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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传说的真相(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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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见过不腐烂的西王母,活在玉石里的无手人,跟长生不老的家伙一起倒斗,好像在我短短几年的盗墓生涯里一直在跟这些被小陌称为逆天行道的人打交道。但就算我在这方面经验稍微丰富了点,与近千年前的“人”面对面直接对话也是前所未有,要不是在这个斗里见惯了妖魔鬼怪,我肯定不会如此轻易地相信这个胖子看到会眼冒绿光的女孩就是传说中的神女。而现在,我无比坚定地相信,我的一切希望就在眼前,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带回闷油瓶,不会有除此之外的结果。
“难道你不是一直在找我吗?”
我咽了口唾沫,傻傻地盯着婢奔。我不是来找她的,我是来找神铁的,就想摇头,又觉得不对,得找到她才能找到神铁啊,又大力点了点头。
婢奔又笑了,打量我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乳臭味干的小孩子,让人火大。不过我又一想,这老女人就算身体烂了,灵魂也活了好几百年了,比闷油瓶还久,我跟她比实在太年轻了。想到这我不禁为她感到难过,孤魂被封在黑暗寒冷的地下近千年,这样的孤寂有多么可怕,我想是任何人都无法想象的。不管是为了什么,这样的代价未免也太过高昂了。
可是,她看起来不仅不怨恨,反而非常优雅淡定,好像这几百年不是住在地底下而是仙山里一样。我一下子又警惕起来,难道这只是表象,等一下她的头发会突然爆出来变成美杜莎什么的?
婢奔目光流转,莞尔的样子十分妩媚动人,她好像觉得很有趣似的轻飘飘地说,“你怎么好像一点都不惊讶,你想要的东西就在眼前也不兴奋?”
想要的东西?兴奋?这个神女怎么思想这么不健康啊?然后我才反应过来敢情思想不健康的是我啊,她的意思是,神铁就在附近?
“你知道我在找什么?”
婢奔微微一笑,“不就是九龙宝刀吗?”她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我发现她那张好看的脸上总是笑着,眼里却没有笑意,看我的眼神非常淡漠。
“以前是它现在还是它,所有人都为了长生不死的传言不惜一切代价,真是愚昧至极啊。”
从元朝到现在这么漫长的时光,如果按道行来算的话婢奔应该快赶上白素贞了,连三叔这种级别的老狐狸都能把我骗得团团转,我要怎么跟一个千年老妖精讨一件被粽子大军守护的神器呢?
我定了定神,跟比自己阅历深得多的人耍小聪明是件非常可笑的事,倒不如诚恳一点还有可能博得信任,更别提面对一个千年神女了。
于是我摇了摇头,诚实地说,“我对长生不死这么痛苦的事没有兴趣,我只想让一个人复活。”
婢奔的表情没有任何起伏,好像早就知道了一样,“你想复活那个你带来的男人。”
我点点头。
“那就更可笑了。”婢奔不假思索地说。她说这话的时候仍然是微笑着的,那么好看的笑脸加上如此无情的回答,让我感到非常不舒服,甚至有些愤怒。
“你生气了?”婢奔挑眉,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我默默地盯着她黑色的眼睛,没有答话。
但婢奔好像并不在意,自顾自地继续说,“你看过这墓里的壁画吗?”
“看过。”我答道。
我急躁的心情忽然平静下来了。婢奔冷淡的眼神很像闷油瓶,闷油瓶也总是安静淡漠的,因为他在长久的岁月中经历了太多,以至于对任何事都失去了惊奇和兴趣。想到闷油瓶,我心里一软,忽然很想听听神女的故事。
“你……自己也看过那些壁画?”我试探着问。
婢奔弯起嘴角,被白皙的月光映得有几分凄凉,“当然看过。那些道士建这个墓的时候,我的骨头就在边上,什么都知道。”
我深吸一口气,抛出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也是关乎闷油瓶的问题,“为什么会这样?”
“太久了,已经太久了。”婢奔定定地看了我片刻,黑色的眼睛闪闪发亮,“你是第一个这么问我的人。其他人要么把我当做神来崇拜,要么为了宝刀与我为敌,只有我一个人用无尽的时间去想,为什么会这样呢?”
三叔的伙计曾经给我讲过婢奔的故事。侗族人叫她萨岁,是贫苦人家的女儿,她的父母在挖鱼塘时挖出一块神铁,婢奔的父亲堵囊请人打了一把大刀命名九龙宝刀。而当地的一位姓李的汉族财主听说此事起了歹心,派人夺宝刀时打死了婢奔的母亲。婢奔父女为母报仇杀死财主,一场恩怨就此开始,两家人为了夺刀和报仇,你来我往尔虞我诈,最后婢奔的父亲被杀,婢奔也带着宝刀跳崖而死。但是故事并没有到此为止,侗族人相信婢奔死后化作神女继续带领侗家人民战斗,从此成为侗乡的保护神,人们称她为萨岁,即先祖母的意思。
如果这其中有什么奥秘,那一定是发生在婢奔跳崖之后的,她化为地狱骑士一般的形象统治他们民族的那一段传说里没提,不过也许只是因为人们不太愿意相信“先祖母”是一边腐烂一边守护他们的。
“你死了吗?”我鼓起一口气问道,同时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怪异的问题,“在你跳崖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婢奔微微挑眉,忽然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并对我一点头,示意道,“坐。”
然后婢奔随手捻了一根草放在嘴里,若有所思地咀嚼着,过了半天才终于开口:
“我想我应该是死了的。或者我还没到鬼门关去就放弃了死的权利,那天发生的事就算再过一千年我也不会忘记。”
婢奔用一种奇特的语调平板地叙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其平淡如同白开水一样的语气跟小陌有的一拼,我忽然想到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说不定小陌的年龄也是三位数的。
大约八百多年前的黔东南生活着不同的民族,与朝廷联系少得可怜,而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汉族的官兵还是被九龙宝刀的传说吸引着,跟婢奔带领的侗族人发生了多场血战。婢奔一家作为神铁的发现者,宝刀的守护人,自然而然地成为侗族的精神领袖,直到婢奔的父母惨死,剩下婢奔和她的丈夫石道。虽然官兵人数众多,但黔东南的原始森林只有那些原住民才穿的过去,加上那时西南少数民族已经掌握的巫蛊之术,双方各有胜负,战争一场接着一场,没有尽头。
十二月的一天,天气奇寒,婢奔与石道一行人遭到奇袭,他们只能且战且退,且战且退。最后只剩下了婢奔和石道面对一众官兵,把他们逼到了悬崖边上。婢奔背上背的正是神铁九龙宝刀,她从母亲死后就一直小心翼翼地遵守着“宝刀不可出鞘,不可流入他人之手”的遗言,而实际上她从来不知道宝刀到底是为什么而存在,又为什么连刀身都不能让自己这个守刀人看见。虽然是这样,但婢奔生性刚烈,又在战争中失去了父母,当时把心一横,就算自己死也不能便宜了那群仇人,就像狼牙山五壮士一样,跟石道一起跳下了悬崖。
故事的关键就在悬崖下面。
婢奔当时并没有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一开始她以为自己死了,然后她意识到死亡应该不会是这样撕心裂肺的、长久的痛苦,她还一息尚存,整个身体都像摔碎了一样无法动弹,宝刀掉落在她手边,摔开一条缝隙,露出里面的一点点寒光。
婢奔的意识很模糊,她的痛觉越来越弱就快要消失了,忽然她听到了或者说仅仅是意识到了什么东西。
“那不像是一个图像,或者一句话,而像是一个想法凭空出现了,好像另一个人的意志在我的心里跟我对话,虽然没有明确的语句,但我无比明白它的每一个意思。”
婢奔眯起眼睛咬着草叶说,神情有些茫然,好像太深地沉浸在那个非常非常遥远的回忆里。
想要永生吗。“它”这样问道。
起死回生,做完该做的事,为父母报仇,重建部落,还有无限的时间可以慢慢消磨,这样的事对一个将死之人诱惑太大了,婢奔做出了她用接下来的八百年后悔的抉择。
“我醒来的时候宝刀已经完全出鞘,上面沾满我的血。石道就躺在不远处,死了。天上飘着大雪,那是黔东从来没有过的景色。”婢奔继续平声静气地说,“当时我伤心但也兴奋,我以为我要长生不老了。我组建军队对抗官兵,所有侗家人都把我当做从死亡归来的神来膜拜。我们赢了战争,我成了神明,一切都那么完美,直到我发现我还在慢慢变老,老到不能再老的时候,我的身体发生了更可怕的变化。就好像我虽然没经历死亡,但已经变成了尸体。”
“你无法想象感受着自己的身体烂掉是什么样的。”婢奔看着我耸耸肩,好像她只是提起了一件让她不愿回忆的童年轶事一般,我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后来等我彻底变成一把白骨之后连族里的人也开始恐惧我,不仅是我,九龙宝刀的煞气非同一般,族里一直不得安宁。最后我决定让族里一群道士把我和宝刀一起葬掉,抹消这段惨剧的存在,让其他人都再无办法找到宝刀,让这个被诅咒的‘神器’永远消失在世间,直到那个胖子滚进我的水池。”
我听了最后一句话,对她做出一个无力的抱歉的笑容。
婢奔毫不在乎地撇撇嘴,目光定定地望向模糊的远方。
她费尽心力埋葬这个引发血战和无尽囚笼的“神器”,而我们为了钱财竟然舍弃生命来追求这样一件恐怖的“宝物”,真是太讽刺了。一时间,我满心只剩下苦涩,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婢奔忽然把目光转向我,微微歪着脑袋,一缕黑发垂下来,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美少女。而她纯黑的眼睛淡淡地看着我,那神色像极了闷油瓶。我心里狠狠地疼了起来。
“那么,你怎么打算的?”婢奔温柔地问,模样就像询问天气一样毫不在意,“想让他复活吗?”
婢奔姣好的脸庞好像离我很远很远,她的声音也传播了很久才进到我的耳朵里,一下子好像连这个虚假的世界都弃我而去了。我盯着婢奔的眼睛,我心里有什么东西蓦然碎掉了,那黑色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