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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二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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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真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发冷,试着运功驱寒,丹田中却空荡荡地,像是回到了未恢复功力之前。
“蓝儿?”嘴唇翕张,却是发不出半点声音,伸手朝旁边摸了摸,半边床塌是冷的。
他想支起身子,状态极不好,连撑住眼皮似乎都十分费力。脑子却是异常清醒,昨夜种种厮缠犹如一场绮靡的幻境,恍然袭上心头。
甜蜜,又怅然。是梦么?
“醒了?”
季真大惊转头,才发现屋中有人。宁越从窗下的软塌上起身朝他走来,神气的卧蚕眉微微绞着,神情肃杀,一指头就将他按了回去,“别动,你需要好好将养。”
说着,手指搭上他脉搏听了一听,从袖中掏出个小药瓶来,红色的丹丸,示意季真吞下去。
那丸药十分烈性,沿着喉管一路滑下肠胃,火烧火燎的苦涩。
只片刻,季真就感觉到舒服了些,那种身处冰天雪地里的酷寒感觉略略减轻了,总算能发出模糊的几个单音,“蓝儿呢?”
宁越没有回答,摸出一个破旧的布包,掀开,一排灿灿的金针。
季真被扎过许多次,自然知道他要做什么,这次他却并不配合,强自挣扎着坐起身来,“蓝儿呢?”只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冷汗涔涔。
两人僵持着对视,谁都不肯让步。
半晌,宁越叹了口气,“她回家了……”
话音未落,季真面色剧变,“回家?回哪里,这里不就是她的家?”
“回娘家了,”神医从善如流,“她身上的蝶蛊虽然解了,热毒却是未清,要回到迷花宫继续治疗,方有望痊愈。”
“蝶蛊,迷花宫……”季真喃喃地念着。
那次两人遇险为蓝凤生所救,她只说自己来自江湖里的一个古老门派,素来与世隔绝,不问世间事,说蓝珏身中剧毒,无药可救,仅剩下不到三年的性命。所以,他才那么着急地娶她,希望在她身边陪她静静度过最后的日子。
“她的蛊是怎么解的?”
宁越轻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地转过头去,沉默。
身下的床榻上,绣着百子千孙图案的朱红锦被一片凌乱狼藉,季真想起昨夜堕入魔障般的疯狂,忽地浮出一个荒诞而大胆的想法,“难道说,我就是那副药剂?”
宁神医目不斜视一派凛然,老脸却渐渐有些泛红,额上青筋轻微地跳跃。
心脏像是骤然被劈开般,现出一个空落落的大洞,撕心裂肺的痛彻令季真的双眼酸涩起来,身侧的双手猛地攥握,捏出深深的血印却还是抵不住那种绝望的坠落感。
愤懑的神情激出了宁越的火气,“臭小子别不识好歹,你可知经这一夜,你浑身的经脉扩宽了三成不止。如此算来,还是我家丫头吃了亏。”
季真紧锁的牙关,渐渐渗出一丝濡湿的血腥味道,“所以说,这就是一桩纯粹的买卖?”
宁越眸色一冷,一指头将他戳得跌回了软被中,鄙夷地哼了一声,“就凭你现在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鬼样子,怎么保护蓝儿?”
季真不语,眼神亮如寒星,冷冷地盯着他新晋的岳丈大人。
其实,要不是两只老狐狸先用赤龙胆做药引,将蓝珏体内的蛊毒全数激发出来,后来又下了猛药让季真化身为狼需索无度,而是选择循序渐进地解蛊,用时会长些,但季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功力全失,毫无反抗之力。
只是如果那样的话,只消一次定会被两人发现,肯不肯配合治疗还是未知数。两只老狐狸脸皮虽然比平常人厚些,也没有次次给女儿女婿下药的道理。
“就是功力散了嘛,底子还在,练练就回来了!我以神医的招牌保证,三年之内江湖十大年轻高手排行榜上一定有你的名字……”季真那冰冷的眼神让神医略觉负疚,讪讪地摸了摸鼻子,“你也莫瞪我。就算是加上现在的季家,也没有足以保护蓝儿的力量,我们不能冒这个险。等你有了孩子,就能体会我此刻的心情了。”
季真仍是不语,却容色惨淡地闭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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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王现身之后,就算他再迟钝也猜出,季家并不是被上头遗忘了,而是皇帝布在关州的一枚暗棋。如此也可以解释,为何几年前他得罪了乐昌公主,却像是有人刻意庇护般,只被革了功名,挨了一顿不轻不重的打,便被放了回来。
关州乃是太祖皇帝发迹的地方,开国后论功册封的三公五侯,有半数都是扎根于此。岁月变迁,这些世家大族渐渐被褫夺了权杖,走向没落。
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余威尚在,内里盘根错节的关系错综复杂。而季家却因着祖上的关系,和这些家族甚是交好。
大颢太祖萧鼎以武功开国,晚年则定下以文治定国的方略,又经过此后数代皇帝的巩固,关州的世家大族们皆是以诗礼传家,崇文而厌兵。
当今天下三十六州,通过科举致仕而走出的文官们,十之三四出自关州极其周边数州的书香清贵人家,其深厚影响力可见一斑。
如果季真猜得没错,这次安王传来的口谕其实昭示着,是季家这把暗剑出鞘的时候了。左都御史这个位置,说到底,就是充当着舆论的风向标,更是上位者杀人不见血的利器。
重新扛下这等开罪人的差事,可以想象季家将要面临的是什么,攻讦,陷害,甚至是层出不迭的明杀暗杀。
此外,还有一件事,像是扎在季真心底的一根利刺,就算对父亲,他也不能透露分毫。
当初他和蓝珏一起落难,若不是得蓝凤生相救,后果不堪设想。季真怎肯放任那等差点侮辱了蓝儿的贼人继续为非作歹,才恢复了功力便只身去查。
他曾无意间记下了小圆哥腰间的铭牌,据此找到了他供职的县衙,以小圆哥为切入点,顺藤摸瓜地一路追查下去,结果竟然被他发现,当初挟持他们的那伙人,并不是什么落草的山贼,而像是训练有素的官军。
是谁,在莽莽苍苍的深山之中,不动声色地藏下了这么一股力量?
昨夜,安王传他叙旧,除了贺其新婚外,还有意无意地提到了岚空山——正是那匪窝所在!
就像是潜伏在云层中的巨兽,隐隐露出一鳞半爪,巨大的包袱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宁越说得没错,处在这种各方势力暗流汹涌的漩涡里,他确实无力护她周全。
只是……
季真扬起头,有什么东西无声无息地滑出眼眶。那丫头好狠的心,竟然连只字片语都不留下,就这么抛下了他。
直到很久以后,关州的百姓们谈起这场峰回路转跌宕起伏的婚事,还是一半唏嘘感叹,一半糊里糊涂。
明明是一桩天赐的姻缘,上有安王殿下的赐婚,风光无限。又有美满的对象,俊逸风雅的季真季大公子,一直是泰半关州少女怀春时的遐想对象。可谓天时地利占尽,谁都没有料想到,新娘子却半道跑路了。
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女人心海底针。
因这季家的新妇并不是关州人士,唯一的身份便是宁神医的义女,还是忽然冒出来的,本身就透着一股子神秘。
还没等好事者八卦出她的来历背景,这不知好歹的女人,竟然像惊鸿乍现般,杳杳不知所终,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这年三月底,季家举家迁往京城,未出嫁的小姑娘们排开惊人的阵势,高呼着季公子的名字声声不绝,十里殷勤相送,示爱的瓜果掷了满车。
展眼间,到了翌年秋天。
芙蓉城的街头巷陌,大姑娘小媳妇永恒不变的话题仍是圣恩正隆的季家。可叹那样翩翩如玉的佳公子,却为情所伤誓不再娶,说到激情四溅时,不免同仇敌忾,对狠心抛弃他的那个女人再次唾弃一番。
崇观城外的风泊亭,太子萧荣酾酒祭天,将酒盏砸碎在前来送行的百官面前,以不破楼兰终不还之势,亲率二十万大军,出征巽罗。
他胯着从安王那里硬讹来的神驹流云踏雪,身上的银色甲胄在日阳照耀下粲然生光,大颢的年轻储君跨马扬鞭,意气风发
头盔上血红的缨子拂过略显稚嫩的俊秀面孔,他眨了眨眼,视线冷冷地扫过左后方的一乘马车,双眸倏然微眯。
风吹过,车幔轻翻,露出一双狭长深秀的眼睛。
车内人面无表情,犹如庙中的泥胎一般,无波无澜地和他对视,仿佛前一刻眸中微泄的柔情缱绻,只是太子殿下的错觉。
年轻的太子还没有学会很好地掩藏情绪,这种情形下不免心内火起,鼻腔里哼了一声,面色不豫地扭转了头。
真是令人厌恶的人,死板而不知变通,又从不见得有什么特别本事,明明年岁不大,却一天到晚板着一张晚娘脸,父王真是未老先衰,居然让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做他的少傅?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的栖云山顶,响起一声轻喝:“孽畜还不滚开!若是惊了小主子,我剥了你的皮!”
被狠狠拎起耳朵的是一只小狐狸,遍体雪白,只有后脑勺上一撮毛是墨黑,正用两只小前爪揪着主人的衣衫,可怜兮兮的眼神惊恐又略带怔忪。前一刻还伏在柔软温暖的肚皮上呼呼大睡,根本对目前的状况一片茫然。
这时,仿佛对着这一切毫无知觉的无良主人,忽然咯咯地乐了。
粉嫩的小脸上,那双笑开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形状像极了微勾的月牙儿,一漾一漾地荡出清亮的水波来。原来前面一直在装睡。
忠心耿耿的丫鬟愤慨了,一脸控诉,“坏主人,比你娘小时候还古灵精怪!”
罪魁祸首嘴里呜里哇啦地不知道说些什么,煞有介事地摇着胖乎乎的小脑袋,笑得更响亮了。
窗外,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
不多时,一个脸颊微丰的俏丽美人儿走进屋子,一式的月牙眸子弯弯,笑意盈然,“茗儿,你跟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小娃娃较什么劲呢?”