顿时清醒了过来。
“你……你为何在此？”自己的警觉性何时如此之低了？这人登堂入室，自己却睡的死沉。
“本侯若不在此，怎能知道崖余对本侯恋恋不忘，连梦里都喊着本侯的名字。”方应看眉飞色舞的说道，满是尘土的脸因为这个神情带上光华，仿佛还是那个闲坐楼台，谈笑间翻云覆雨的神通侯方应看。
“你……”无情想起身，却被这人一把按回床上。“你到底要做什么？”手里扣着枚情人泪蓄势待发。
方应看没看见一般，帮他压好被角，淡淡道：“你在发烧。”
自己病了么？原来自己这几日感觉身子沉重，不是因为太累了，而是病了么？为何自己都没发现？方应看解下外衣，无情才发现他肩头赫然插了一枚丧魂钉，这是自己无意中打的？看着那皮开肉绽的伤口潺潺的涌着鲜血，无情觉得心头一紧。
“崖余如此看着在下，在下如何包扎？”调笑的语气，仿佛受伤的不是他。
无情却忘了转开头一般，定定的看着。“痛么？”
“还好。”
他直视，他也不回避，四目相接，冰冷的空气里似有电流划过。万般言语，倾诉在这一眼中，刹那芳华。
够了，无情闭上眼，你我本不同路，又怎么可能走到一起？
再次睁开眼，无情又是那个冷若冰霜的无情。“劳烦小侯爷将无情的外衣取来。”
“你病得很重，若不好生休息，恐怕……”
“这些都与小侯爷没有干系。”
斩钉截铁的打断了他的担忧。方应看一时语塞。这个人，永远都这么冷这么无情。其实方应看一直知道他并非真的无情。他只是太过善良，又目下无尘，容不得奸邪当道，容不得好人受苦。只是，过刚易折，皎皎易污，这样的人在这乱世里注定活得很辛苦。
看他一身狼狈，知他是夜以继日的赶来的，无情又觉得自己这样呵责对方应看不公，解释道：“这个时辰应该是守备换班，我得去查看有没有什么遗漏……”
“你都这样了。”方应看一向知他为了天下安宁到了可以舍命的地步，却还是忍不住出言阻止。莲花般的手握住他的小手，万般疼惜，是怎样一番磨难让这只手的主人清减至此，原本就不算大的外袍罩在身上也显得宽大。“这汴梁城破了便是破了，这山河破碎也不是一日两日。你期望海清何晏太平天下，但不破何来立？崖余，你到底在执着些什么？”
“我执着些什么，你难道不清楚？”清冷的目光直视着方应看，灼灼如华，那里面的期待璀璨得连天上的繁星都比不上。方应看却很难过，那双眼睛里有正义有仁爱有天下人，唯独没有他方应看。
“我早说过，你不是神不是佛，不能普度众生。”你难道不能为了我也为了自己，任性一回？
“我也早说过，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成崖余此生能救一人是一人，能救一城是一城。”你要颠覆王朝，逐鹿中原，我要天下太平，无人再受战乱之苦。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不能放任杀戮就在眼前而袖手不顾。
“你……不悔么？”原来我在你心中连众生之一都不是。
“至死，不悔。”
沉默，凝固了空气
一切都已幻灭。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两人都太聪明，又都太执着。知道多说无益，终是无缘执手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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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
杏花烟雨，芳菲荼靡。人间四月，正是落花时节遍地风流。
红袖搂头春意闹，翠柳迎风胭脂香。
一个锦袍公子倚栏独酌，莺歌燕舞，花花世界，只有他置身事外。出淤泥而不染，一派翩翩浊世家公子的气度风华。
桌上有两个酒杯，对桌而至。行人匆匆路过，都会以为这位公子是在等人。仔细一看却又会讶异。他对面空空如也，锦袍公子却有说有笑，还不时与那酒盏碰杯。
“王爷。”任怨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新消息？”方应看十分不耐，这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时光被人打扰了，自是有些不快。
“是。”
“好的坏的？”
“有好有坏。”
“那就是先说好的吧。”
“辛巳，金元帅左都监栋摩卒”
“是么？”方应看头也为曾回过，仍然温柔的注视着对面，自言自语道：“崖余，你听到了么？害死你的人又死了一个，你说当不当浮一大白？”说着，又举起酒杯“叮”的一声碰在对桌的杯子上，一饮而尽。
“坏消息呢？”
“京城四周各部皆有异动，恐有变……”
“立刻将岳家军调回京城，驻军京西。你退下吧。”
“是。”任怨虽不知是何意，但依旧恭敬的退下了。他不敢打扰方应看，特别是方应看与无情独处的时候。
三年了，三年可以改变很多事。神通侯已经不在是神通侯，康王泥马渡江，神通侯护驾有功被封为神通郡王。当任怨以为自家侯爷会效仿魏武帝挟天子以令诸侯时，方应看做的事又让他大为惊讶。外除胡驽，内休政事，只手遮天的神通郡王竟真的忠君爱国起来。
侯爷变了，自那人离去之后，侯爷就再也没有笑过，侯爷只有想到那人时才有些许人气。一声叹气，昔日那少年清隽天下无人不可背叛的神通侯方应看，如今才过而立便两鬓霜白，人世间，果然婵娟一剑磨尽英雄。
“崖余这几日看来又不得安生了，你说我们去城外看看风景如何？”
三年前，方应看负气离去，未曾想到，那一别就是生死两隔。无情拼了命要保的不过是汴梁城的百姓。于是他连夜截住了南逃的赵佶送到金营，赵桓上了降表，金军兵不血刃取了汴梁城。他以为，至此无情就会与他一起，远离是非战火。
没想到，终究是晚了一步。
就一步。
无情为了救几名被抛弃在城楼上的伤患，飞身用身体挡住金军放来的冷箭。寒芒破胸而过，那人生生的被钉在了城墙上。朔风猎猎，龙旗翻滚，那白衣人在风中轻轻飘荡，衣袂翻飞得如同临江仙子，胸口绽放的红色比三月韶华里最红的牡丹还要浓艳几分，美不胜收。
“崖余！”
利箭射穿了肺腑，方应看不敢妄动，只能将那双纤细的腿拥在怀中，轻轻的将他托起。脸上，是止不住的泪。
“方应看……我要你替我护着……护着这江山太平。”无情气若游丝，拼命挤出这几个字。
“这是你的责任，不是我的。成崖余你今天要是敢死，信不信我毁了天下，让所有人为你陪葬？” 是谁在哀嚎？是谁在恸哭？
“你不会。”无情艰难的摇头，又咳出一大滩血来，染红了方应看的衣襟。“这是我最后的愿望……你不会那么做……”
“好好好，你就料定了我心中有你，你就料定了我不会违逆你的心愿！你到底把我当什么？”方应看气急.为何这人到死了也不忘天下苍生？为何他到死了心里都没有自己？
“我把你当什么？我能把你当什么？！”犀利冷澈的瞳仁开始涣散，冬日的晚霞为那双眼睛染上温柔和惆怅。“这一世，我放不下，你忘不了。我们能成为彼此的什么？”
仿佛回光返照，无情抬起手替方应看拭去脸颊的泪。“若有来世，我们再把名字刻在三生石上，到那时，跑不了你，也跑不了我。”
方应看用尽了平生力气的握住那只手，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原来这人心里一直是有自己的么？原来君心似我心，奈何的只是他们势不两立的身份？可是崖余，你为何不早说？你知不知道，为了你我能放弃的，为了你……
“到那时，我们再一起信马悠然看尽春色……”无情的眼前浮现的是那日，两人信马由缰穿花过柳，方应看灿烂的笑容，以及他看不见的，自己嘴角微扬的弧度……
雪白的手垂下，该说的已经说了。不能说的也说了，无情终于了却尘愿，安然的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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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城外，春光明，柳色媚。
方应看倒在血泊中，溘然长逝。
崖余，你的心愿我尽力了。天下虽大，春色虽好，没有你，一切皆是虚妄。不知奈何桥上再相逢，你是否会气恼？
建炎三年乙未，有京郊驻军混战，神通郡王应看援驰，遭伏，卒。帝在扬州，闻号哀恸，追封襄阳王，谥号靖武。
END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春 色未曾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